或许当时年纪尚小的他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了吧。
后来父亲拿出藏在行李底下的二盒张府井银丝糖给他,摸着他的额发对他说:宸儿,你每天吃一颗银丝糖,等二盒全部吃完的时候,爹就会回来。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父亲的笑容和他离去时的背影。
他不觉苦笑出声,撑在膝盖上的五指不禁慢慢握紧。
居然没有一鼓作气的将那二盒糖全部吃掉,他每天拿出一粒糖来大口大口的嚼着,看着盒子里越来越少的银丝糖,他想老爹马上就会回来了。
可等到糖盒子空了,也没见父亲再回来。
然后母亲带他进了宫,在叛军攻入的那刻,母亲替他和太子调换了服饰。最终,他在皇后的怀中代替太子生生受了一箭。
那一箭切断了他所有的未来和父亲对他的期许,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法舞起刀枪。
父亲用性命保住了东朝的江山,皇上的恩赐封赏不断,可万千金山银山又怎么能和父亲活生生的笑容相比。
在帝都的生活是富裕奢丽的,可又有多少暗箭抵在背后,又有多少流言暗地中伤?没有(炫)经(书)历(网)过的人很难想象那种境况。
一步步走至今天,他已不再是那个懵懂而无知的孩子,如何曲意逢迎,如何审时度势,又该如何打击对手,这才是他现在的生活。
凤蔚入京的时候,都会给他捎来银丝糖。打开盒子时,里面一团团的丝糖排的整齐,裹着菱角粉,看上去还是很好吃。只是他再也觉尝不出其中的丝毫甜蜜,而让他留恋的,不过是对故土的一份怀念罢了。
“小侯爷,我们走吧。”
赵宸从回忆中还神,抬头时看见凤昀已经换好了衣衫,手中提了个包袱站在面前。
“我们走吧。”赵宸点头,从椅上站起,先行一步的走出门口。
屋外,满天霞光似火。
家宴
一路来到安国侯府,赵宸和凤昀两人就没停过话,其实大部分都是由凤昀在说的,从宁朔的风土风貌到边塞征途,偶尔两三次和突厥发生冲突,赵宸都会让他多讲些,显得十分有兴趣。让凤昀讲打仗什么的,总比让他念诗说词,文绉绉要强,所以他也乐此不疲。
“凤将军讲得这些事儿,着实精彩万分。”赵宸由衷感叹,被重重诗词歌赋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某个角落不经意的悸动。
凤昀瞧出他眼中深处的向往和一抹叹惋,真心实意的说:“侯爷有空也可以来宁朔。”
赵宸只是笑笑没有作应,抬手指向街对角的一栋朱门大院,“我们到了。”
凤昀注目,抬头看门楣上黑底金字的匾额,遒劲刚正的‘安国侯府’四个字竟是御笔所提。
门口侯着两个小侍,眼见赵宸和凤昀双双走来,忙迎上前去。
安国侯府是今上御赐的宅邸,占地颇广,屋舍楼阁仿了晚唐的风格,大开大合十分巍峨,府中最高的曲觞台更是同宫中落星台遥遥相望,无论走在府中哪个地方,只要抬头就能见到缀金饰玉的曲觞台。
但比起建筑的浑厚,府中的花园曲径却又显得雅致精巧。
“这庭院是仿苏杭风格的?”凤昀跟随赵宸行入竹林幽径深处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
地上色彩斑斓的雨花石叠成一条小道,蜿蜒铺成。
赵宸回眸笑看凤昀一眼,问道:“朝云也懂园林设计?”
