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外刚刚回来,换了衣裳洗了脸,便见莺莺面容苍白的来了永禧宫,进了大殿便跪下:“娘娘,求您快去瞧瞧我们主子,太医说是不大好,也就是这一半天的事儿了。”
欢颜大惊失色,“可去养心殿找皇上了?”
莺莺强忍着眼泪,“回娘娘的话,已派人去过,如今只等您了。”
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裳,浅浅的鹅黄襦裙,颜色并无不妥,新梳的发髻又只别了个白玉簪。欢颜进了暖阁拿了件小披风,便匆匆与莺莺一同赶往坤宁宫。
穆霄启已经到了,正坐在大殿里愁眉紧锁与太医们说着话儿,欢颜进去只屈了下膝,便在莺莺带领下进了寝殿。皇后面如金纸唇色乌紫躺在床上,一双眼无神的瞪着寝殿房门处,见了欢颜进来,那眼神立刻亮了一下。
欢颜跪在脚踏上,握了皇后那干枯如老竹的手,“姐姐,我来了。”
“亏得,有你,让我,多熬了几个月。如今年过了,也算我,在这人世,多活了一岁吧。”皇后微笑着说道。
“可是,妹妹还没,答应我,抚养旭儿,让我,怎能走得踏实?”
第3卷 尾声 第29章
欢颜强忍着泪,皇后她刚二十二岁啊,就这么便要去了?若不是进了这皇宫做了皇后,心情不那么压抑克制,想必还能多活几年吧。本是个敏锐又聪慧,美丽又善良的女子,命运却如此待她,还有什么天理可言?
“姐姐莫怪我。之前我若早早应了你,只怕你松了气。你放心,该是我做的,我定会做得很好,包括将旭儿抚养成人。我不但会好好抚养他长大,还会帮他取得这天下最好的。”欢颜答道。
欢颜知道,再用什么事拖着皇后的气是拖不过了,若是眼下再不答应,只怕她死不瞑目。皇后一直是想让旭儿做太子的,刚刚那话等于欢颜给了夏菲烟一个承诺。
皇后笑得更加欢畅般,“我这身子,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啊。早早走了,还省得,受罪。妹妹既应了我,我,便能放心的,走了。”
“那俩丫头,等到了年龄,能出宫了,替她们,找个好,婆家吧。本该,我做的,事儿,如今却,只能劳烦,妹妹了。还有,多,照顾照顾,梅儿。”
欢颜点着头忍着泪,“夏相那里,还有些什么需要交待的?或者,我去求皇上,让夏相进宫来瞧瞧姐姐?”
“不必了。我,早早的,给父亲留了,一封信。待我去了,将那信,交给他,便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儿,还是莫让,父亲,亲身,经历了。”皇后费力的说道。
“姐姐莫再说话了,闭上眼养养神。莺莺出去打发个妥贴的奴才跑趟永禧宫,让我那宫里的人将东配殿收拾出来,再将大皇子的喜好告诉她们,按着归置便好。”欢颜抻了抻皇后身上的被子,把她的手也放进被子底下盖好。
前世经历过曾经海誓山盟的爱情轰然倒塌,经历过无数病人与自己的生命瞬间沦陷。今世经历过与家人此去经年的生离,如今又要经历这次,与曾经花一般的女子,姐妹般相处的皇后死别。欢颜早以为自己已经无比坚强,却仍然在转头间任由泪水滑落。
她还是正当季的年龄啊。却如同那韦陀花,短暂开放后立刻便要凋零。抻了一冬天的弦,真的是要断了么?原来所谓坚强,是时刻与痛苦失落紧密相连的啊。若没有苦难与心痛,坚强何来,坚强何用?
皇后听话的闭上眼,薄薄的身子掩在锦衾下几乎不见起伏。欢颜听得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扭头望去,穆霄启正往过走来。
竖起食指轻嘘了一声,欢颜站起身来,扶他在一旁椅子上坐下。两人相视无言。
皇后似乎也听见了有人进来,那脚步声,虽不常出现在坤宁宫,却是无比熟悉。两行泪,顺着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淌进那尚属乌黑却没了光泽的发中再不见踪影。
欢颜将手中帕子塞进穆霄启手中,轻轻推了他一下。穆霄启起身走到床旁坐下,给皇后擦了眼角仍在渗出的泪,又伸手握住她的手。心中暗自惊讶,这手,怎么干枯得如此厉害,比年前更甚。原来,真的是不好了么?
