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成为事情的转折点,欧也纳说话鲍神气使桌上的人不出声了。只有伏脱玲含讥带讽的回答;
“你要做高老头的后台,做他的经理,先得学会击剑跟放枪。”
“对啦,我就要这么办。”
“这么说来,你今天预备开场啰。”
“也许,”拉斯蒂涅回答。“不过谁都管不了我的事,既然我不想知道旁人黑夜里干些什么。”
伏脱冷斜着眼把拉期蒂涅瞅了一下。
“老弟,要拆穿人家的把戏,就得走进戏棚子,不能在帐幔的缝子里张一张就算。别多说了,”他看见欧也纳快耍发毛,补上一句。“你要愿意谈谈,我随时可以奉陪。”
饭桌上大家冷冰冰的,不做声了。高老头听了大学生那句话,非常难受,不知道众人对他的心理已经改变,也不知道一个有资格阻止旁人虐待他的青年,挺身而出做了他的保护人。
“高里奥先生真是一个伯爵夫人的父亲吗?”伏盖太太低声问。
“同时也是一个男爵夫人的父亲,”拉斯蒂涅回答。
“他只好当父亲的角色,”皮安训对拉斯蒂涅说。“我已经打量过他的脑袋:只有一根骨头,一根父骨,他大概是天父吧。”
欧也纳心事重重,听了皮安训的俏皮话不觉得好笑。他要遵从特·鲍赛昂太太的劝告,盘算从哪儿去弄钱,怎样去弄钱。社会这片大草原在他面前又空旷又稠密,他望着出神了。吃完晚饭,客人散尽,只剩他一个人在饭厅里。
“你竟看到我的女儿么?”高老头非常感动的问。
欧也纳惊醒过来,抓着老人的手,很亲热的瞧着他回答:
“你是一个好人,正派的人。咱们回头再谈你的女儿。”
他不愿再听高老头的话,躲到卧房里给母亲写信去了。
“亲爱的母亲,请你考虑一下,能不能再给我一次哺育之思。我现在的情形可以很快的发迹;只是需要一千二百法郎,而且非要不可。对父亲一个字都不能提,也许他会反对,而如果我弄不到这笔钱,我将濒于绝望,以至自杀。我的用意将来当面告诉你,因为要你了解我目前的处境,简直要写上几本书才行。好妈妈,我没有赌钱,也没有欠债s可是你给我的生命,倘使你愿意保留的话,就得替我筹这笔款子。总而言之,我已见过特·鲍赛昂于爵夫人,她答应提揽我。我得应酬交际,可是没有钱买一副合式的手套。我能够只吃面包,只喝清水,必要时可以挨饿;但我不能缺少巴黎种葡萄的工具。将来还是青云直上还是留在泥地里,都在此一举。你们对我的期望,我全知道,并且要快快的实现。好妈妈,卖掉一些旧首饰吧,不久我买新的给你。我很知道家中的境况,你的牺牲,我是心中有数的;你也该相信我不是无端端的教你牺牲,那我简直是禽兽了。我的请求是迫不得已。咱们的前程全靠这一次的接济,拿了这个,我将上阵开仅,因为巴黎的生活是一场永久的战争。倘使为凑足数目而不得不出卖姑母的花边,那么请告诉她,我将来有最好看的寄给她。”
他分别写信给两个妹妹,讨她们的私蓄,知道她们一定乐意给的。为了使她们在家里绝口不提,他故意挑拨青年人的好胜心,要她们懂得体贴。可是写完了这些信,他仍旧有点儿心惊肉跳,神魂不定。青年野心家知道象他妹妹那种与世隔绝,一尘不染的心灵多么高尚,知道自己这封信要给她们多少痛苦,同时也要给她们多少快乐;她们将怀着如何欢悦的心情,躲在庄园底里偷偷谈论她们疼爱的哥哥。他心中亮起一片光明,似乎看到她们私下数着小小的积蓄,看到她们卖弄少女的狡狯,为了好心而第一次玩弄手段,把这笔钱用匿名方式寄给他。他想:“一个姊妹的心纯洁无比,它的温情是没有穷尽的!”他写了那样的信,觉得惭愧。她们许起愿心来何等有力!求天拜她的冲动何等纯洁!有一个栖牲的机会,她们还不快乐死吗?如果他母亲不能凑足他所要的款子,她又要多么苦恼!这些至诚的感情,可怕的牺牲,将要成为他达到特·纽沁根太太面前的阶梯;想到这些,他不由得落下几滴眼泪,等于献给家庭神坛的最后几注香。他心乱如麻,在屋子里乱转。高者头从半开的门里瞧见他这副摸样,进来问他:
“先生,你怎么啦?”
