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锭没睡醒,打着哈欠回应:“还没吵起来。”
附近一声汽笛,震得卢子英与宝锭什么也听不见。
汽笛声刚消失,听得前面的卢作孚与恽代英已经放了高声——
“中国落后贫穷是帝国主义经济侵略造成的!”
“中国人愚昧无知是缺乏教育造成的!”
恽代英望着满江悬挂外国旗的轮船说:“打倒帝国主义压迫,才是救国最要的一着!”
“过往十几年的长江川江,由中国轮船公司的创始,到外国轮船公司的继起,由着重一时利益旋起旋落的若干中外公司的经营,到英商太古、怡和,日商日清,凭扬子江中下游的基础,有计划地伸入扬子江上游,形成汹涌澎湃的大势力……外国旗轮船日增,倒不容易看见本国国旗。”
“就为升一面中国旗,作孚办实业?”
“民生公司成立的会址是合川通俗教育馆,教育救国的梦,要落在实处!”
“不打倒帝国主义,中国经济就不能独立,而以教育救国、实业救国,便显得生硬,必为不易成功的事!”
“不管旱路水路,只要能回家,就是正路。”
“必先推翻旧社会,建设新社会。”
“人的新的行动没有训练完成以前,新社会是不容许产生的……”
“我必须知如何能求国家独立、经济独立、人民独立,然后能知在此等独立运动中须要有何等品性、知识、才能的人。然后能知要施何等的教育,以为国家培养这等人。”
远远追随其后卢子英得意地说:“我说两个哥哥见面必吵吧!”
宝锭急道:“这可怎么开交?”
卢子英作老练状:“这算啥,这两个人的——阶级争斗,还没白热化呢!”
前面的卢作孚与恽代英争辩声更高——
“忠山上,我送过你马克思的书,何等精辟的论证!”恽代英放了高声。
“西哲马克思以经济解释历史,早成不磨之论证。以历来国际间之纠纷,与夫各国内政盛衰、治乱之迹而益可征信。循以推断,可知在文明进步之国家,国民经济状况足以支配政府之生命。”
“苏俄列宁领导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青年送来了启示……”
“苏俄之列宁,现代伟人也。伟大就伟大在,列宁力图改善苏俄民生、改善苏俄农民之经济状况而创惊人之政绩,虽遭列强之痛恶,而无敢轻侮之者!”
第二天白天,卢作孚拿着造船图纸,率卢子英、宝锭走进造船厂,晚上,又与恽代英相会在黄浦江边宫殿般巨大的轮船框架下。
恽代英说:“若不打倒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取消不平等条约,恢复民族独立自立,所谓国家仍是压迫、欺凌人民的工具,我们不应爱这样的国家!此时奢谈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究于救国全无益处!应首先革命夺权。”
卢作孚说:“革命党人如果仅仅经过夺取政权的训练,而没有经过运用政权的训练亦是一样,其夺取政权是应该成功的,而运用政权则应该失败的。虽然已经取得政权了,仍只有兴趣于继续取得政权,而无兴趣于已经取得的政权的运用。”
恽代英说:“不打倒帝国主义和军阀,便不能组织革命的人民政府,便不能灭绝外国的经济侵略,便不能求本国实业的发展!”
卢作孚说:“不发展本国实业,怎么战胜帝国主义经济侵略?怎么救中国?”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恽代英若有所思。
“这个幽灵刚开始在中国大地上徘徊,生民需要有时间,来判断它对民生好还是不好。”卢作孚若有所思。
“作孚要的是资本主义?”
“代英,今日之中国,不造成共产主义,就必定是资本主义?”
“有第三条路么?”
“共产主义的路,在中国怎么走,作孚还看不清。代英要走,作孚没有理由挡道。但有一点,作孚早看在眼里——资本主义的路,在中国行不通!作孚反对资本主义,无论何年何月,也不会走上那条道。”卢作孚扭头道,“早在少年中国学会的表格上,卢作孚就曾明明白白写下——以政治手腕逐渐限制资本之赢利及产业之继承。”
“你眼下这样子,哪有半点像资本家?”
