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女孩是谁?那个小男孩是谁?那个妇人又是谁?
呼延浩眉头紧紧拧了起来,头越发地痛了起来。
八岁那年的记忆很混乱,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朦胧中只觉得脑海中尽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有冲天的火光。
终于,他彻底清醒了过来,只觉得全身疼痛,动弹不得。睁开眼睛,床前站着一位威武的中年人,旁边的人都唤他“呼延大将军”。
那位将军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中还有什么人,住在哪里。他摇摇头,他不记得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有冲天熊熊的火光。
那位将军望着他,摇头叹息。一个大夫模样把他拉了出来。他听到他们出了军中大账,那位大夫的声音陆陆续续传了进来:“……这个小孩子可能是受了重大的刺激与惊吓,丧失了以前的记忆……”
后来,那个将军又踱了进来,脸上带了亲切的笑意,对他说:“你是我的儿子,叫做呼延浩。咱们父子失散多年,现在才认了回来。从今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
再后来,他跟呼延大将军回了扬州,住在了神仙般的南昭王府内。从此,他知道他自己的名字叫做呼延浩,是呼延大将军的大儿子,有一个弟弟叫做呼延廷玉,母亲则是当今皇上的亲姐姐昭阳长公主。
南昭王妃是个高贵的人,对待他谦和疏离,他知道,他的母亲绝对不会是南昭王妃。关于王府里的传闻,他也听到过一些,说他是大将军的私生子,是大将军跟民间一个女子所生,在强盗洗劫村落时,他的母亲死于非命,只余他一人。这次大将军搬师回朝,顺便把他带了回来。
传闻传得很玄乎,有鼻子有眼睛,说他的母亲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因跟了大将军而与家里绝裂了,跑了出来,在一个破败的村子里生下他,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他也慢慢地信了,况且大将军对他实在太好,视若己出,对他的宠爱甚至超过了弟弟。
“哥,你怎么了?”呼延二公子见哥哥剑眉紧拧,眼睛紧闭,似乎痛苦异常,不由吓了一跳,伸住扶住他:“哥,你没事?哪里不舒服?”
“没事,只是好像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头有些痛。”呼延浩摇摇头,深深呼了一口气。这些年,每当他试图去触碰记忆中紧闭的闸门时,都有这样的反应。
“想不起那就别想了。”呼延廷玉劝慰道,“以前的事情并不重要,何苦非要逼着自己去回忆呢?”
呼延浩苦笑,这些记忆对别人或许不重要,对于他,应该是必须保存的。可他,却弄丢了整整八年的记忆,甚至,连亲生母亲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这算不算是他的悲哀?
那边,听到声响的昭平公主与岑思惠都转过了头,朝这边望了过来。呼延浩忙摇摇笑笑,表示自己没事,随着李大叔父子到前堂喝茶去了。
一进入内堂,岑思惠便发出一声欢呼。内堂里,沿着墙边的位置,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二三十个布偶人。每个布偶人背后皆由一个支架撑着,纹丝不动。身上,穿着一套套多姿多彩、绚丽漂亮的衣裳,足足有二三十套之多。而在另一边的方型显示台上,则放着从南方各地采购的布料绸缎,供公主挑选。
