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各轮船公司在沪船只,凡能出海者,一律驶往台湾。不能出海者,必作好随时毁船之准备,严禁落入共产党之手。”上海码头,国民党官兵将一纸布告贴上。同样的布告贴上了民生公司的怒江轮船。正在登船口值岗的民生船员一看,大惊。他瞅准国民党官兵不注意,转身跑向驾驶舱。刚开口要向船长报告,船长瞪着船员,似要咳嗽状,将嘴猛一捂。船员转头看去,几个国民党官兵已经来到驾驶舱口。船员本能地将嘴一捂。这时,才听得船长剧烈的咳嗽声。
这天,民俗轮开到了宁波码头。财会人员伍曾会清点票款,银元叮当作响,重叠成一叠叠放在桌上,飞快地打着算盘,打完,将算珠向对面桌上的船长一亮。船长乐了。当天,曾光华在民生上海公司经理办公室与正在上海船厂调查并监督修理船舶的卢作孚电话:“按照总公司决定,我民俗轮开辟上海—宁波航线。全船海员们热情支持,首航宁波,第一天就卖了五千多元硬洋的船票。”
“好,这下船员生活有着落了。”卢作孚道。
“可是,船到宁波,就被中央军用办公处扣留。卢先生,你看怎么办?要不我亲自跑一趟宁波?”
“上海事重,你不能动!王化行在你身边么?”
曾光华一回头,王化行接过电话说:“卢先生,我王化行。”
“委派你为全权代表,立即赴宁波与军方交涉,一定要索回我民俗轮。”
王化行颇敢任事,“是!”
“辛苦你了!船要紧,人更要紧,千万保重自己。”
“卢先生放心。”
“你把电话交给曾光华。”
曾光华接过电话说:“卢先生。”
卢作孚说:“我在船厂,情况已经搞清楚,你立即过来一趟。”
王化行已经出门。曾光华放下电话,匆匆出门。刚走到门口,一个戴礼帽的汉子同时赶到,正好将曾光华堵在门内。
曾光华问:“先生是?”
汉子指办公室说:“曾先生,借一步,说句话。”
曾光华碍难地说:“我……有急事。”
汉子沉稳地说:“曾先生当务之急是——保我民生的船。”
曾光华被人说破,却老练地不答,只望着对方。
汉子说:“我要说的这句话,也是——保我民生的船。”
曾光华让开道,引汉子进入办公室。几句话后,又送汉子出了门。曾光华重新回到办公室内,来到临街的窗口前,掀起窗帘,望着那汉子从这栋红砖小楼中走出,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外滩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曾光华立即转身,也出了门。来到上海船厂。船厂巨大的船墩上,民权轮船正在安装机器。远处,民本轮、民万轮已下水……曾光华来到船墩下,见到卢作孚,四顾无人,低声道:“出门时,共产党上海地下党找到我,讲了两句话,第一句:讲明共产党政策,叫我们不要害怕。第二句:明确指出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民生的船。”问出这话,照理卢作孚应该答话了,可是卢作孚并不答话,只默默望着墩上的民权轮,曾光华接着说:“当然,保护自己的财产,是和我们切身利益一致的。”
卢作孚依旧望着民权轮,乍一看,甚至不知他是在听说话还是在看船,可是,曾光华刚说完,他便说:“眼下,在上海修理的公司长江主力船有民本、民万、民权。民本轮已经修好,民权尚在墩上,未装机器。民万轮虽已下水,但也未装机器。”卢作孚望一眼曾光华身后。曾光华随之望去,是新贴的那通布告。曾光华还没回过头来,便听得卢作孚道:“还来得及!”
