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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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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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涪江三大船帮壮行。三大船帮百条木船是为了给死守钓鱼城的军民送去米粮、火药。这天,宝老船跃上礁石后,双脚八字叉开,站定铁柱下,双手操起捆绑在旗杆下的一面旗,解开了,捧在手头,正要升旗,见举人使劲摇头。旺撬猪替举人说出他懒得说出口的话:“举人老爷要说的是——非若是也!”

白剃头不甘寂寞,凑上前,接道:“举人老爷要说的是——宝老船,舵把子大爷,今天你犯不着升起你这杆‘州帮王爷会’大旗,搅得来满江推船人望见旗子一窝蜂跟着你呜吼呐喊!”

那面旗从宝老船手头飘出,他急得嗷嗷叫:“举人,往回子报纸到手,你摇头晃脑从头读到尾,今天,你为啥一个字不吐?”

举人站下,歪了头,听那面旗飘出的声响,冒出句话来:“呼啦啦……”

宝老船一愣:“呼啦啦?这面旗飘起的声响,有啥好学的?”

举人早已埋头走开,一路念叨:“呼啦啦……”

江风吹过,将报纸飞扬上天。识字的人走了,剩下的人虽识不得字,却都晓得报纸上印的不是好消息。欢喜的是杨柳渡的娃娃,刚落地的报纸,便被他们抢在手头,经那笨拙或灵巧的一双双小手折来叠去,转眼间化为鹏鸟、燕雀、丁丁猫(四川方言中对蜻蜓的称呼),又飞回天上。于是,西部这一处乡村晚到的消息,被折叠成不成句逗的片言只语,高者飘扬头顶,低者坠落江中,水陆空全方位包围了杨柳渡。

卢茂林眯缝着眼睛,望天,勉强读出一只纸折蜻蜓半边翅膀上的几个字:“那丁丁猫翅膀上写的哪样字,二万万两?”

白仁财:“哪样东西二万万两?”

卢茂林盯住丁丁猫另一只翅膀:“白……银。”

白仁财一听,张大了嘴:“白仁财祖宗三代剃人头,没挣到二两银子。”

丁旺旺笑咧了:“丁旺旺再撬八辈子猪卵子,撬不来二万万!”

举人沿江岸走开。那只纸丁丁猫似乎安了心不叫举人偏安一隅,从半空中斜插了下来,在举人眼角掠过,扑向江中。一双穿虎头草鞋的娃娃的脚从他身后跑上前,是卢茂林家的魁先娃。纸蜻蜓刚来得及点一下水,便被魁先娃拽在手中,他将这丁丁猫拆开,抻平成一张原样的报纸,双手绷着两边,读起报纸来。读着读着,嘿嘿地笑了。举人诧异——真是深藏不露,小小杨柳街居然除了举人石不遇之外,还藏有这一个能让这种叫报纸的东西派上正用的人!举人蹑手蹑脚来到娃娃身后,要看看这娃娃读到哪一条消息,居然笑得如此开心!一看之下,大失所望,这娃娃将报纸头下脚上颠倒拿了,他笑,分明是冲着正朝对岸摇去的渡船笑。这娃娃将报纸叠一次,抬一次头,望一眼江上渡船,再叠,嘻的一声笑出,指着叠成的东西说:“船。”

娃娃双手捧着,把“船”放入嘉陵江中。举人哑然失笑,看到船底印的一幅中国地图,突出一行字:“二万万两”。举人知道这行字读全了是“赔偿白银二万万两”,他也不管娃娃正在兴头上,一瓢冷水当头浇过去:“你这纸船,只配给倭寇国送去二万万!”

后来有合川修史的人考证:“就是在卢魁先拿报纸叠小船的这一瞬间,一个念头,跳进了举人的脑海。这念头,决定了举人后来的择业。这一择业,后来几十年,影响到这一方百姓的素质,而且是‘质变’。”此说未写进《合川县志》,甚至在野史之类中都找不到足以支撑的证据。不过,不必合川,不必杨柳街,放眼望开去,中国万村千县,上下千年,百兆状元、举人、秀才,包括未考取功名却能断文识字的读书人,倒真是由于相同或类似的某一瞬间跳进自家脑海的那一个念头,选择了后来的职业,那一择业,二十五史篇篇可考字字可证,千真万确地从本质上影响了这一国百姓的素质。

举人霍然转头,大半天不开腔说一句话的他,此时声如洪钟:“茂林兄弟!”

