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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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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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先生指着文章:“他这一路写来,乃剑走偏锋……”

举人道:“兵列奇阵!”

案头,那一摞纸又试图蜷回成原样,像一只飞燕。

举人拎起桌上酒壶,便往嘴中倒。没酒了,他晃荡酒壶,望着发愣。

曲先生说:“石生,再望,也望不出一滴酒来!快想办法救救孩子吧!”

举人出神地说:“我这不正在想得脑壳都痛了,才想喝酒么?”

死牢中,胡伯雄不甘心地望着手心的那一个“死”字,说:“小卢先生写下的,真是奇文!可是,卯时已交,剩下不过三个时辰,我不敢再想什么起死回生,这死牢里,难道会有奇迹发生?”

卢魁先:“死牢里,自然不会有奇迹发生,可是,这死牢外呢?”

“死牢外发生什么,我怎么知道?”胡伯雄愤愤地收回左手,孩子气地冲那“死”字吐一口唾沫,冲着卢志林左拳,说:“卢大哥,你!”

卢志林亮出掌心,那字是——“生”。

胡伯雄又问:“凭什么?”

卢志林看一眼卢魁先。

胡伯雄问:“就凭我小卢先生那一篇文章?”

卢志林点头。

卢魁先摇头。

胡伯雄以为卢魁先支持他的意见,说:“就是了,一篇文章,就能助你我起死回生?”

卢魁先点头。

胡伯雄说:“小卢先生,刚才你摇头,现在又点头,你什么时候也成了骑墙派。对了,你写的什么字?说好了的,打过卯时就亮出来让大家看的!”

卢魁先意味深长地向左右看看胡伯雄与卢志林手心两字:“看到你俩分别定下的生死两字,我这手心更打不开了。是生是死,就攥在我的手心里头。”

“哦,那我们更要看了!”

卢魁先亮出掌心,是一个“民”字。

胡伯雄不解地说:“你叫我们各写一字,卜算生死,怎么你写的不生不死,却写这么个字?”

卢魁先点点头,说:“是生是死,今日你我全看这一字。”

胡伯雄揣摸着。

此时三人并坐,三只摊开的左手,手心三字并排在一起,卢魁先无意中从大哥手心的“生”字看到自己手心的“民”字,发现了什么,“咦”了一声,道:“这不是一个字,竟连成一个词!”

胡伯雄:“词?”

卢魁先:“你把这两字连读!”

胡伯雄连读:“生——民。”

“好一个‘生民’!”卢魁先道,“得生之民。求生存、求生活得平安幸福的小民。你我都是其中一员。如果你我冤情让合川万千生民得知,大家一人伸一只手,也救得你我生命。”

卢志林:“但愿。”

卢魁先指三人掌心的字,说:“今日事,生也罢,死也罢,你我且将生死置之度外,拼命一搏。倘若真能得合川生民之救,活到明日,我卢魁先,这辈子只实实在在做一件事。”

卢志林:“什么事?”

胡伯雄刚高兴起来,又拖了哭声,将卢魁先与卢志林的对话打断:“合川千万生民,半夜里,一个个全在睡大头觉,谁知道我们三个冤大头下了死牢?你就算写了救命文章,也只写下一份啊!”

卢魁先无声一叹,胡伯雄说得在理,还没说尽,就算《告全县民众书》能送到全县民众手头,民众能像大哥卢志林那样,出手主持公道,为他人申冤么?民众肯出手合力拯救死牢中这几个再过几个时辰就将冤死刑场的与他们无亲无故的人么?鸡叫三遍了,这合川城中依旧死寂一片,活像一口死水不见微澜的老井……

这时的书院教室里,倒像一口水快烧滚了的大铁锅。天光还不够用,课桌上点了烛。末排课桌上,小学生一只小手在磨墨。磨得急,墨水溅到桌面,这小学生也不管。那桌面正是当年卢魁先用过。