“再过个十年八年,民生公司做大了,作孚也绝不当资本家!”
恽代英瞪圆了眼镜片后的双眼,望着卢作孚。卢作孚只是微笑点头道:“到时候,请君为我作证!”
卢作孚说到做到,八年后,在果然“做大了”的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八周年纪念会上,他当众重申:“现在有一桩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请大家绝对不要误解,就是说恐怕民生公司将来不免沦为资本主义事业一途。大家绝对要晓得,今天不造成共产主义就是资本主义,但是,各有意义不同。在民生公司不是只图资本家发财的,他的经济立场,可以说是站在整个的社会上面的,纯全是一桩社会事业。现在本公司投资最多的股东,也不过五万元。像这五万元的数目,在现代的资本主义事业当中比较起来,简直是微乎其微了。然则民生公司之不能走入资本主义事业途上去,已昭然若揭了。这是盼望大家对于民生公司绝对应该有的一点认识。”
第三天清晨,卢作孚送恽代英到上海码头,惜别道:“代英兄弟,拿着股东们的血汗钱,来上海买船,作孚不敢不孚信用。”卢作孚把怀抱中的卢子英一推,推到恽代英怀中,说:“黄埔军校,让四弟跟你去吧。”
恽代英笑道:“作孚舍得?”
“代英说的,他天生是一块当兵吃粮的料。”卢作孚望着卢子英说,“愿意跟你代英哥当黄埔的学生么?”
卢子英点头。卢作孚乐了。卢子英知道二哥笑的是啥——那年在泸县码头迎接卢作孚聘请来的“恽先生”扑了空,卢子英说过:“说话不算数,算个啥——先生?换了我,就不给这姓恽的当学生!”
“我经营的,是一桩惨淡的事业,代英兄弟走的,更是一条艰险的路。我的路,或许会越走越难,你与你的同志们的路,只怕会越走越险。”卢作孚道。
“难也罢,险也罢,势在必行。”恽代英道。
“如此,你我便各自上路,勉力前行。”卢作孚道。
“你我路不同,目标相同——救国救民。”
“强国富民。”
“殊途同归。”
轮船驶出后,卢子英说:“代英哥,要不是你,我这个四川山坳坳里的农民家的娃娃,怎么跑到广东去投考黄埔军校?”
多年后,郭沫若说:“代英在四川泸县做过师范工作,四川的青年受他的影响的,因此也特别多……四川那样的山坳里,远远到广东去投考黄埔军校的青年,恐怕十个有九个是受了代英的鼓舞吧!”
“可我就是说不动你二哥!”恽代英望着岸上挥手惜别的卢作孚,对卢子英说。
此去广州,卢子英入黄埔四期,对每一位教他骑射作战、格杀擒拿、排兵布阵、把握战争的授业教官都心存敬意。可是,唯独对那位向他传道解惑的恽教官,格外敬重与亲热,直到恽代英殉道多年后,说起他,卢子英仍保持着当初在川南师范大学校门见恽代英第一面时的那一声称呼——“哥”。
毛泽东与卢作孚两个同龄人,一同加入少年中国学会。现在,是毛泽东来邀约卢作孚与自己同路。卢作孚没有跟着上路,却把自己带在身边一直多年的四弟,交付给毛泽东所托之人恽代英带走。后来人若细品这一节,或会觉得意味深长。
在上海与恽代英争论三天,此后,卢作孚几十年,很少再见到他就走什么道路与人争论。他不争论,却一步也不肯走偏,一次也不肯停下地走着自己认准的路。
卢作孚(中)
中篇
图霸
“不光黄浦江,上抵川江,大江上下,竟成外国旗天下!美利坚国、英吉利国、日本国”卢作孚此时似已忘了正在进行商业谈判,“中国人的这条江,早已成了洋船的天下。中国轮船公司为了躲兵差,防打差,加入眼下航业的恶性竞争,一艘艘轮船,全都请了外国旗,高高挂上。何兴一定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合兴造的?”