凤昀侧耳细听不远处流水潺潺的清脆声,摇头笑道:“不是很懂,但见这园艺十分风雅别致,猜大概是苏杭的风格。”
“这宅子里的一草一木,一湖一庭都是出自韩俞圣老先生之手,确实偏重苏杭之风。”
凤昀【炫】恍【书】然【网】点头:“韩俞圣老先生是园林大家,手笔确实非凡。”
走出竹林,前面是一片花荫,有一泓清泉将竹林和花荫相隔,中间以小小的栈桥相衔接。凤昀暗赞此处风景怡人,闲雅已极。试想每日疲惫不堪的时候,能来这里闲散休憩片刻,该是多么的惬意。
目光流连间,赵宸已信步踏过栈桥,回首朝凤昀扬笑,“走过这片醉花荫就到了。”
凤昀回神,忙快步跟上,刚过竹林又进花影深处,馥郁的花香仿佛充盈了整片天地,娇嫩的花朵开在枝头,连成一片彤红,艳丽好似天边云霞。
“这是什么花?以前没见过。”凤昀弯腰捡起地上一片花瓣,凑到鼻尖深嗅,像桃花的味道,却没桃花那么甜腻,似佛柑花又似丁兰。
“这个啊。”赵宸指着左右成片的花树,说道:“是番邦进贡的霰桃花,应该在四月中旬开放,但移植到了帝都后这花期便延后了,所以我们现在还能看到它开花。”
凤昀点头,手中花瓣拈在指尖细细摩挲,感觉像是抚触着上好的丝绸。
视线尽头隐约出现一间竹屋的半片屋檐,似乎快要到了。
“大哥。”身后遥遥传来一声呼唤,女子的声音清脆而满含笑意。
乍然一听,凤昀觉得很耳熟,走在前面的赵宸已经驻足回身,对后面赶来的女子笑道,“小妹,手里拿什么东西呢?”
原来是安国侯府中的小姐,凤昀敛正神色,转过身去,却在目光触及的一刹那,整个人怔住。
风过横吹,大红色的桃花漫漫撒于晴空下,女子手提竹篮,翩跹而至,娇靥却更胜花色几分,凤昀只觉这一刻当可入了画卷,可惜手中无笔。
“朝云大哥,咱们又见面了。”曦凰提着竹篮,朝两人走近。
“真是挺意外的。”凤昀笑笑,目中惊诧也只是一闪而逝。
赵宸见两人如此熟络,反而好奇,“你们俩早认识?”
曦凰斜了凤昀一眼,捂着嘴笑。
眼见她没意思开口,凤昀只好圆话,“算是有过数面之缘。”虽然东朝民风开放,但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和一个男子单独相处了大半个月,说出来还是有些不便,所以凤昀索性含糊其辞,也不说破。
曦凰走到赵宸身旁,挽了他的手臂,“因为朝云大哥和我师叔相熟,所以我们才认识的。”
“哦?”赵宸挑眉,有些不信。
“骗你是小狗。”曦凰朝赵宸作了个怪脸,拽着他就往竹舍走,“快点啦,你们再磨磨蹭蹭的,热炒都要变冷盘了。”
别看曦凰个子比赵宸矮,手上劲道还挺大,赵宸被他拉得脚下一个错步,差点打跌,直惊呼道:“丫头,你慢点呀。”
凤昀看着两人一高一低的背影,不免触动了心中柔软,要是自家小妹也能如此开朗无虑,那该有多好。
竹舍前,息国夫人穿着常服静候了许久,一旁搀扶的旻蕊也是淡衫素裾,发不缀饰,十分的清丽委婉。
先是看到赵宸和曦凰两人一路笑闹而来,息国夫人不禁摇头,“这两兄妹,可真会闹。”
一旁的旻蕊擅察言辞,知道母亲虽是有些呵责,其实心中是欢喜的。也无须为他俩说什么好话,只是笑道:“我觉得挺好,自从曦凰回来后,大哥欢笑的次数比往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息国夫人缓缓点头,何止赵宸,整个安国侯府都比以往多了些欢声笑语。
“娘,我们来了。”赵宸和曦凰走到息国夫人面前,双双行礼。
“可请到凤将军了?”息国夫人颔首,示意两人起身,又问赵宸。
“请到了。”赵宸侧过身,让开一条道,跟在后面的凤昀缓步而至。
“凤昀见过息国夫人。”他敛襟执了晚辈礼。
息国夫人走上前去,将他扶起,目光将他好一番打量,“你就是朝云?”
