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数出几个小钱,递给老板。老板捧了钱,一数,哈了腰:“这……还差点数。”
卢魁先指着老板手中的钱:“四个钱五个,四五二十嘛。”
“先生有些年不吃汤圆了吧?宣统元年是四个钱五个。今年,四个钱一个。”
“这才几年?”
“如今过年不算年,算朝算代。”老板指街对面,“昨年还是宣统,今年换成总统!”
赵尔丰砍脑壳十天后,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看嘛,又在换!”听得斜对面街上响动,老板手一指。卢魁先随着望去,督府衙门,正举行仪式,门口四川军政府旧牌被摘下,新挂的牌写的是“四川都督府”。
袁老板见一个戴草帽的行人走过店前,赶紧吆喝。袁老板属于那种满嘴里跑舌头,一张嘴能把一个店堂搞得人人笑呵呵的成都小贩,可是今天,他这袁汤圆铺子却冷冷清清。袁老板将长勺扔进清水锅中,一声叹:“往年子元宵节,袁汤圆门前十三滥,今年子元宵节,袁汤圆是门前清!”
“你们说说,这是什么原因?”卢魁先听罢,一边咀嚼汤圆,一边问学生。
“革命噻!”袁老板想也不想接过话去,“革命革到汤圆脑壳上来了!”
“我这儿有一道新题,已知,”卢魁先搁了碗,拉开上课的架势,“汤圆宣统元年是四个钱五个。今年,四个钱一个。求解:四年来省城物价涨了若干?”
“百分之五百!”胡伯雄脱口而出。
“哦,你还真快!”
“学生跟小卢先生非止一天,此题有何难哉?”胡伯雄正得意,忽然碰上卢魁先悠悠的目光,他傻眼了,“莫非,真的难题还在下面?”
“哼,”卢魁先冷笑一声,“已知:四年来省城物价涨了百分之五百,求解:为什么?”
“这……可不是数学题。”胡伯雄搪塞道。
“本先生给你们开的课是:应用数题新解。应用,就是应时而用,懂么?”
“是因为……革命革到汤圆脑壳上来了!”胡伯雄突然想到袁老板的话,便囫囵搬了过来作答,本来想开个玩笑,不料桌子对面小卢先生连连点头,再问:“革命怎么会革到汤圆脑壳上来?”
“是啊,革命革到宣统龙椅上,革到赵屠夫脑壳上……这……”三个学生琢磨着。
“莫这啊这的啦。”卢魁先说,“这……革命成功至今,这是我夜夜苦思而不得其解的最新难题。”
“卢魁先!”汤圆铺门外有人呼唤,卢魁先一抬眼,是个戴草帽的过路人,此时揭了草帽。
“乐大年,你回来了!”
“赵屠夫那晚上开枪过后,我回合川避了半年,听说革命成功,该回来喽!”一身风尘仆仆的乐大年说。
卢魁先连忙拉出一根板凳,同时招呼老板:“再煮一碗!”
乐大年在卢魁先对面坐下,问:“石小二呢?”
听得对面有整齐的步伐声,卢魁先本能地扭头望去:“四川人说不得!”
对面军政府衙门,有一队兵巡逻而过,领队是一个精干的青年军官,却只有一条手臂,正是石小二,他军风严谨,一脸严肃,革命的血与火,已经将他铸造成钢与铁。
卢魁先见石二转过头来朝这边望,正想打招呼,却见石二望的不是自己,是刚从汤圆铺门口晃过的几个穿时新校服的漂亮女学生。见石二视线跟着女学生游走开了,卢魁先嘀咕一声:“革命了,还是不改老德性!”
乐大年:“石二同志还在革命?”
卢魁先点头:“他说,他这辈子当定了——革命军中,马前一卒。”
“兄弟,哥哥我见面有礼!”乐大年道。
“什么?”
“烽火连三月……”
“家书抵万金!”卢魁先本是学生式的接古诗下句,突然想起什么,跳起,抓住乐大年,“快给我!”