中国有两条大河,黄河与长江。
自四川省宜宾到湖北宜昌,长1030公里这一段,自古被称作“川江”。重庆以上的370公里,称上川江。上川江从四川盆地南部边缘低丘地带似一条长蛇,埋着头,悄然无声,蜿蜒潜行,一路上虽然艰难,却大有斩获,它兼收并蓄,将岷江、沱江、嘉陵江几条大河纳为己有。这条长蛇来到重庆朝天门两江汇合处时,已变得更加粗壮硕大。朝天门以下至宜昌660公里,称下川江。下川江已由潜行的长蛇,壮大为一条腾越的蛟龙,破夔门、穿巫峡、过西陵,川江过三峡这一段,称峡江。这条蛟龙时而咆哮,时而隐忍,与脚爪下的大地作生死一搏,更似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能伸则伸,当屈便屈。川江集水面积达50万平方公里,多年平均年径流量4510亿立方米,竟占了长江入海水量的一半。
川江自古有船行。“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李白坐的就是川江的船。“即从巴峡穿巫峡”,杜甫坐的还是川江的船。木船。川江上尽管有成千上万条木船走了千百年,却从未出现过一个专用名词:“川江航业”。
川江有航业一说,始自十九世纪末。
轮船载客量自然胜过木船,商家有利可图,于是川江航业竞争激烈。若把十九世末到二十纪前二十来年的川江航业之争,比作两千五百年前的春秋战国,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有一样根本不同的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争霸者,皆是中国人。此时的川江之争,五霸七雄,无一中国人,竟全是西方、东方列强。
其实后来加入川江航业大战的,陆陆续续,也有了几十家中国轮船公司。只是大多数公司都只有一两艘轮船。这些轮船行走川江时,为图安全方便,大多又花了银子买了外国旗悬挂于船头。当时川江上的中国轮船公司之间,四分五裂,浑似散沙一盘。这一盘散沙,正好是那个年代川江边国人生态与心态的缩影。
这说的是民国十六年、公历1935年以前的川江。自这年起,未到八年时间,川江上就几乎看不到一面外国旗,来来往往,漫江飘舞的,尽是中国旗。学生娃要看外国旗什么样,老师只能教他们查世界地图,翻看图谱去。
没人想到,在川江上成就这一霸业的,是一个中国人,川人。只花了八年,他便成为川江唯我独尊的王者。他的竞争战略、经营之道,早被世界的经济学家们研究整理为兴办实业、发展航业乃至发展商业的金科玉律,早被中国今天的商学院学生奉为教科书。人们能如数家珍地一一历数这位王者一次次受挫、一次次败绩、一次次陷入十面埋伏,一次次突出重围、一次次东山再起、一次次创造匪夷所思的奇迹、一次次进取、一次次商战、一次次打赢且每一仗都是双赢……
这个人,就是卢作孚。
人们熟知他是怎么做的,怎么成的,怎么成为千里川江上、再后来是万里长江上的霸王的。他自己也从不隐瞒自己是怎么做的。他曾尽心尽力地“草一篇简史”,记载下他的“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他曾受聘担任重庆大学商学院教授,如今,重大校园刚刚新塑了他的铜像。听了他的课,商学院学生们可以在毕业后一脚踏入商界时学以致用,甚至一辈子受用。多少人至今还记得,只要是他的课,教室就挤得满满的,连过道里都是人。他的讲稿,几十年后被收入他的《文集》,题名就叫《工商管理》……
川江航业史、长江航业史,已将这些记载其中。
他却给后世留下一个百年之谜——他到底是从哪一年起,从心头生出这一个念头:“我要一统川江,成就霸业。”
他又是从哪一天起,在心底建立起这样的自信:“我一定能让川江归于一统!”