数十支烛下,数十只小手在磨墨。教室坐满学生。桌面不平,砚台振动声齐响如雷。

“快!再快点!再晚就没救了!”讲台上传来举人与曲先生的催促声,他二人也在轰隆轰隆地磨墨。

“告全县民众书!”讲台上,举人捧着那摞纸,朗声读出。一只只小手提起笔来,用稚拙的书体写下这行字。举人接着念出:“今日之中华帝国洪宪皇帝陛下,实为杨度所长之筹安会推戴。杨度者,今日中华之旷世逸才也……”

“这文章抄下来,真的能派用场?”——讲台一侧,曲先生望着精神抖擞像在宣读一篇檄文的举人背影,一句话吞进肚里,一埋头,奔出教室门。

“莫小觑我兄弟刚写的一篇文章!”死牢中,卢志林对胡伯雄说,“我也只是写了一篇文章。可是,投到你们省城《群报》,就给我们带来了通匪的罪名。”

“那个匪就是我——胡伯雄,湖北熊!”胡伯雄颇受小卢先生乐天情绪感染,先用四川话说出自己的名字,又改用湖北腔说出匪首绰号。

“兄弟,刚才那篇文字,哥哥看了,吓一大跳。”卢志林对卢魁先说,“本来你我同胞兄弟,小时候还分不大出高下,这几年,你上省城,闯上海,你的文笔,你的才情,不晓得高出我好多!”

“小卢先生,在省城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与我们那几个找你补习数学的学生比,有点儿不同。”胡伯雄说。

“哪点不同?”卢志林对此颇感兴趣。

“一丁点儿小小的不同。就是这点儿不同,四万两银子的官,我们想当还当不上,你一甩头,辞了!”胡伯雄说,“今夜这死牢里,又是这一丁点小小的不同,我在‘死’字面前慌了手脚,束手无策,你却——”胡伯雄似在夸奖卢魁先,又在反省自己。

“这一回,要真应了我掌心这个字,”卢志林道,“出去后,我一定要向《群报》主编李人先生荐你,到《群报》去做记者!”

卢魁先凝神望自家掌心那个字说:“若说前年死里逃生是得贵人相助,今夜这一场生死劫能否打赢,就看这一字。”

此时,死牢外,瑞山书院那条当初卢魁先上学的小道上,曲先生匆匆率着一队人向书院教室走来,多是读书人模样。还没走到,就听得举人诵读《告全县民众书》:“杨度所著之《君宪救国论》,于君主立宪之精义,能一语道破——‘盖立宪者,国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国人,皆不能为法律外之行动。贤者不能逾法而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而为恶。’”

教室内,学生们正抄着举人所诵文字:“今日之合川,中华帝国洪宪皇帝治下之一县也。虽地处西南边鄙,然今日之国家既有一定之法制,则我合川自父母官知事以及全县民众,皆不能为法律外之行动。”

听得城头打更声,乐大年再也等不得了,他冲进教室:“好一篇《告全县民众书》!”

“可是这篇书,落在石不遇手头,还不知怎么叫它——告全县民众!”举人接着读,“……名者,父母所取;罪者,自身所为。夫以罪定名,罪名成立。以名定罪,名实罪虚……”

这一夜,合川城几处地方都在算着时辰打发时光。从县衙死牢,到瑞山书院,到城头,到城外杨柳街……

“辰时已交,雾散天高,催命的太阳把屁股照……”死牢中,听得城头传来姜老城报时声,胡伯雄霍然站起,铁窗外,催人的太阳正将第一缕血一样殷红的光投射了进来。

合川城,拄拐的举人、曲先生、乐大年等人匆匆来到十字街心,人手一叠墨迹未干、用各色不同的稚拙的字体抄下的《告全县民众书》。

“合川全县民众,何止千人万人,书院三十六个生员,人手一份,这才抄了三十六份,不够哇!”举人茫然四顾,萧条的街头,此时除了打早进城的几个农民外,不见人迹。

“当然是先送读书人,你把这一纸书送给担粪的、挑菜的,他字都认不得!”曲生说。

“对,先送到读书人、士绅们手头,庚子年、辛亥年,这些年以来,公车上书、保路、革命,多少事都是秀才举人挑头闹事,民众跟到屁股后头撵,撵成大事的!”乐大年说。

“合川全县,士绅也不止一个两个,这时辰不剩几个了,先送哪个,后送哪个?”举人拿拐杖乱叩着街心的地皮,急得没了主张。

“当然是先送士绅领袖!读书人中有见识的!”乐大年毕竟年轻,思路敏捷。

于是几人迅速提出几个人名,商量分头去送。

“万一我们把这纸书送到他们手头,他们一个个明哲保身、不作理睬,又当作何办?”举人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我乐大年就是跪在门口求告,也要请动这班合川士绅!”乐大年冲举人吼道,一扭头,乐大年拐向北边的久长街。