卢茂林正挑着麻布担子沿石阶向家中去,卢李氏带着大儿子卢志林一头一个托住担子朝上推,听得这一声唤,回过头来。举人喊道:“提把开山斧,吃过晌午饭,随我上山!”

“做哪样?”

“到了便知!”

“举人说了就是。”

举人身后娃娃正用小手拂了一江春水推那纸船,转过身来,问:“举人伯伯,你喊我爸爸提开山斧,为个啥?”

举人嘿嘿道:“为了个——你。”

“为我个啥?”

举人不再搭理娃娃。这个叫卢魁先的娃娃后来一辈子无数次择业:报社主笔、公司经理、官到峡防局长、交通部常务次长……却只有一个职业一经选择,便一以贯之,终身从事。他一辈子择定的职业,恰恰是举人今日所择的职业。

举人又对着已到中流的渡船喊道:“白剃头,过了河,还赶这班渡回来,回家提把开山斧。还有宝老船,这一趟过了河,你帮我把对门子卫大木匠接过河这边来,你自己也跟作一路。”

宝老船和白剃头吼道:“做哪样?”

“莫问!”

宝老船和白剃头对视一眼,回应道:“举人说了就是。”

杨柳渡的人都晓得,合川城,两个人“说了就是”,一个是本县第一人合川县令曾老爷。一个是合川举人石不遇。县大老爷说是,哪个敢说不是,县差一索子捆了下县大牢。举人说是,哪个敢说不是,一县人都说他不是。个中缘由,有老言子为证:“以理服人,谓之仁。以力假仁服人,谓之霸。”

吃罢晌午饭,各自抹了嘴从屋头走出,举人一看,凡是他喊到名字的,个个手头倒提一把开山斧上了山,居然还多出一个旺撬猪。举人一对眼珠从圆框框水晶后头鼓起,一张国字脸顿时变成马脸:“旺撬猪,你转身去看下子,你身后还有人没得?”

旺撬猪冷不防打个寒战,顿时像被巫婆整得来鬼魂附体似的,恍兮惚兮,转过身去,从黑森森两根大树木子夹缝中望出去,这一眼望出好几里地,上山一根石板大路,了无一人,连出门时撵脚的黄狗都没了踪影。旺撬猪就是不转身也晓得自家身后没得人——听人冷森森说这话,在旺撬猪这辈子里头,已经是第二回了。头一回,旺撬猪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那天,跟着老撬猪匠头一趟出门学撬猪,也是走在这么个山道口,老撬猪匠也是突然站下,转过身来,也是举人这么副阴阳怪气的神情,说:“丁旺旺,你转过身去看下子,你身后还有人没得?”丁旺旺答一声:“师傅,从早起,我跟到你一路走过来,我身后一个人都没得。”

老撬猪匠咳了好几口痰才把下面这句话说完:“晓得就好!”

丁旺旺望一眼老撬猪匠一身破了无人补的衣裳,这才晓得,老撬猪匠说“身后没得人”不只是说的他这身体后面,他想起了老辈人传下的一句怪异的话——人把猪卵子撬了,天就把这人的身后人断了。

眼看撬猪旺把开山斧在石板路上拖得叮当响下了山,举人生出悔意,他独立山口,当下进入“日三省乎吾身”的状态。呼啦啦,背后一声响,是卫大木匠、卢麻布、宝老船、白剃头们用开山斧放倒一棵大树,举人这才想起今天自己率领众人上山所图之事,心里头冲着消失在山坳坳中的旺撬猪说:“丁旺旺,你须也怨不得我。今日我喊齐众人上山,为一大事因缘。这大事,事关我石不遇今后择定的职业,这职业,为的全是卫大木匠、卢麻布、宝老船、白剃头们身后的人。这样的大事因缘,当然容不得你这时至今日还‘身后无人’之人跻身其间。”

合川县,古名亵江,取意嘉陵江、涪江二江在城北鸭嘴的汇合之水如衣重叠。是《汉书·地理志》粗心,把亵江误写作垫江,后人以为《汉书》这样的史书,当然不会错。殊不知这一想当然,以谬传谬,就此将亵江误作垫江。