乐大年从怀中掏出一封家书,卢魁先一把抢过,急忙拆开,读出:“魁先吾儿,你妈好想你……”父亲不识字,一看这笔劲挺的柳字就知道是举人老师代笔,却小心地保留了父亲说话的口吻,老师真是煞费苦心。
“兄弟,你的汤圆变成咸的了!”乐大年提醒道。卢魁先低头一看,自己泪水滴在汤圆碗中。
卢魁先推开汤圆碗,埋头读家书:“魁先娃,我们卢家,前头出过两个大官。文官武将都出过,文武双全。卢家字辈,显达仲高魁,达字辈中我有位叔公,带兵到安南,”卢魁先知道,这安南又译作越南,“保卫家国,重振社稷,拯救黎民,光宗耀祖。他跟法国佬真刀真枪打过仗,他捎信带钱给我们,可惜,遭带信的人吞了……再说文官,我还有一位叔公,光绪皇那阵,到俄罗斯国当过公使馆参赞,办外交,说是办得多行!叔公说我天资聪明,人品不错,一再带信回合川,要把我带到圣彼得堡学堂……”离开父母到省城几年了,差不多每年能收到父亲捎来的一封信,从来都是嘘寒问暖,讲讲“我和你妈”,这一回,父亲为何讲起叔祖,偏偏是两位当过文官武将的叔祖?
这天清晨,被一曲叫花子歌惊醒后,卢魁先恍如梦中。湖北口音的领唱的《叫花歌》搅得卢魁先心头有些乱,从小窗口望出去,大街上,湖北大爷领唱得更圆熟了,捧着蓝花花缺了边的大海碗追随其后的小叫花子更多了。卢魁先望着写到一半的数学书稿,想起了昨天在袁汤圆铺子里给胡伯雄们出的那道未求得新解的“应用数题”,心头嘀咕道:“革命怎么把老百姓革成叫花子了?”
卢魁先老是咀嚼着两个字,这两个字革命之前就催动着他参加革命,革命之后却堵在他心头不吐不快,他悬肘作提笔状,手在空中游移着,似乎想写下这两个字,却一时找不着笔墨纸砚。眼看泪水滴在前些日子干枯在桌面的血滴血团上,卢魁先才发现自己哭了,热泪化解凝血,卢魁先一把将所有的书本草稿全都拂开,伸指,就着血泪在白木刨就的桌面上涂抹……
“东方既白,早饭来得!”听得罗圈圈喊饭,卢魁先抓起窗台上的大海碗,离开桌前,走出居室。桌上残烛被关门声吓了一跳,熄灭前,亮光一闪,映照着桌面,原先写下的“民不聊生”四个字,刚被卢魁先用泪水将当中“不聊”二字涂抹成墨团,于是,桌面上只剩下两端的两个字。
门外传来声。他本能地找赏钱,刚拉开抽屉,就听罗圈圈叫门:“卢老爷。”
卢魁先四顾,看到窗玻璃上的自己:“卢?——我是姓卢。老爷?——这屋哪来的老爷?”
“卢魁先老爷!”
卢魁先将一枚钱塞出去,他冲着门缝说:“塞进来。”
罗圈圈:“啥子?”
“通知书啊!”革命后,卢魁先参加北京清华学校赴美利坚国留学生(成都考棚)考试,未能考取,一直在等着出国留学的第二次考试的通知书。
“这回的通知书——小的可不敢从门缝中塞。”
卢魁先诧异地打开门,罗圈圈一闪身,亮出身后一个高大英武的青年军官和两个军容严整的士兵。
军官看一眼一身布衣的卢魁先,有些纳闷,问:“贵姓?”
“姓卢。”
“你就是卢魁先老爷?”
“我就是卢魁先,这——‘老爷’?”
罗圈圈把腰哈成罗圈:“这位就是我们合川卢魁先卢老爷!”
军官率士兵突然立正,敬礼。双手捧上的是一份委任状——“发表卢魁先同志为川省夔关监督”,下面盖着四川都督府的大红官印。红光晃耀卢魁先的眼睛。
罗圈圈冲卢魁先一扬手头的叮当作响的荷包,扯开荷包口的红丝线,伸了两根指头,在里头抠出一枚小钱:“卢老爷,这回的赏钱,小的可不敢真要。等到老爷上任再赏吧!——啧!这年薪四万两银,那时老爷您随便赏点儿,小的这辈子就受用不尽喽!”他随手将手头的一份纸揉成团。
卢魁先:“那是什么?”
罗圈圈恭敬地一指委任状,不屑地将纸团凑上前:“有了那个,卢老爷哪还用得着这个!”