欢颜扭身出了寝殿,低声问过李太医等,听着太医们的回话,面色愈加沉了起来。唤过燕燕,轻声问道:“各种衣物,可曾备好?”
燕燕躬身答道:“禀娘娘,年前便都准备好了。”回话间看不出喜悲。
“既是如此,除了有孕的宫妃,其余的都召来候着吧。总不能仍各自留在寝宫逍遥了去。”欢颜吩咐道。
燕燕领命出了大殿,打发了一众奴才前往东西六宫宣嫔妃们前来。扭身回来后,又奉了欢颜的命,在大殿当中铺了些毡垫与蒲团,熏炉中燃了檀香。
欢颜回了皇后的寝殿,扶起皇后靠在自己身上,接了燕燕递过的牛角梳子,给她一点点通着发,又蘸了桂花油,“姐姐喜欢哪种发髻?”
“同心髻便好。”皇后靠在欢颜怀里,闭着眼低声说着。心中却暗道,我未曾爱过他,他也未曾爱过我。同心本是苛求。
欢颜抬眉瞥了穆霄启一眼,见他紧紧咬着下唇面色青白。原来他也知道,终是他负了夏菲烟啊。
寝殿外传来陆续进人的声音。估计是妃嫔们都到了。欢颜不管那些,只轻柔的给皇后梳着头发,“燕燕拿首饰匣子来,让你主子挑几个喜欢的发饰。”
“给我戴上那支,金凤,灵芝钗吧。再把旭儿,领来,让我看一眼。”皇后一边喘一边说道,为了欢颜不给她按品大妆而庆幸着。累了一辈子,到死终能歇歇了。
那只钗,是穆霄启与夏菲烟大婚后的第二天,他差人送来的。夏菲烟其实一直都想爱,无奈皇上对她除了敬重还是敬重,从不给她其他回应。
何况身为皇后,怎能平白动了情,那无疑是禁锢了自己,更会偶犯嫉妒,便无法公平公正的掌理后宫。因此夏菲烟便一直压抑着自己,直到眼下,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
这二十几年的人生路马上到得尽头,却因为皇上的敬重和自己的贤惠,从不敢谈爱啊。夏菲烟的珠泪滴滴碎在眼角与身前。
头发梳好,欢颜又与莺莺燕燕一起,给皇后换了干爽洁净的小衣中衣。换衣时,穆霄启并未离去,一直心含内疚的守在一旁。毕竟,夏菲烟是他第一个女人啊。
给皇后换好衣裳,欢颜便去了大殿,与乳娘领着的脸色苍白双眼无神的大皇子擦身而过。毡垫与蒲团上已经跪满了嫔妃们,德妃冯心雅为首。见得她出来,德妃便用眼神询问。
欢颜跪在德妃左手边空着的蒲团上,低声道:“估计过不了今夜了。”
她出来后,大殿便是一片寂静,如今这话语声音虽小,却几乎个个都听到了。萧梅儿立刻落了泪,接着便是冯心雅。这两人与皇后同期入宫,又一直甚得皇后关照,情分比他人厚得多。
太医们已经被莺莺带进皇后寝殿。人之将死,哪里还有那么多忌讳,守在一旁更方便随时用药下针。
第3卷 尾声 第30章
“都莫哭了。里面静着呢,传了进去岂不成了催命符。”欢颜低喝道。
德妃持了帕子按了按微红的眼角,带头应了一声。那些与皇后本就不甚亲厚,甚至未见过几次的西六宫低阶嫔妃,立刻止了假哭,只余萧梅儿时不时还抽噎上一两声。
欢颜回了头,环顾了一圈,只见有人嘴角尚带着笑。强按住心头愤怒,低声问道:“坤宁宫派过去请你们过来的奴才们,说得不够清楚么?来时也未曾照照镜子?那一身打扮像个什么样子!”
“都低头瞧瞧自己,觉得不像样子的,赶紧滚回去!换了衣裳去了首饰再来!”