合川县山水之间,有一座屋宇。这屋宇有来头,要说历史,可上追到前朝,还会引出一位有名有姓人物,有《宋史》与屋前尚存古钟为证。但眼前,早已是断壁残垣。一步跨进正厅,抬头见天,屋瓦早被揭去,盖了猪圈,瓦檩子早被拆空,塞了灶孔。眼前只剩得几根立柱,红漆剥落,摇摇欲坠。举人引着人群来到大门外坝子,抛下新砍的树干,来到老立柱跟前。

按照举人在杨柳渡所起的念头,要将这屋宇修复原样,派上本来的用场。怪只怪举人的计划中有一个缺项——钱。举人一辈子最瞧不起的东西就是钱,偏偏就是缺钱这一项,难倒了举人。下一个春节,合川城里的人发现,十字街心,乞丐堆堆中,新添了一个合川举人,也是讨小钱,只是不白要,过路人只需向举人脚下铜盘中扔几文,就可以取走举人身后老树上悬挂着的条幅字……

旦复旦兮,举人觉得自己成了传说中的愚公,每天挖山不止,却不问几时才开得出通衢大路。这事后来的发展居然暗合了愚公的传说,堵得举人寸步难行的“太行王屋大山”居然在一夜之间被搬空,却不是凭上天之力,被举人感动的是一群合川人,夜宴后路过十字街心,先是瞥见老树上悬挂的一笔柳字直追宗元,字字管钱,接下来认出卖字的竟是合川举人。士绅们带着哭声指着举人鼻子义愤声讨:“好你个石不遇!你如此行径,不是不要你合川举人的脸,是丢我合川一县士绅脸面!你起的这个念头,我等哪一个没有起过!你撑头做起来,我等哪一个敢不闻风响应?”骂过,一个个掏空荷包,当真应了那句老话“倾囊相助”。这群士绅,合川瑞山书院门前石碑上,留有名姓:顾东盛、蒙七哥、程静潭、宁平生……

这合川办学,非自今日始。早在北宋年间,周敦颐作合州判官六年,这位大师,便在本县开合州理学之宗,其传世专著《养心亭说》亦著于合川。还可以说到更早……今日合川举人要做的,正是老祖宗当年做过的事。

隔年正月十六,头天把年送走,第二天,瑞山书院小学班开学。

头天晚上,举人汤圆不吃,秉一枝红烛,提一管狼毫笔,钻进教室,将卖字剩得的最后一张四宝斋宣纸,铺在讲台上。画成一幅画,退一步,问:“曲生,如何?”

被称作“曲生”的这一位,与举人一样,也戴眼镜。举人的眼镜是圆框框水晶,曲生的眼镜却上方下圆玻璃,显得新式,沾些洋气,曲生本来有西学背景,工算学,是以开学之前,举人才大老远去把这位巴县举人聘了来。

曲生看看举人的画面,再瞄一眼画幅旁一本《万国堪舆图》,点头道:“石生,像极像极。”曲生与举人,求学中举皆同年,是以互称“石生”、“曲生”。

举人所画,是一幅中国地图,经纬框架,比照外国时兴的现代地图绘制法,黄河长江,却画似实景,一条条支流看去便酷似叶脉,其中在长江上游“重庆”处与长江汇合成一个人字的嘉陵江,连细部都画了出来,一望可见江中波涛滚滚,最不成比例的是,沿嘉陵江而上的一处所在,居然绘出了一栋屋宇,轮廓竟酷似眼前这一栋,其上用柳字写明“瑞山书院”。

江风过处,被卫大木匠的推刨推得光亮发白的讲台上,有一卷木刨花被风吹得满桌滚动。举人掷笔,腾出手来,伸两根指头,拈起刨花。江边传来一声鸡叫,举人与曲生相视一笑,走下讲台,面对七座四行光亮发白的小课桌,各择了课桌间一行通道,并行着走出教室,举人扔了刨花,二人同时转身,倒退着带上黑漆的双扇大门。二人绕过院坝中那一口铜钟,手把手登上路边石坎,蹲下,望着脚下一条伸向夜幕中的石板小路。