一看那些布偶的身形,岑思惠便笑了:“如玉姐姐,您看,这些布偶人都是仿照您的身形做的呢,这家店铺的人真是有心。”
昭平公主轻轻颌首,眼中露出赞许的目光。
李五娘正想上前引见,苏文清忙扯住她,示意她看过去。
昭平公主已经径自走过去了,岑思惠在公主身前身后转来转去,对那些衣裳的样式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李五娘暗暗观察昭平公主的神色,见她端庄温和的容颜上笑意越来越深,看来对于她家的这个铺子的衣裳还是相当满意的,不由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的一块大石才落了地。
这些款式中,昭平公主一共选了二十套,其中,犹为喜爱那个叫做“多罗袖”,说什么也要多做一套这种样式的换着穿。
然后,昭平公主又踱到另一边的方型显示台上,看那些从南方各地采购的布料绸缎。
昭平公主忽地“咦”了一声,伸手去抚摸其中的几匹色彩斑斓的绸缎,脸上露出些微讶然的神色:“这些缎子细滑轻薄,柔轻舒适,竟比宫里常来的那些料子好上几倍。”
李五娘也凑上前来,看了看,笑嘻嘻道:“禀公主,这是我们扬州本地刘记布坊出产的料子。说起刘记布坊,在扬州城里可出名了,只不过这几年败落了……”
李五娘还要唠唠叨叨说下去,其中一个女官忙向她使眼色,苏文清也暗中扯了她一下,她才察觉失言,慌忙住了嘴,脸上现出不安的神色来。
昭平公主不置可否地笑笑,继续一边走一边看下去。最后,选了蜀中的“锦鲤背”与江宁的云锦,做几身大袖;选了单州的云霞缣与越州的茜绯纱,做几条披帛。除此之外,其他的全部选了扬州本地刘记布坊出产的绸缎。
这一番挑选,皆大欢喜。李五娘喜逐颜开,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苏文清则想,或许该与刘记布坊签下长期合作的合约了;张二花却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不相信京城的昭平公主竟能看上刘记布坊的手艺。
站了些时候,昭平公主也觉得有些累了,马上有两个丫环过来,把她扶到主位上坐下。
然后其中一个女官向旁边的两个丫环示意,那两个丫环马上把提着的箱子打开,拿出一套青花瓷茶壶和茶杯出来,用干净的布把杯子擦拭一下,倒出一些水过滤一下,再往茶杯里注入茶水,捧到昭平公主面前。
这一系列的动作看得苏文清呆了一呆,敢情这尊贵的公主出行,自备茶水的?
昭平公主正接,就听站在旁边的岑思惠清脆地叫一声:“慢着”
昭平公主的手便停滞了一下,征询的目光望向岑思惠。
岑思惠笑道:“如玉姐姐,这清水茶有什么好喝的,寡淡得很。而且这些平日里看厌的杯子,一点也提不起兴致。”见昭平公主微蹙了眉尖,目光带了讶然,便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梨木茶几,“如玉姐姐,您看那边的杯子如何?”
第六十五章呼延二公子的好提议
那边的梨木茶几上,雕花镶金铜托盘端端正正摆放在桌子上,晶莹剔透的“夜光杯”放在上面,外面的光线透进来,使那八只杯子更加的通透明亮。
还有那青翠的茶垫,杯子放在上面,就像海洋上的片片白帆,很有意境的感觉。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昭平缓缓行去,口中吟诵着唐代李白的诗句,眼底一片沉郁。
昭平公主吟的声音很小,淡淡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忧伤。苏文清闻言不由一怔,不由抬眼向昭平公主望去。
那么个清新靓丽的人儿,恬静纤弱,永远维持着高贵而谦和的笑意,而心底的忧伤,谁又能知晓呢?
而深宫的花朵,又怎么经得起风雨的摧残?