曾光华会心一笑,“我们立即联系修理厂家,未装机器的立即停装,已修理完毕的,立即拆卸主机。”
卢作孚点头道:“没有机器,光得个铁壳壳,他该不会抓我的船打兵差运兵出海了吧?”卢作孚望着布告最后一条——“必作好随时毁船之准备”,接着说:“所有在沪民生轮船、驳船船员,坚守岗位,防止有人破坏船只。”
“好!”曾光华望着已经下水的民万轮船,“有人扬言要炸沉所有船只,我们在每只船上备下了几百块银元,如果他来炸船,给他塞包袱,以求幸免。”
卢作孚默默望着民万轮。这场对话,只听到卢作孚说“船”,再未提一个“党”字,未谈一句时局。
这天,王化行赶到宁波,正好看见民俗轮飘摇不定的船影驶离海岸。船上国军人影依稀可辨,王化行只得望洋兴叹。拍出电报:“民俗已被军方挟持出海,去向不明”。收到的回电是:“民俗已回上海,被汤恩伯军撤走时强迫打兵差,同时被抓走的还有我渠江、怒江、民本、龙江四轮。已运兵去定海。电令:你当速由宁波去定海。伺机把船开回家。卢作孚”。
水天一色,黄昏的上海码头,本身便是一景。可是此时,卢作孚无心赏景,他匆匆走过,忽然觉得异样,望去,十步开外,上回张贴布告的地方,国军官兵正贴上新的布告。卢作孚心一紧,站下了。一个穿民生服的青年船员从眼前晃过,手头提着个用绳子拴了“瓶口结”的酒瓶,活泼地一圈圈地甩动着,任怎么甩,那瓶子就是不脱离绳套。他来到布告前,大声读出:“《最后通……》。”下面一个字他认不出。
“牒。”卢作孚低声替他补出。
“最后通牒。”青年船员头也不回,憨憨一笑,继续读着:“严令黄浦口内所有船只一律自行凿沉。有未遵此令之船只,明日天亮,即由江岸炮台击沉之……”
卢作孚望去,附近,正有一处江岸炮台。炮口所向,正是江中轮船。多少船只,都属民生。最近的一只,是民权轮。夕阳下,他望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拖在沙滩上,被浪涌冲荡,江风过处,他有些冷。青年船员结结巴巴读完布告,回过头来,这才认出卢作孚,说:“卢先生,最后通牒都下了,这一回,我民生还有活路吗?”
卢作孚无言相对,又不想在青年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情绪,便笑道:“我们俩见过。”
“卢先生记得我?”
“都是民生人,哪有记不得的?”他憨憨一笑,“就是,记不得哪一年?”
“民国二十七年。”
卢作孚记忆被勾起,“宜昌?”
青年船员进一步提醒道:“民主轮。”
卢作孚一震,“宝锭是你……”
“师父。日本飞机炸船,宝师父肠子都炸出来了,他把肠子挽成结,临死跟我说……”
“宝锭他说什么?”
“师父说,学着点,水手结要这样打。”
卢作孚还在等着。这种时候,说起宜昌大撤退,说起儿时的朋友,战时的战友,卢作孚真想多听几句。
“师父还摸着燃起的民主轮说,船跟人一样,摸熟了,才好用。哪里有颗螺丝,哪里有个凡尔,都要晓得。我说我晓得了。师父训我,你晓得!船底这个凡尔你晓不晓得?我说我不晓得。师父说,这个凡尔派啥子用场你晓不晓得?我说,师父,我二回子好生学,就晓得了。”青年船员见卢作孚仍旧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歉疚地说:“师父就说了这几句,后来船就炸沉了。”
卢作孚心头一震,愣愣地望着青年船员手头提着的用瓶口结拴得牢牢的酒瓶问:“水手结,你学会了?”
“学会了。”
“连喝酒都跟你宝师父学会了?”
“全学会了。”青年船员红脸一笑,“只是,最后通牒都下了,我还是没学会保护我们的船。卢先生您说,我们是‘自行凿沉’,还是等到明日天亮,让‘江岸炮台击沉’?”
回到公司,卢作孚脑壳里想的都是青年船员最后这句话。这一夜,卢作孚毫无睡意,与同在公司不肯走的曾光华一起望着夜色中江岸炮台和江上船影。钟敲响,曾光华说:“还有两个小时,就要炮轰我们的船。”
卢作孚趋向便朝外走。曾光华问:“总经理去哪里?”