“唉!我的邻居,我还没忘记做儿子做兄弟的本分,正如你始终当着父亲的责任。你真有理由替伯爵夫人着急,她落在玛克李·特·脱拉伊手里,早晚要断送她的。”
高老头蹦嚷着退了出来,欧也纳不曾听清他说些什么。
第二天,拉斯蒂涅把信送往邮局。他到最后一刻还犹疑不决,但终于把信丢进邮箱,对自己说:“我一定成功!”这是赌棍的口头掸,大将的口头禅,这种相信运气的话往往是制人死命而不是救人性命的。过了几天,他去看特,雷斯多太太,特·雷斯多太太不见。去了三次,三次挡驾,虽则他都候玛克辛不在的时间上门。于爵夫人料得不错。大学生不再用功念书,只上堂去应卯划到,过后便溜之大吉。多数大学生都要临到考试才用功,欧也纳把第二第三年的学程并在一起,预备到最后关头再一日气认认真真读他的法律。这样他可以有十五个月的空闲,好在巴黎的海洋中漂流,追求女人,或者捞一笔财产。
在那一星期内,他见了两次特。鲍赛昂太太,都是等特。阿瞿达侯爵的车子出门之后才去的。这位红极一时的女子,圣’ 日耳曼区最有诗意的人物,又得意了几天,把洛希斐特小姐和特·阿瞿达侯爵的婚事暂时搁浅。特·鲍赛昂太太深怕好景不常,在这最后几天中感情格外热烈;但就在这期间,她的祸事酝酿成熟了。特·阿瞿达侯爵跟洛希斐特家暗中同意,认为这一次的吵架与讲和大有好处,希望特·鲍赛昂太太对这头亲事思想上有个准备,希望特·鲍赛昂太太终于肯把每天下午的聚首为特·阿瞿达的前程牺牲,结婚不是男人一生中必经的阶段吗? 所以特·阿瞿达虽然天天海誓山盟,实在是在做戏,而子爵夫人也甘心情愿受他蒙蔽。“她不愿从窗口里庄严的跳下去,宁司‘在楼梯上打滚,”她的最知己的朋友特。朗日公爵夫人这样说她。这些最后的微光照耀得相当长久,使子爵夫人还能留在巴黎,给年轻的表弟效劳,——她对他的关切简直有点迷信,仿佛认为他能够带来好运。欧也纳对她表示非常忠心非常同情,而那是正当一个女人到处看不见怜悯和安慰的目光的时候。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男人对女子说温柔的话,一定是别有用心。
拉斯蒂涅为了彻底看清形势,再去接近纽沁根家,想先把高老头从前的生活弄个明白。他搜集了一些确实的材料,可以归纳如下:
大革命之前,约翰一姚希姆·高里奥是一个普通的面条司务,熟练,省俭,相当有魄力,能够在东家在一七八九年第一次大暴动中遭劫以后,盘下铺子,开在于西安街,靠近麦子市场。他很识事务,居然肯当本区区长,使他的买卖得到那个危险时代—般有势力的人保护。这种聪明是他起家的根源。就在不知是真是假的大饥荒时代,巴黎粮食贵得惊人的那一时节里,他开始发财。那时民众在面包店前面挤命,而有些人照样太太平乎向杂货商买到各式上等面食。
那一年,高里奥积了一笔资本,他以后做买卖也就象一切资力雄厚的人那样,处处占着上风。他的遭遇正是一切中等才具的遭遇.他的平庸占了便宜。并且直到有钱不再危险的时代,他的财富才揭晓,所以并没引起人家的妒羡。粮食的买卖似乎把他的聪明消耗完了。只要涉及麦子,面粉,粉粒,辨别品质,来路,注意保存,推测行市,预言收成的丰歉,用低价籴进谷子,从西西里,乌克兰去买来囤积,高里奥可以说没有政手的。看他调度生意,解释粮食的出口法,进口法,研究立法的原则,利用法令的缺点等等,他颇有国务大臣的才器。办事又耐烦又干练,有魄力有恒心,行动迅速,目光犀利如鹰,什么都占先,什么都料到,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藏得紧,算计划策如外交家,勇往直前如军人。