坊间传闻,上段时间高丽太子亲自来到京师,在王宫中觅一美貌女子做太子妃。当今圣上见那位高丽太子相貌不俗,谈吐颇有气度,以后注定了要继承王位的,况且嫁了过去,以后就是皇后,一国之母。当今圣上便起了唐太宗时代和亲的心思,把这事跟皇太后说了。
皇太后本来不舍得宝贝女儿嫁去那么远的地方,后来想到那高丽也不是蛮夷闭塞之地,风俗与中原大致相同,虽然远了点,但嫁得风光体面,又能保两国永久修好,便狠了狠心,同意了这门亲事。
生在帝王府,注定了任人摆布的命运,注定了是政治格局上的一枚棋子,不是自己可以把握和掌握的,这便是帝王之家儿女们的悲哀。
所以,这便难怪昭平公主会有如此悲伤的概叹了。一念触及,苏文清的神情也沉郁下来。
这大宋,最讲究贵贱有别,别说繁复的礼节,就连皇室贵胄、官宦之家与庶民的服饰,也有着诸多讲究的。这衣服样式,这料子,昭平公主穿过了,用过了,民间就不能再用。如有人敢效仿公卿,那是要定僭越之罪的。
也许那些怕没好东西孝敬官家的好事之徒就早早报到京城的“文思院”去了,不出三天,扬州知府会带着上面下发的公文,钦定“衣锦阁”、“刘记布坊”……等收上去供御,也就是专门由“文思院”采办了来供给宫中和诸王府专用。这样的话,民间的人依然还穿着往常的灰黄布衣衫,几百年的服饰一成不变……
忽又转念一想,这次把昭平公主这只金凤凰引来,不就是要光耀“衣锦阁”,替“衣锦阁”和“刘记布坊”打广告吗?赚皇家贵族们的银两,当然比赚民间的银两好太多了,利润尤其丰厚……这样一想,苏文清才开心起来。
岑思惠不失为一个聪敏灵秀之人,一看昭平公主神情不对,便猜到公主是想到了及笄之后的婚嫁之事。她此行的目的是要公主放开沉闷的心情,怎么反倒伤感起来了?
旋即笑道:“如玉姐姐,这些杯子多好啊,精致漂亮,宫里都没见过这样雅致的杯子呢。”她侧头想了想,“虽说这种夜光杯盛装西域琼浆最好不过,但在宫里也吃得乏味了。这样,我们今天就换个口味,吃花果茶怎么样?”
岑思惠想起在苏记蘑菇园吃的那一盅花果茶,口齿留香,令人久久不忘。而且,她记得苏文清说过:花果茶,可以解忧思。
苏文清笑,用盛装美酒的夜光杯去盛装花果茶,也算得上是别致的创意了。
昭平公主果然被提起了兴致,好奇地转头望向岑思惠:“何谓花果茶?”
岑思惠侧头得意一笑:“如玉姐姐,你先坐会,一会就到。”转身看向张二花。
张二花会意地笑笑,叫秋英到外面的街上买些果子回来,削皮,切片,按苏文清教她的方子炮制,然后放入茶壶,在旺火上烹煮。不一会,一股清香甘甜的果茶味道扑鼻而来,还带些薄荷的点点清凉,想必是加了些薄荷叶子下去。
张二花果然用白玉夜光杯盛了花果茶,递到昭平公主面前。旁边的两个女官正阻拦,昭平公主摆摆手:“无妨。”伸手接了过来,看着这些美丽的杯子里盛着色彩鲜丽的液体,顿觉有些开怀。
昭平公主端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优雅大方,露出恬静的笑容,微微颌首:“这花果茶,果然比宫廷里的好喝多了。”
苏文清看着感动,这位公主,也委实一点架子也没有。
花果茶的香气飘到了前堂,南昭王府二公子派了茗砚过来,问可不可也盛一些让他们品尝品尝。
苏文清不由笑了,让秋英把花果茶捧了过去。岑思惠笑嘻嘻地顺手把没有用过的另外几个白玉夜光杯也拿了过去,分别给呼延浩、呼延廷玉各盛了一杯。
看着岑思惠欢快地跑去前堂,昭平公主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她这个好姐妹,可比她自由多了。
苏文清取了纸笔,很快拟好了合约,约好半个月后前来取衣裳,订金一百两银子,分别让李五娘与其中一个女官签了字。
昭平公主讶然地望着苏文清,似乎没有料到她居然会是一个行家,见她一个小小的姑娘家,举止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心中暗暗赞叹,不由又多了几分亲近之色。
昭平公主向身边的女官示意,女官会意,拿过钱袋,取出了几张银票,递给了李五娘。