举人似受了乐大年的感染,拄拐抬腿便走。刚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怎么啦石生?”曲生本来已朝着另一道街走开,听得声响,转身跑回,搀住举人道,“平日里你光是喝了酒手抖,今早晨是怎么啦,酒没喝一口,脚倒抖起来了!”

“你须怨不得石生我两条腿!”举人跪地,戟指城头姜老城打更而过的身影,“都怨这喊更的光绪年老兵,你听听他喊的啥?”

“他天天都这样喊啊!”

“往天喊的是——辰时已交,雾散天高,催人的太阳把屁股照!”

曲生静下来一听,城头喊更声是:“催命的太阳把屁股照!”

“他是在催我石生这条老命!”举人脚下更抖。

“他是催我们快去救命。救魁先娃他们的命!”

“那你还不赶紧!”举人其实心头明白,只是脚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当着同年的面,嘴巴却还硬。

“你这一纸书,先前约好的,是送哪一家?”

举人遥指街头一处黑漆大门、门口蹲了两只石狮子的府第。

“这一家,最当第一个送去!”曲生道,“似此,曲生我扶持石生同去如何?”

“曲生你还要送宁平生、程静潭那几家?”

“合川士绅,你还不晓得?只要这一家开了大门,登高一呼,其余的闻风而动!”

“曲生所言极是!挽弓当挽强,擒贼先擒王!”

“石生比喻却是牛头不对马嘴,老同年,今天你是怎么啦?说出话来,大失往日水准!”

“非也!非石生我失水准也!我是叫那城头打更那光绪朝老兵催命催的!”举人道,“再过两个时辰,官府就要拿你我那学生开刀问斩!”

“石生你当真方寸大乱,再过两个时辰,你我那学生当真要刀下送命!”

合川士绅顾东盛在书房中读到了石生曲生送来的《告全县民众书》:“……名者,父母所取;罪者,自身所为。夫以罪定名,罪名成立。以名定罪,名实罪虚。此理甚明。川中三岁小儿不问亦知,历朝历代律例皆依此理而行,况今日君主立宪之中华帝国。独我合川一县,知事棹洋渡,竟以名定罪……”曲先生殷勤地为顾东盛秉烛侍读,连举人都让他三分,肃立在旁,待他读毕,屏住呼吸等他评断。

顾东盛摇头道:“这东西——哪个写的?”

见顾东成一脸苦相,曲先生与举人面面相觑,暗自叫苦。曲先生指着文章署名:“卢思。”

“这卢思——哪里的?”

“合川。”

顾东盛:“罪过啊。”

曲先生急了:“他是遭了冤枉。”

顾东盛:“罪莫大焉!”

举人忘了礼数,将拐杖一叩地皮:“非也!东翁,后生何罪之有!”

顾东盛也一跺脚,还以颜色:“我的合川举人,后生何罪之有?罪在你我当长辈的。乡梓出了如此人才,非但得不到你我保举推荐,反倒让他身陷死牢!”

举人被当面训斥,却大喜:“东翁意思是……”

“人才啊,想不到我们合川竟出如此人才!”这位顾东盛也是个迂的,说起来便没完。

“非若是也!东翁,你再酸下去没完,合川这个人才,就要……”举人急了,一句话哽住,急得伸手掌作刀状向顾东盛脖子上一斩:“咔嚓!”

顾东盛惊缩了脖子:“有这等事?”

“东翁你就坐等吧,午时三刻,后街菜市巷口看合川人才砍脑壳!”说完,举人拽着曲生出了门,丢下顾东盛一人,望一眼书案上那纸书,闷哼一声:“唔?”