他自己没说。从开始做实业起,他就没说过这件事。他喜欢做,他不争论。他说:光说不做,你信么?
或曰:刚开始入道,刚开始“下海”,一脚刚踏入商圈,刚涉足川江航业时,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一问。那时的他,身无分文。老家的一群股东,能凑起的又能有几块银元?一统川江,他敢想么!
按常理,凭他当时的条件,他确实是不敢想的。一桩霸业可不是一串铜钱,可以走到半路上碰巧拾得。
世有有其志而不能成其事者,无无其志而事竟成者。上下五千年,二十四史读罢,这话是不错的。可还是会一头雾水——古往今来,成就大事,做成霸业的王者,在踏上实做之路前,他们是从哪年哪日开头——拿川人的话来说——“起了这个心子的”?
关于这一问,终其一辈子,卢作孚都没说。
幸好,卢作孚做了。他不是说“光说不做,你信么?”
现在他做了,还做成了。这有点像他儿时失语那两年,心头想的,他一句也说不出,想好了却只管做,趴在瑞山书院窗台上,照样读完了那两年该读的书。如今,尽管他还是不说,后来人或许还是能从他一步步做的事,猜出几分答案,甚至猜得八九不离十。
“少年强,则中国强。”改良维新的梁启超曾在一篇散文中写下这话,他当时没料到,后来当真有一群要强的中国少年以此为名,成立了“少年中国学会”。学会中有两个同年生的少年,毛泽东与卢作孚。毛泽东让自己的同志恽代英不远千里赶到上海,诚邀卢作孚与自己一同走上使中国强大的一条大路。毛泽东自己认定这条路,就这么走下去,再不退回,一条路走到东方红。卢作孚让自己的四弟跟了恽代英去,自己走上早就认准的另一条路,就这么走下去,再不退回,一条路走到生命尽头。
春秋五霸要成就一统大业,征战杀伐靠的是战车。当时一国强弱,可用“战车百乘”或“战车千乘”来标志。
1926年,川江上,英商太古公司有轮船若干,日商日清公司有轮船若干,美商捷江公司有轮船若干……唯独民生公司手头还没有一艘轮船。若说此时的卢作孚便心生一念,要一统川江,谁能相信?有人听了会说:白日做梦。可是,若说手头一艘轮船都没有的时候,卢作孚根本不敢生此一念,过了八年,他就让川江归于一统,谁又肯信?有人听了也会说:痴人说梦。
梦想和理想,只有一个差别,梦想成真,就是理想。
卢作孚来上海,是为了造船。面对出门到重庆只能走石板路的乡亲,卢作孚差一艘船。面对列强逐鹿的川江,他差一艘战船。
从四川农村出来的人,见到大江,往往驻足兴叹。卢作孚没这工夫。巨大的轮船框架下,巨大的造船声响中,卢作孚指着宽阔平缓的江流,大声地对造船工程师说:“我们嘉陵江,和黄浦江、扬子江比,是小河。水浅、流急、江面窄,所以跑我们小河的轮船……”
工程师瞄一眼面前这个一身布衣的青年,矜持地说出一个数据。卢作孚马上掏出小本记录,那模样,就像童年时趴在瑞山书院窗外用沙盘记录曲先生在黑板上写下的算式。工程师凑过去,惊异地发现他居然能写出如此流利的阿拉伯数字,工程师改变了态度,报出一连串数据。
卢作孚迅速记录着:
船型……
动力……
航速……
客货载量……
卢作孚记好笔记,转身。旁边的一台船舶用轮机前,一个机械技师在埋头工作,助手正卖力地为他递上扳手。助手一抬头,卢作孚乐了——正是一脸油污的宝锭。
宝锭问:“魁先哥,那个发动机叫什么名字啊?找洋行订购的。”
卢作孚回答:“刚告诉你,转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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