罗圈圈正要将纸团扔了。卢魁先劈手夺过,展开一看——清华学校赴美留学生民国二年二次招考(北京考棚)准考通知书。
卢魁先左手右手分别拿着同时到达的委任状与通知书,他将双手抬起,平端着那两份东西,看上去像天平的两个盘。他凝望着,陷入沉默。
“哪边重哪边轻?”罗圈圈比当事人还着急。
就这一句,卢魁先笑了:“罗大爷说得好!哪边重哪边轻,摆明了的,哪还用得着掂量?”
当天,卢魁先辞别省城,踏上几年前来时走过的“东大路”,向重庆方向去。
重庆城,两条河,重庆人把长江叫大河,嘉陵江叫小河。大河北岸,重庆下半城,有条街叫白象街,塑了尊白象在街头立着。大河南岸,慈云寺山门前塑一头青狮。像省城督府衙门前的石头狮子一样,圆瞪了眼珠望江对面的白象。巴蜀自古出人才,养在巴蜀,藏在巴蜀,一代代顺着大河,出了夔门就成名成才!巴蜀之人为留住人才,才隔江塑了青狮白象,这叫——青狮白象锁大江!
阮老幺在大河小河弄船打鱼一辈子,头一回看到误了船如此想不开的人。三天前蜀通轮拉响汽笛,开出朝天门码头,这人沿着下河的石头梯坎一路跌跌撞撞飞奔到码头,一路高喊“等等我”,眼望着蜀通轮冒出的滚滚黑烟在溉澜溪宝塔那边消逝,这年轻人一脚踏进江中,还朝江中走,嘴里还在喊。
“嗨,是不是你堂客遭别个拐上轮船拐起跑了?”阮老幺抬头冲岸上问。他把船扳向静水湾湾,船头,堂客已经支起铁锅生火做宵夜了。阮老幺一个人蹲在船舱中摆开象棋板板,自己找自己下象棋,那是打完一天鱼,自己最爱干的事。
……
“三天了,你看朝天门沙嘴,起码有十个较场坝儿大,被这娃娃的草鞋印踩满了!”三天来,阮老幺天天撑船由小河出大河,由大河回小河,天天看到岸边这青年在来来回回走趟趟,堂客咕哝一句:“大河没盖盖子,小河没上盖板……”
阮老幺听懂了她的意思是:岸边那娃娃还太嫩,怕他万一想不开……
阮老幺把船摇拢岸,对那青年吼:“这趟船赶脱了,隔半个月再来就是!”
青年望着两江间,夹马水一声咆哮,将上游冲下来的一头嗷嗷叫唤的小牛吞了下去。青年无语。
阮老幺在大河小河上名头响亮,相传他有三大绝技。第一绝,打鱼无敌。他那条打鱼船,撑到哪条河,哪条河就有鱼。看上去阮老幺完全随心随意,看也不看向河头抛下网去,捞起来网眼眼里就塞满了鱼。于是弄得多少打鱼船爱跟在阮老幺船屁股后头,他朝哪一湾撒网,人就都朝那一湾撒。阮老幺见船聚多了,一转身,扳了自家的船摇向另一湾水,船多处再也打不着鱼,阮老幺在另一湾中照样满网满网地朝船上装鱼。人问阮老幺窍门,阮老幺说,“我给你说了,二回子岂不是我还要跟你的屁风了!”第二绝,象棋无敌。第三绝:救人无数。同是他那条打鱼船,撑到哪条河,哪条河就有想不开要跳河的人。阮老幺的第一绝,阮老幺自家心头有数,他那双眼睛就是能看到水底一丈八尺的鱼。阮老幺的第二绝,自家心头有数。重庆城头水深得很,自己这臭棋篓子,称“象棋无敌”,只能在大河小河边弄船人这个圈圈内。阮老幺的第三绝,阮老幺心头根本无数,他也不知道为何他的打鱼船撑到哪条河哪条河就有跳河的人。这便逼出了阮老幺在大河小河上的第三绝。阮老幺劝人莫跳河不计其数,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晓得劝人“你莫想不开”不起作用,你真要劝人“想开些”,只有把人从当下拧死在脑壳里头的一团乱麻的想法中岔开,就像明明看到前头有个大漩涡,你不能裹搅进去,必须早早地一篙竿把船撑出老远。此时,他对岸边这青年用的就是这百试不爽的“撑开法”:“你在这岸边不吃不睡站了三天,大河小河水都过了三秋了,那个蜀通轮船怕都过了夔门喽!若说你那堂客情愿跟你,她必定在下江码头守你,若说不跟你,你守在朝天门把石梯坎坐出凼凼来也没用!”果然,见这青年笑开了。堂客在身后用篙竿戳了一下阮老幺的背脊骨,阮老幺晓得堂客是在表扬他劝人有办法。
“大河水,小河水,眼前算是哪河水?”那青年盯着两河交汇处一下子宽了许多的河水,发问。
你只要肯开腔说话就好!阮老幺心头暗喜,一句船家的老话顺口就溜了出去:“哪河水都有鱼,哪河水都养人!”