凤昀微笑点头,“这表字还是昔年安国公所起的。”
“是呵。”息国夫人想起昔日夫君神采,不免有些黯然,转眼瞬间,孑然一身已过了十五载春秋。
“家父让我转告夫人一句话,他一定不会忘记安国公的遗志,请夫人放心。”凤昀郑重的说道。
息国夫人瞧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温言而笑:“不亏是凤蔚的儿子,你严肃不苟言笑时的神态跟你父亲如出一辙。”
“……”凤昀顿窘,他父亲不笑的时候可是很吓人的呐。
“娘,快让朝云大哥进来吃饭啦,菜都要凉了。”不知何时,那三兄妹已经进了竹舍,曦凰此时正扶着门框朝外嚷嚷。
“这孩子,真是的。”息国夫人无奈笑骂了她一句,很自然的牵起凤昀的手,带他往竹舍内走去:“我们先进屋吃饭吧。”
凤昀一愣,脑中闪过电光火石,小时候,也有人这么牵着他的手,对他说:阿昀,咱们回家吃饭了。那音容笑貌宛然还在昨日,历历在目。可是母亲过世已经都快十五年了……
父亲的手宽大而有力,妹妹的手纤弱而苍白,就连夜箴的手坚韧中也带着冰凉,而眼前妇人的那双手却十分柔软而温暖,和印象中母亲的手那么想象,让他几乎产生错觉,手中握着的就是母亲的手。
他在恍惚中被息国夫人领到屋内,竹舍里没有侍从,碗筷桌椅都是由赵宸和旻蕊亲手布置,曦凰正拿着酒壶将每个酒杯都斟满,一时间满屋酒香芳冽。
大家都站在一旁,只等息国夫人入座。
息国夫人在首座坐下,指着自己一旁的位置对凤昀说:“朝云,你就坐我旁边吧。”
凤昀颔首,依言在息国夫人身旁坐下,之后赵宸、旻蕊、曦凰按次入座。
息国夫人动筷,夹了块蜜汁素鸡到凤昀碗里,笑道:“这些都是我下厨亲手做的,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凤昀看了看桌上八道菜,一道汤,目光微微闪烁,“这些都是宁朔的名菜。”没有京菜的繁复,没有浙菜的精致,更是没有川菜的香辣极具美观。宁朔的菜很普通,取最天然的材料,用最简单的方式烹制,只求原汁原味。这看似简单,要做好其实并不容易。
这回还不待息国夫人说话,另一头曦凰已经开口,“娘,想不到宁朔的菜那么好吃,改明儿我一定要去次宁朔。”说完,又夹了块香油蘑菇入口,看她吃的大快朵颐的样子,让人胃口大动。
赵宸坐在她对面,手中握着酒杯,忍不住戏谑道:“小妹,吃慢点,要淑女。”
曦凰干了手旁的酒,抿了下唇,不以为意的说:“一家人吃饭,别那么多规矩啦,你不觉得我这样吃饭才香么?”话未完,手已落,碗里顿时又多了只酱肉丸子。
凤昀看着她,忍不住微笑,这曦凰大小姐果然风格不俗。
“宁朔确实是好地方。”息国夫人淡淡开口,目光肃然的扫过桌前一子二女,“不止曦凰要去,待有一天,你们都要去宁朔看一看。”
晚膳过后,旻蕊亲自烹茶,大家品茗说谈,聊了很多事,主要还是凤昀在说,说宁朔的事,说尧摄军近来的情况。大家都静静听着,屋内茶香氤氲。这支凤昀口中铁血一般的军队曾是他们父亲毕生的骄傲。
直到月上东梢,息国夫人这才依依不舍的朝凤昀道别,并让他随时来府上,凤昀拱手应诺。
旻蕊先扶了息国夫人离去,赵宸和曦凰送凤昀出府。
大门口已经挂上了灯,大大的灯笼上漆有斗大的两个赵字。
“朝云,你这次来京述职会待多久?”大门口,赵宸与凤昀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
“本来打算述职结束后呆两天就要回去的,不过现在就难说了。”凤昀笑笑,口气有些无可奈何。
赵宸蹙眉,又问:“是发生什么变故了?”