欢颜话音一落,后面便站起来两个西六宫的宝林,讪讪的低头施了礼,退出大殿回宫换装。欢颜又将眼神望向才人章秀媛,“章才人,你怎么不动?”
那章秀媛穿了身浅粉色的宫装,头上还别了朵桃红的堆纱花。自己却未觉得不妥,还拿眼四处望着她人,如今见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立时红了脸,匆忙起身连礼都未施便跑出了坤宁殿。
对着那离去的身影目无表情呆了片刻,欢颜扭脸又瞧见蔺美人蔺晓云正匆匆摘了脖子上挂着的大红珊瑚珠串往怀里塞。
于是抿了抿嘴,“我实在是不想在这会子呵斥谁,可有的人实在是不懂规矩。”
本是二月春已到,谁知不单是皇后等不了,有人也等不了了。就凭你们这点小伎俩?欢颜轻嗤了一声,低头跪着不再说话,坤宁殿里寂静得凄凉。
大皇子旭儿由莺莺和乳娘拉着手,走出皇后的寝殿又从众人身后穿过,懵懂的出了坤宁殿。
穆弘十年,二月初九子时中,皇后夏菲烟薨。谥号称:敬淑仁德端孝皇后,国丧三月,举国上下不着华服,停歌舞祭祀及嫁娶。
二月十七的午后,大皇子旭儿午后小眠醒来,便硬缠着莺莺,拽着手出了永禧宫东配殿,去了永禧殿暖阁里。
“颜母妃,母后去了哪里?我怎么好几日都未曾见到母后了?”旭儿苍白着脸蛋儿问道。
“你母后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养病。那儿没有寒冬炎夏,四季温暖如春,她会在那里生活得很好,不再咳嗽,不再浑身酸痛。”欢颜将旭儿抱坐在腿上,柔声说道。
“那她不想念旭儿,不想念父皇和皇祖母么?”旭儿含着泪问道。
“她想念旭儿,也想念你的父皇与皇祖母。她会在那边瞧着你们,日日为你们祈福。”欢颜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对一个孩子讲,他母亲已经死去的残酷事实。
“母后瞧得见我们,为何旭儿瞧不见她?”旭儿伸出小手轻抚着欢颜身上的素银软缎衣衫,似是怕再丢了母妃,抚了两把便紧紧攥住那衣角。
“等旭儿再大些,多读些书,颜母妃再细细说与你听。眼下旭儿还从未去过尚书苑,颜母妃说了,旭儿也听不懂呢。”天气渐渐转暖,既是曾经答应皇后,将这天下最好的都交与旭儿手里,也是该去读书的时候了。
旭儿强忍住转在眼眶里的泪水,点头道:“我听母妃的话,明儿便去读书。”话语间却去了个‘颜’字,只称呼母妃了。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立刻入了欢颜的心。
暖阁里的胭脂红茶具早就撤下,换成了冰纹白玉盏。新沏的茶兀自冒着热气,却总因了那茶盏的颜色,茶便似冷水般令人腻烦。也许,再美的器具也会因了人心里的苦闷而显得不美吧。
喊来绿俏,去库房寻了一套雨过天青色的茶碗茶壶来,以为会比那玉白色令人觉得暖些,却依旧使人寒彻骨髓。欢颜低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留下那茶具。
好在点翠新做了奶黄酥角及时的端上来,热热的脆脆的,咬一口便露出鲜嫩的奶黄馅,不由得令人食指大动。
大皇子连吃了两个,伸手又欲抓第三个时,欢颜柔声制止,“旭儿以后就在母妃的宫里住了,有的是好吃的呢。这会子吃多了,晚膳便吃不动了。”
旭儿转了转黑水银般的眼珠儿,收了手回来:“母妃小厨房的点心,味道还真是好。”
欢颜抿着嘴笑了,这小子年纪不大,倒是个会说好话儿的,“旭儿晚上想吃些什么?不回东配殿去,和母妃一起在永禧殿用晚膳可好?”
旭儿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旭儿要和母妃一起用膳。只是,父皇会来永禧宫用晚膳么?若是父皇会来,旭儿好怕他啊。”
欢颜一愣,穆霄启怎么竟在这孩子心中凶神恶煞般?还是一直未大亲近,导致得有些疏离?