“上船。”
“我也去。”曾光华知道,卢作孚二十几年前就是在上海打造了民生第一轮。今天,就是要沉船,卢作孚也要亲眼看着。二人刚出门,文静持刚收到的特急电报匆匆走来,卢作孚站下说:“请念。”
文静念道:“特急。卢总经理,汤恩伯撤军强征民俗、渠江、怒江、民本、龙江五轮均在定海,海员面临一缺钱,二无粮,三无淡水绝境。人身安全更无保障。王化行于定海。”
卢作孚看一眼曾光华说:“这事我得马上办。”
“那我先上船。”曾光华说完,大步走出。卢作孚来到电报室,人到,报文已经想好,他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地口述:“速与五轮船长碰头,共商对策。五轮船员与船舶安全由你全权负责。切切此令,卢作孚。”
这一夜的定海,民俗轮上,王化行与五位船长聚在一起,商议着。众人忧心忡忡地望着舷窗外——夜色中,五只轮船甲板上,码头上的国民党败军还在增多。
王船长儒雅,审慎,说:“国民党要我们跑海外,共产党要我们留大陆,不知我们的卢先生,他是何态度?”
刘船长应道:“是啊。”
王化行说:“这回出来之前,我也想问他的。”
众船长说:“卢先生不会说的。”
王化行点头。
给定海拍完电报,卢作孚从上海民生公司报务室走出,望着夜色中的炮台和泊在江上的船影,步履匆匆,要出门。这些天上海风声越来越紧,顾东盛、曾光华早已给关怀打过招呼,卢先生去哪里你便跟去哪里。于是关怀紧紧跟上。刚走几步,卢作孚又站下:“不行,定海那边,王化行独力太难支撑,得找人扶助他!”卢作孚重新走进报务室,他料得不错,定海这边,王化行与几个船长苦苦支撑着,还在讨论着对策。外面,声响大作,国军正运炮上船,船也因此产生颠簸。
王船长问:“当此五千年未遇之大变局,真不知卢先生会如何应变?”
王化行摇头。
王船长又问:“他也不知道?”
王化行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墙上,一条老旧残缺的标语铭牌写着:“服务社会,便利人群……”他道:“他不会变。自民国十八年,公司草创第三年,我跟了他。二十年来,我见他应对无数变局,他本人则全都是一个——不变。”
几个船长讨论着:“他到底是姓国还是姓共?我看他国民党这边朋友太多!”
“共产党那边更多!”
“倒也是的。”
“他姓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我就知道一样,无论姓什么,他都舍不下他惨淡经营了二十多年的民生。”王化行说到此,船上报务员赶来叫道:“卢总给王先生第二封加急电报。”
王化行说:“快念!”
报务员念道:“我同时给国民党联勤总部高等顾问陈地球与浙江省政府主席周岩与各发一密电,由你转呈,请他二位从旁相助。力保民生所有轮船平安回家。”报务员递上密电,王化行看密电说:“周岩兄,我民生公司民本、民俗系长江客货轮,不宜出海航行,望放行……”王化行收了密电,望着众船长说:“刚才关于卢先生‘姓什么’的问题,我们就看卢先生怎么做的,或能找到答案吧?凡事,先做,后说——他从来都这样。”众船长会心一笑。王化行走出舱门,天已蒙蒙亮,一眼望去,甲板上雾中,满是枪炮与官兵。
卢作孚乘车急驶出,向码头驶去。路过江岸炮台,天已蒙蒙亮,一眼扫去,炮台上一个国军上校正拿着望远镜中向江上望,望后,放下望远镜,看看手表。卢作孚知道他望的是什么——江上,民权轮等轮船泊在原处,全都未沉。也知道上校看表什么意思,果然,炮台上待命的国军操作大炮,只见炮管向着江上移动。卢作孚快步来到民权轮上,默默望着船员们搬来一箱一箱炸药,走下底舱。装完炸药,曾光华与众船员回到甲板上,默默地望着江岸,卢作孚知道他们望的什么,这一瞬间,一抹晨光将高耸的炮口照亮。卢作孚还看见船头,昨晚碰上的那个青年船员也正在望着炮口,听得这话,他喝完最后一口酒,仍不失孩子气,提着绳子,猛甩一圈后,将酒瓶抛出,眼看瓶子溅落江面,人已起身,经过轮机舱时,他顺手操起一把大号专用扳手,扛在肩上。从卢作孚身边经过时,闷声道:“船是我们自家的,等着挨他炮轰,不如我们自己凿沉!何必浪费炸药?”