凤昀直言,“是皇上要我参加今年春狩,这一去,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宁朔了。”
赵宸目光微微眯起,眼瞳中似闪过锐光,“今次春狩不会太久的。”太子大婚在即,想久也不可能久。
“但愿如此吧。”凤昀朝赵宸曦凰拱手作礼,“两位请止步。”
“路上小心。”赵宸回礼。
凤昀颔首,转身步下台阶。站在赵宸身旁的曦凰扯了扯他的袖子,赵宸转头看去,正见曦凰挽着他的手臂,一脸笑嘻嘻的看着他。
“干嘛这么看我?脑子里又在想什么东西了?”赵宸斜她一眼,见她笑成这样,必然不怀好意。
“我去送送朝云大哥。”曦凰往外跨出一步。
赵宸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回来,指着外面天色,“那么晚了,哪有女子送男子的道理,况且你才来帝都几天?认识路吗?”
曦凰回眸,眼看凤昀要走远,忙挣脱开赵宸,飞奔下台阶,头也不回的扬手,“很快回来,替我留门。”
“这丫头。”赵宸还是维持着抓她时的姿态,眼见她遛得比兔子还快,实在是哭笑不得。
凤昀离开安国侯府后,想着回去也没事,也就放慢了步子,沿街闲逛起来。帝都的夜市很热闹,摊子也多,人流如织。
身后响起跑步声,凤昀没回头却自觉退让一边,声音却蓦然在他身后停住,然后肩头一沉,被人狠狠拍了掌。
凤昀蹙眉回头,却见一张笑靥跃入眼中,他一怔,忽然又笑,“你怎么跑出来了?”
试弓
“送你呀。”曦凰整了整额前留海,与他并肩行走。
凤昀觉得她这个借口委实有点烂,“我一大男人还需要你个小女子送?快点回去吧,免得你送我回家后,我还要把你送回来。”
曦凰斜睨他一眼,大言不惭道:“以我的本事,你还怕有人能欺负我?”
凤昀想想也是,以曦凰的功夫这世上还有几人能欺负得了她。
“我是想去打把猎弓,让你帮忙作个参考。”曦凰在一个小摊前驻足,掏钱买了支山楂很大糖衣很厚的糖葫芦,“有空吗?”曦凰将一粒山楂含在嘴中嚼着,口齿不清的问凤昀。
“有空。”凤昀现在最有的就是时间了,不过他有一件事情很好奇,“安国侯府连把猎弓都没有吗?”还需她大小姐自己出去找铁匠打?
“有啊,大哥送了我一把。”曦凰将酸甜爽口的山楂咽下,歪头看着凤昀,似笑非笑道:“你打仗的时候会带一把镶满金玉的弓箭么?”
凤昀摇头,莞尔,“富家小姐么,用金弓看上去较匹配身份。”
曦凰却不以为然,“我是个粗人,用不惯那种花俏的东西。”她要的武器必须衬手,精悍,而多一块玉石就是多一份累赘,她才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你是侯府千金,怎能说自己是粗人。”凤昀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左右街道旁的店铺,帮曦凰看有没有打铁铸兵器的铺子,亏得他人高目力好,扫了几圈就看到不远处的街口拐角处有个。
“千金只是身份。”曦凰舔了舔沾上糖屑的唇角,自顾自的吃着,“性格却是改变不了的,我就是个粗人呗。”她从不妄自菲薄,且实事求是。不过凤昀似乎并不这么认为,看着她的目光中带上几分怜惜。
哪家姑娘不希望自己德礼皆备,凤仪无双,又有哪个女子愿意道自已一声粗人。难为她堂堂侯府千金,从小便要沦落江湖。
“长胜铺的兵器似乎不错,挺有名的。”凤昀带她走到街口拐角,指着一间偌大的铺子对她说。
“哦?”曦凰对于挑店是没经验的,因为她打架的时候基本不用兵器,反正对手有就成了。
商铺伙计见两人是有购买意向的主,忙上前殷勤招呼,将两人引入店中。
“我们长胜号的兵刃可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各个衬手且式样齐全,什么矛、镗、刀、戈、槊、鞭、锏、剑、锤、抓、戟、弓、钺、斧、牌、棍、枪、叉,只要您想得到的,本号都有……”伙计滔滔不绝的作着推销。
曦凰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三柄长弓上,瞧着好像都蛮不错的,她有点拿不定主意。
“你们这里可能定制兵器?”曦凰身后响起声音,是凤昀在作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