李五娘接过,细数了一下,居然有五百两银子之多,不由一愣:“这,用不了这么多……”
女官看了昭平公主一眼,见她已经踱到庭院里看景色去了。转头低声对李五娘道:“你就别推辞了,打扰了公主的心情那可不好。公主说了,把衣裳的钱一次付清,剩下的就打赏你们了。”
李五娘这才欢喜起来,收好银票,又对女官千恩万谢一番。
一人从前堂潇洒走来,清朗的声音飘浮在一片花香鸟语之中:“公主这么好兴致,游起花庭来了。”手中折扇串着的一块美玉轻轻晃动着,原来南昭王府二公子呼延廷玉。
“这花开得真好。”昭平公主的目光落在一簇簇开得正艳的各色芍药上,“闻听扬州城以芍药名冠天下,看来此话不假。”
“昭平公主如有兴致,我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呼延廷玉笑道。
昭平公主看看天时,似乎有些犹豫。
岑思惠拉了呼延浩也往花庭行来,闻言笑道:“如玉姐姐你快应了,廷玉哥哥最会玩的了,扬州城他没有一个角落不熟悉的。上次他淘了一个玉麒麟给我,新奇而又不落俗套,我可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了。”
说着一个箭步跳到呼延廷玉面前,一眼暼见折扇上的玉坠,惊呼一声:“好别致的扇坠廷玉哥哥,你就把它给了我。”
呼延廷玉看着她一副馋样,哭笑不得,这扇坠是新奇一些,但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只是需花费些时间去找寻罢了。于是笑着把扇坠取下,给了面前这个小姑娘。
呼延浩在一旁看得直摇头:“我说岑丫头,什么东西你都想要啊。我看,你干脆每天跟着廷玉好了,那样的话有什么新鲜玩艺儿你就不会错过了。”
“你以为我不想啊。”岑思惠瞪了呼延浩一眼,嘟起了嘴。她现在的身份是相府小姐,出入也不是那么自由,呼延浩这话分明在奚落她。
“好了,你们别斗嘴了,延玉,说说你那个绝妙的地方,在哪里?”昭平公主显然看惯他们之间的玩闹,不介意地笑笑,转向二公子问道。
呼延廷玉得意地笑道:“我说的这个绝妙的地方,就在西湖湖畔,叫做美食城。”然后转头看向苏文清,“这个,苏姑娘最是清楚不过。”
苏文清震了一下,抬起头来,见南昭王府二公子的目光轻飘飘地朝这边瞟了过来,那眼神中竟似有深意。
苏文清隐隐有些觉得不对。这位只会吃喝玩乐的公子哥,怎么知道美食城是她开的?
转念一想,不由释然。这扬州城并不大,谁开的店迟早会传出来的,她又没有要刻意隐瞒。而且,再深究一层,这个二公子颇有向她示好之意。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所以对他有了兴趣?
她暗自摇头,她当然有自知之明,绝不会作这类的无妄之想。她已经说过,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有着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对于她,或许他只是因为新奇,因为好玩,当满天绚丽的烟火光环散去,夜空依然漆黑冰冷,每个人都要在风雨中前行,而她,是不会把光阴蹉跎在他的一时兴致之中的。
见岑思惠向她招手,苏文清便不再推辞,拉了张二花,叫人赶辆马车过来,加入了昭平公主的轿队之中。
南昭王府的两名少年公子也上了马,缓行在轿队两侧。
今日的美食城异常的热闹,大门前,停着一辆辆的车子和轿子,有豪华的马车,有普通的青毡轿子,还有一些破旧的牛车。
美食城上下二层,几十个厢房几乎爆满,喧哗声,酒杯交错声,响成一片。店里的伙计来来往往,记得不可开交。
见到他们一行人走了进来,张德瑞堆着笑,躬身哈腰地迎了过来,“呼延公子,你来了。”脸上居然没有一丝讶然,“小店早早为各位备下一桌酒席,在西北角的清幽之所,各位请随我来。”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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