可是一离开他的本行,一出他黑魆魆的简陋的铺子,闲下来背靠门框站在阶沿上的时候,他仍不过是一个又蠢又粗野的工人,不会用头脑,感觉不到任何精神上的乐趣,坐在戏院里会打盹,总而言之,他是巴黎的那种陶里庞人①,只会闹笑话。这一类的人差不多完全相象,心里都有一股极高尚的情感。面条司务的心便是给两种感情填满的,吸干的,犹如他的聪明是为了粮食买卖用尽的。他的老婆是拉·勃里地方一个富农的独养女儿,是他崇拜赞美,敬爱无边的对象。高里奥赞美她生得又娇嫩又结实,又多情又美丽,跟他恰好是极端的对比。男人天生的情感,不是因为能随时保护弱者而感到骄傲吗?骄傲之外再加上爱,就可了解许多古怪的精神现象。所谓爱其实就是一般坦白的人对赐予他们快乐的人表示热烈的感激。过了七年圆满的幸福生活,高里奥的老婆死了;这是高里奥的不幸,因为那时她正开始在感情以外对他有点儿影响。也许她能把这个死板的人栽培一下,教他懂得一些世道和人生。既然她早死,疼爱女儿的感情便在高里奥心中发展到荒谬的程度。死神夺去了他所爱的对象,他的爱就转移到两个女儿身上,她们开始的确满足了他所有的感情。尽管一般争着要把女儿嫁给他做填房的商人或庄稼人,提出多么优越的条件,他都不愿意续娶。他的岳父,他唯一觉得气味相投的人,很有把握的说高里奥发过誓,永远不做对不起妻子的事,哪怕在她身后。中央市场的人不了解这种高尚的痴情,拿来取笑,替高里奥起了些粗俗的浑号。有个人跟高里奥做了一笔交易,喝着酒,第一个叫出这个外号,当场给面条商一拳打在肩膀上,脑袋向前,一直翻倒在奥勃冷街一块界石旁边。高里奥没头没脑的偏疼女儿,又多情又体贴的父爱,传布得遐迹闻名,甚至有一天,一个同行想教他离开市场以便操纵行情,告诉他说但斐纳被一辆马车撞翻了。面条商立刻面无人色的回家。他为了这场虚惊病了好几天。那造谣的人虽然并没受到凶狠的老拳,却在某次风潮中被逼破产,从此进不得市场。
………① 一七九零年时有一著名喜剧,主人翁叫做陶里庞,几乎受人欺骗,断送女儿的终身大事。
两个女儿的教育,不消说是不会合理的了。富有每年六万法郎以上的进款:自己花不了一千二,高里奥的乐事只在于满足女儿们的幻想:最优秀的教师给请来培养她们高等教育应有的各种才艺;另外还有一个做伴的小姐;还算两个女儿运气,做伴的小姐是一个有头脑有品格的女子。两个女儿会骑马,有自备车辆,生活的奢华象一个有钱的老爵爷养的情妇,只要开声口,最奢侈的欲望,父亲也会满足她们,只要求女儿跟他亲热一下作为回敬。可怜的家伙,把女儿当作天使一流,当然是在他之上了。甚至她们给他的痛苦,他也喜欢。一到出嫁的年龄,她们可以随心所欲的挑选丈夫,各人可以有父亲一半的财产做陪嫁。特· 雷斯多伯爵看中阿娜斯大齐生得美,她也很想当一个贵族太太,便离开父亲,跳进了高等社会。但斐纳喜欢金钱,嫁了纽沁根,一个原籍德国而在帝政时代封了男爵的银行家。高里奥依旧做他的面条商。不久,女儿女婿看他继续做那个买卖,觉得不痛快,虽然他除此以外,生命别无寄托。他们央求了五年,他才答应带着出盘铺子的钱跟五年的盈余退休。这笔资本所生的利息,便是他住进优盖公寓的时代,伏盖太太估计到八千至一万的收入。看到女儿受着丈夫的压力,非但不招留他去住,还不愿公开在家招待他,绝望之下,他便搬进这个公寓。
受盘高老头铺子的缪莱先生供给的资料只有这一些。特.朗日公爵夫人对技斯蒂涅说的种种猜测的话因此证实了。
这场暖昧而可怕的巴黎悲剧的序幕,在此结束。