蒙七哥一秤一秤地为合川人抓药,十余年矣。今日,久长街蒙家药铺药柜上放着一张张药方旁,多了一纸学生娃字体抄下的文书。蒙七哥手头拎着那杆细杆小盘的药秤,望一眼柜上,口中念念有词:“名医用药,常见病,一副药方,君君臣臣,配伍分明。遇上疑难怪症,那就是副单方!对对直直冲着那病去!”

柜外,通常抓药的人所站之处,站着乐大年,他看不出蒙七哥望的是药方还是《告全县民众书》,急了:“我的蒙七哥耶,再两个时辰,人就要断头了,谁听你说医论药?”

蒙七哥拂开药方,指定《告全县民众书》:“我怎么说医论药了?我说的这篇文章,好一剂药到病除的单方!”

乐大年:“这样的人,该救不该救?”

蒙七哥说:“父母在时,我们蒙家人就信你乐大年。父母不在,我和我小妹更信你大年哥哥。该救不该救,凭你一句话!”

街头有人声,似有人影持着药方向药铺来,蒙七哥谨慎地探头望一眼街面,退回身子来,掏出钥匙:“到家说去!”蒙七哥从药房内锁上大门,开了药柜一侧的矮矮的后门。

这早晨的太阳刚爬过城墙,爬过家里的老墙,照进小院,就见一对春燕披一身殷红从屋檐下飞进闺房。好兆头!蒙秀贞抿嘴一笑,她手头也正在绣一只春燕,双翅扇开,望着天空要飞未飞的样子。绷紧了的圆盘形绣架的布面空白处,另有一只,翅膀欲展未展,似要追上绣成的这一只成双成对飞出闺房。

绣花跟吟诗一个道理,得把心里头的那点感情投在上头,绣出东西来才见精神。蒙秀贞绣花所以在合川一县独占花魁,别人家仕女以为是手指上的功夫,蒙秀贞自家晓得,不在手头,在心头。她发现绣架布面上有一根红丝线冒出头子来,便向绣筐中取了小剪刀,要一刀剪了那线头。

“咔嚓一刀——太可惜!”此时,她听得院内男子说话声,“这样的人!”

蒙秀贞望去,是她的哥哥蒙七哥在喊。

蒙秀贞起身,走出闺房,刚要掀竹门帘,抬头看见蒙七哥身后,另一个男子刚从蒙家药铺通小院的后门钻出,她看看自家裤筒下悄悄露出的一双小脚,她放下竹帘,退回门内。

“所以,兄弟我才这么早来敲你蒙七哥的门!”蒙秀贞笑了,听出这人是乐大年,他是七哥敢直接带进小妹闺房所在的这小院的不多的几个男子之一。

蒙七哥指点着手头的一叠纸,说:“小小合川,几时冒出这么个——卢思、卢魁先?”

“卢魁先?”蒙秀贞复述这名字,她忽然看到镜中自己的模样,没来由地脸一红,赶紧回到窗前,重新拿起正绣的春燕。

竹帘却挡不住院中两个男子的对话,是七哥在说:“这个卢思,他现在何处?”

乐大年:“死牢!”

“死牢?”本来是个不相干的人进了死牢,但蒙秀贞天性有好生之德,于是坐不住了,凑向窗前细听。

就听乐大年说:“已交辰时,满打满算,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推出去开刀问斩!”

蒙秀贞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这话被七哥叫了出来:“这人不就没救了?”

死牢中的人,最后一夜,哪个不是算着时辰打发生命?这天的合川死牢中,胡伯雄嘀咕道:“已交辰时……”

卢志林说:“满打满算,再过两个时辰!”

胡伯雄一眼看到栅栏外棹知事坐过的公案下,斜靠着三块令牌状的东西,这东西应该是昨夜他们被打入死牢时便堆在那儿的,此时天光渐亮,胡伯雄认出了当中一块令牌上写的字:斩巨匪湖北熊一名。他叫道:“他们连斩标都给我备好了!”

卢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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