“事到如今,难道就没有办法了?我们这船一沉,就是信号,上海黄埔口内所有民生的船,全都会自行凿沉!这是民权轮,当年是英国太古公司的旗舰万流轮,我民生多少人费了多少劲才把它捞出水来,为多少国人报了国仇,未必今天,它又要在国人手头沉下江底?”卢作孚一叹,脚下不由自主地跟着青年船员走去。曾光华等所有的船员都跟着下到底舱。只见青年船员用扳手使劲一扳,水底阀门被打开,大水涌进。青年船员冲着大水,顾自说道:“师父,那年在宜昌,你硬要我离岸,不要我和你一起死,你把你用了半辈子的大扳手塞到我手头,我晓得你的意思是叫我留下来给开好民生船,早晓得今天还要靠我拿这把大扳手沉了民生的船,师父你当初就该准我和你一起死在民主轮上。”他将扳手随手扔到水中,顷刻便被淹没。水淹没卢作孚、曾光华与众船员的腿部,众人静立不动。呆望着自己的船缓缓下沉,呆望着江岸炮台。“卢先生,请离船吧。”船长护着卢作孚要他走。忽然,一直盯着江岸炮台的青年船员似乎看出了什么,他弯腰一捞,将刚扔掉的扳手捞在手中,将凡尔关上。
水不再涌入船底。众人走出底舱。此时看上去,船不再下沉,像水中的航标一样,半浮半沉、飘摇于江上。
“舍不得?”卢作孚抚着青年船员的肩膀,深有同感地问。青年船员摇摇头,默默望着卢作孚背后,意味深长地笑着。卢作孚诧异地回过头,背后除了半浮半沉的船,就是浑黄的江水,那么,这个青年船员还能望什么,这样笑?卢作孚再顺着青年船员的视线远望,就见江岸炮台上,炮口从民权轮方位移开了,那个上校将望远镜转向了江上别的轮船……卢作孚忽然明白过来。曾光华、船长与众船员也都明白了过来,望着岸边炮台刚移开的已被朝阳晃耀得金光闪闪的炮口,开心地笑了。
“真有你的!”卢作孚笑了,说出话来,连自己听在耳中,也觉得似儿时与宝锭在嘉陵江边玩耍,“你怎么想到这一招的?”
“对,你怎么想到的?”众人转着青年船员问。青年船员反倒傻了,结结巴巴,用川话道:“只怕,是我师父他,显灵吧?也真遇缘了,昨天晚上看最后通牒,牒字认不得,有人提醒我,我就碰上了卢先生。卢先生跟我摆起我师父,我就跟卢先生摆闲龙门阵,说,宜昌那年子民主轮挨了鬼子扔的炸弹,师父摸着燃起火的民主轮,还对我说,船跟人一样,摸熟了,才好用。哪里有颗螺丝,哪里有个凡尔,都要晓得。师父训我,船底这个凡尔派啥子用场你晓不晓得?哪晓得昨晚刚跟卢先生摆过师父摆过水底凡尔,今天就要扳开凡尔?刚才一边扳开凡尔,我一边就想,这个凡尔,还能派啥子用场?就是沉船嘛!可是,师父为啥子临死前还在问我,‘船底这个凡尔派啥子用场你晓不晓得’?我怕是,真是师父在提着耳朵训我,原来这个凡尔还能派今天这种用场!”青年船员说得满脸是笑,笑纹中,流满眼泪……
这时,曾光华早已跑开,用船载发报机通知民生公司江上各船如法炮制。
多年后,曾光华还回忆得起:“上海解放前夕,国民党政府下令黄浦口内所有船只一律自行凿沉。眼见我们的轮船难保。当天,是一位搞机务的船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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