“读书好还是当官好?”青年望着阮老幺身后暮色中看不大清的两河水问。
“读书好当官!”
“我就是挂了印辞了官要去读书耶!”
“这位脑壳里头有毛病!”阮老幺悄声对堂客说。
“脑壳里头没得毛病哪个跑到河坎上一坐三天?”堂客顶回一句。
“对对对,书读大了,官当得更大!”阮老幺面朝青年,嘴巴劲一点没放松,想把话撑得更远些,“我看你娃心地好,二回子书读好了,来重庆当个管大河小河的好官,洋船敢浪翻我们木船你就把它关起来!”阮老幺想到啥说啥,说出的话只要能叫眼前岸边这青年忘了眼前的烦恼就行,就把自家木船被浪翻的事也扯来说了,可是这句刚出口,他发现这青年又愣了。他哪里晓得,这话戳痛了这青年心头当娃娃时留下的伤疤。
阮老幺劝人从来不问名,救人从来不留名,当然不晓得,自己正在劝其“想开些”的这青年姓卢名魁先,当官好还是读书好的问题,卢魁先早已想开了,辞别省城那天,他穿过那一对鼓眼睛石狮子走进督府衙门,早已向四川都督尹昌衡辞去夔关监督。几年前,离开老家合川进省城时,合川举人曾送他一轴字——“好而不恃,为而不有”,卢魁先当时不解,直到夔关监督的委任状送到手头,卢魁先才明白举人赠字深意——人是当师法自然之生育万物而不占为己有,有所作为而不恃为己物,出生入死是为了革命,革命是为了社稷百姓,可是,革命成功,却不必去受那论功行赏的官印。
卢魁先辞官后,选中了去北京参加清华学校留美考试。可是1912年初夏,当他回合川老家与家人商量后,凑足路费来到朝天门码头,耽搁太久,“蜀通”轮已东下。若再等半个月赶下一班船,考期早过。他陷入泥滩中的双足,像被上了镣铐,锁在大江边。
江上这渔夫几句话,倒让卢魁先从恍惚茫然中醒来,他便索性随着老前辈的路子,也有一句无一句岔开来谈:“做人做事,该做河水,还是做河里头的鱼?”
“我一辈子打鱼,只晓得水头没得鱼,河水就死气沉沉。鱼没得水,又如何得活?”阮老幺一提网绳,拽上网来。
“做人做事,不能只做鱼,也要做这育人育鱼的江水?”
“两河水,各走各,走齐朝天门口,天要两河并一河,小河劝不转大河,大河挡不住小河,哪条河也降服不了另一条河,哪条河都是犟拐拐,都想打涌堂乱哄哄闹麻麻挤出夔门那道窄巷巷!”阮老幺眼看这“想不开”的年轻人要被自己劝了转来,话说得越来越顺溜。
都说重庆城两河夹抱,自古卧虎藏龙,眼前这小小打鱼船上一个白胡子船家,话说出口来,一句句虽都不可究诘,却分明蕴藏着催人向上的勃勃生机。正是发端阳水时节,小河一脉清流与大河满江洪水裹搅成一个巨大的旋转的图像,恰似太极图。造化当真鬼斧神工,不经意间便传达出意蕴极深的哲理,老祖宗绘下的太极图,黑白阴阳生灭进退,无一方可究诘,混沌一团旋转不已,却似乎养活着一团春意,渐渐地融化了凝结在卢魁先心底的那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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