第03章 初见世面
十二月第一星期的末了,拉斯蒂涅接到两封信,一封是母亲曲,一封是大妹妹的。那些一望而知的笔迹使他快乐得心跳,害怕得发抖。对于他的希望,两张薄薄的纸等于一道生死彼关的判决书。想到父母姊妹的艰苦,他固然有点害怕;可是她们对他的溺爱,他太有把握了,尽可放心大胆吸取她们最后几滴血。母亲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孩子,你要的钱我寄给你了。但望好好的使用,下次即使要救你性命,我也不能瞒了父亲再张罗这样大的数目,那要动摇我们的命根,拿田地去抵押了。我不知道计划的内容,自然无从批评;但究竟是什么性质的计划,你不敢告诉我呢?要解释,用不着写上凡本书,我们为娘的只要一句.话就明白,面这句话可以免得我因为无从捉摸而牵肠接肚。告诉你,来信使我非常痛苦。好孩子,究竟是什么情绪使你引起我这样的恐怖呢?你写信的时候大概非常难受吧,因为我看信的时候就很难受。你想干哪一行呢?难道你的前途,你的幸福,就在于装出弥没有的身份,花费你负担不起的本钱,浪费你宝贵的求学的光阴,去见识那个社会吗?孩子,相信你母亲口巴,拐弯抹角的路决无伟大的成就。象你这种情形的青年,应当以忍耐与安命为美德。我不埋怨你,我不愿我们的贡献对你有半点儿苦味。我的话是一个又相信儿子,又有远见的母亲的话。你知道你的责任所在,我也知道你的心是纯洁的,你的用意是极好的。所以我很放心的对你说:好,亲爱的,去干吧!我战战兢兢,因为我是母亲;但你每走一步,我们的愿望和祝福总是陪你一步。谨慎小心呀,亲爱的孩子。你应当象大人一般明哲,你心爱的五个人①的命运都在你的肩上。是啊,我们的财富都在你身上,正如你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们都求上帝帮助你的计划;你的姑母真是好到极点,她甚至懂得你关于手套的话。她很快活的说,她对长子特别软心。欧也纳,你应该深深的爱她,她为你所做的事,等你成功以后再告诉你,否则她的钱要使你烫手的。你们做孩子的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牺牲纪念物!可是我们哪一样不能为你牺牲呢?她要我告诉你,说她亲你的前额,希望你常常快乐。倘不是手指害痛风症,她也要写信给你呢。父亲身体很好。今年的收成超过了我们的希望。再会了,亲爱的孩子,关于你妹妹们的事,我不说了,洛尔另外有信给你。她喜欢拉拉扯扯的谈家常,我就让她来了。但求上天使你成功!噢!是的,你非成功不可,欧也纳,你使我太痛苦了,我再也受不了第二次。因为巴望能有财产给我的孩子,我才懂得贫穷的滋味。好了,再会吧。切勿杳无音信。接受你母亲的亲吻吧。”
欧也纳念完信,哭了。他想到高老头扭掉镀金盘子,卖了钱替女儿还债的情景。“你的母亲也扭掉了她的首饰,”他对自己说。 “姑母卖掉纪念物的时候一定也哭了。你有什么权利诅咒阿娜斯大齐呢?她为了情人,你为了只顾自己的前程,你比她强在哪里?”大学生肚子里有些热不可当的感觉。他想放弃上流社会,不拿这笔钱。这种良心上的责备正是心胸高尚的表现,一般人批判同胞的时候不大理会这一点,唯有无上的安琪儿才会考虑到,所以人间的法官所判的罪犯,常常会得到天使的赦免。拉斯蒂涅拆开妹子的信,天真而婉转的措辞使他心里轻松了些。
“亲爱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