“一九二九,怀中抄手。”曲生将双手揣入袖中。

“三九四九,冻死老狗。”举人白一眼曲生,续上一句。

曲生惯受老同年的调侃,并不在意:“五九六九……”

举人望着红烛闪耀的新教室,抢过话头子:“沿河插柳!”也许这句老言子应了此时心境,举人来了谈兴,正要大发感慨,曲生揣在左袖中的右肘碰一下他——小路那头,啪嗒啪嗒,静听时,是一个人脚步声。

路上,亮起一盏铁壳壳汽灯,石生曲生屏住呼吸,像似两个虔诚的和尚,守望在发愿建成的第一座宝刹外,恭候第一个善男子善女人进庙。

来者是个娃娃,两手像曲生石生,抄在袖中,那一盏汽灯夹在袖缝中。皮衣皮裤,皮面的暖鞋,一身裹得像一只小元宝,原来是士绅宁平生的娃娃宁可行。石生曲生瞪圆四只眼睛送第一个学生直到教室大门,见宁可行舍不得将手抽出袖,只用肘将教室门推开一道窄缝,吱呀一声,侧身钻进教室。

曲生数出个“一”。

石生默默拾一粒石子搁在脚尖跟前。

跟着又亮起一盏木壳壳灯笼,灯光下,一个娃娃棉衣棉裤棉鞋,石生曲生四只眼睛撤回来再送这位一趟,到教室门口,认得是卫大木匠屋娃娃卫小斧,他更省事,非但手不出袖,连身子都不用碰门,顺着前人开的那道窄缝溜将进去。再三再四,后来者皆如法炮制,鱼贯而入。曲生看得嘿嘿直笑,忽听得身边叹息有声,便问:“开门大吉之日,石生为何叹息!”

“曲生啊,你我创办这书院,只怕出不了一个人才!”

“石生何出此言?——这三九四九,怀中抄手,你我尚且如此,何苦厚非学生。”

“曲生吃过抄手否?”

石生被这没来由一问,愣了。路过的一个娃娃,破旧的棉衣棉裤,拖着倒了跟的棉鞋,以为举人是问他,便站下,怯生生答道:“今早出门前,妈妈才给我包了一碗。”

举人见有人抢了话头,认出他是白剃头屋的白碗豆,索性就问他:“抄手一物,北方人称馄饨,万县人称包面,唯有合川、巴县叫抄手。你知是何道理?”

白碗豆摇头。

“你见你妈抄手咋个包法?”

白碗豆直摇头。举人索性从抄手讲起:“先将切成四方块的面皮,放了肉或菜心子在里头,再将相对两只角粘起,成三角,再将相对的两只角一拧……”

“晓得,就像我现在抄起的两只手一样。”

“聪明!是以叫它‘抄手’!你且抄着你这一双手,去吧!”

白碗豆抄着手一侧身,赶紧走开。举人望着他侧身钻进教室,那大门依旧只开了当初的那一道缝。曲生跟着起身,推拥着石生向教室去。石生脚下却像生了根,独立路坎纹丝不动,大声道:“李鸿章赴日议和!中日马关条约!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

换了旁人,一定以为举人打胡乱说,偏偏曲生,深知自己这个同年,平日里慎言独行,兴头上或气头上胡言乱语,虽一味任性,偏在这任性之时,多年学养、一腔孤愤找到出处,恰似那张旭草书,酒后一任本性,挥发出来,字字皆是文章。于是曲生也就站下,听石生乱说:“前年子,杨柳渡,娃娃们把卢麻布带回一卷报纸,折成鸟儿叠作船儿,漫天飞舞,沿江漂流,那一天,春风杨柳,江上风清,大人们看得来欢天喜地,娃娃们那一颗颗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珠子盯紧了纸鸟纸船,唯有我这对眼珠,认得出这些纸上的消息。”

“石生何不念与乡里人听听?”

“我只念了三个字:呼啦啦!”

“如大厦将倾!”曲生续完这话。

“《红楼梦》一句谶言,应在眼前。”

“石生就更该向乡人宣读!”

“我可以念给宝老船、卫大木匠、白剃头们听,但我死后,哪个来念给宝锭、卫小斧、白碗豆们听?”

“所以……”

“石生我才生出那一个念头,择下这一个职业——这辈子,就当个老师。”

“好哇,开学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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