揽过旭儿抱在怀中,轻抚着他的头顶,“你父皇面冷心热,再加上日理万机,未免怠慢了你。可旭儿也是个大孩子了不是?”
“等上了学多读些书,和你父皇多聊些学中的事儿,你父皇便会高兴地紧,旭儿也就不怕他了,对不对?”
旭儿将头紧紧抵在欢颜怀中撒着娇。就算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因了长期卧病加上不想溺爱,也未曾如此温柔待他。或许曾经有过,也是襁褓之时早已不记得。这种迟来的母爱,总算慰藉了他幼小丧母又惶恐的心灵。
“母妃的味道好好闻,母妃用得是什么香?旭儿从来未曾闻过这种香呢。”他抬起大眼,睫毛忽闪着问道。皇后生前因为咳喘得厉害,坤宁宫中便甚少用熏香,衣物也只是干爽的阳光味道。
欢颜失笑,这孩子竟不像他爹那么清冷,小小年纪便喜欢夸赞女人,“旭儿再过两年便是个小男子汉了,本该喜欢骑射读书写字的,怎么偏喜欢闻香呢?”
旭儿红了脸不言语,尖尖的下颏与水灵灵的大眼看起来更像皇后了。欢颜一瞬间失了神,又想起穆弘八年初在慈宁宫,初次见到那个嬉笑灵动身穿红衫的女子。
“母妃不高兴了?那旭儿便做个男子汉吧,好好学习骑马射箭,读遍藏书阁所有的书籍,不再闻香了好不好?”小男孩儿轻轻蹭进欢颜怀里,小小年纪因了失母便学会了察言观色,低声抚慰般说道。
第3卷 尾声 第31章
欢颜心底一痛,连忙轻笑答道,“母妃用的香啊,叫做荷间清露。等你再大些,读书学武闲暇之时,母妃也可以教你配香的,省得你长大后也似你皇帝老子那般清冷。”
“皇帝老子是谁?就是父皇么?”旭儿果真被欢颜的话引导开来,嘻嘻笑着问道。
欢颜忙捂住旭儿的嘴,“这是旭儿与母妃的悄悄话,可莫让你父皇知道了去,若是他听见了,便会这样。”
说罢站起身背着手来回溜达,愁眉紧锁眼神冰冷。旭儿大笑着拍手,“母妃学得好象啊。”
于是永禧宫暖阁里,一大一小皆背着手皱着眉,满屋里乱走着。莺莺在一旁强忍了笑,笑罢后心中念道,小姐,你安心吧,贵妃娘娘是真心疼爱小主子的。
带着旭儿溜达了片刻,想必那奶黄酥角也消化得差不多了,欢颜问道:“咱们去瞧瞧你皇祖母可好?想必老祖宗也睡醒了,咱们去叨扰叨扰,没准儿晚上便可以赖在那儿用晚膳了,省得回来见你父皇的冷脸。”
旭儿张着小嘴点头,点罢头笑着说道:“刚刚学了父皇一回,便也觉得父皇不那么可怕了。母妃,咱们还是回来用膳好了,省得父皇一会子回来了,扑了个空。”
欢颜拉了他的小手半蹲下瞧着他,“旭儿真乖,又如此懂事,你父皇听了会高兴得发疯呢。”
“发疯是什么,母妃?”旭儿问道,睫毛不停的忽闪着。
欢颜再也忍不住笑,莺莺也在一旁持了帕子掩住嘴。
笑罢后说道:“发疯便是跳脚拍手,旭儿刚刚就有些发疯呢。”
旭儿抿着小嘴儿低头想了想,“旭儿还小,发疯便罢了。父皇都大了,想必是不会发疯的,母妃骗人。”
欢颜一边忍住狂笑一边点头,“还是旭儿说得对,你父皇是大人了,不会发疯的。可母妃也不是骗人,等旭儿上了学便知道了,这是一种修辞方式,叫做:夸张。”
“比如说:春天来了,御花园里的花儿开得万紫千红。实际上呢,御花园的花儿是五颜六色的,并不是只有紫色与红色,也没有一万朵那么多。可是夸张一下,听起来便觉得御花园里好美,对不对?”
“还可以这么说:春天来了,御花园里的花儿开得姹紫嫣红。同样还是紫色与红色,没有说别的颜色,只因为紫色与红色是很喜兴的,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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