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东西!”师长陈书农将步枪抛给副官。他转身冷眼看着举人和曲先生。“能劳动本县两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到我这里来,这个叫卢作孚的合川人还真不一般啊!他卢作孚的民生公司与我有何相干?举人老爷竟来求我?”
举人老脸一红,大声道:“目前民生公司正在邀请本地各界人士加盟,石不遇想请陈师长也认上一股。”
“石先生你这饱读诗书的举人怎么跑到我这个带兵打仗的师长这里来要钱?那个卢作孚,是你什么人?”陈书农有意无意地瞄一眼演武场边。那一座专为师长打靶歇息而搭的凉棚中,有人独坐,端起盖碗茶,悠悠地用盖子刮着茶水上浮着的茶叶,遥望着这边的举人。
举人回答:“学生。”
陈书农问:“他这学生的事儿……”
举人回答:“就是我这老师的事!”
“够义气!看来,教书的老师和带兵的师长都兴讲义气!不过,本师长,学说一句冒酸的话——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陈书农夸张地一叹,“二位读书明理,理当知道,军营之中,要枪有枪,要炮有炮,缺的就是银子!”
举人愤愤地说:“陈师长,告辞!”
陈书农向副官以目示意。副官会意,说:“师长,您那位孟朋友,能不能……”
“呔,你怎么不早提起!”陈书农作大喜状,冲举人说,“我有位朋友,是我当年大足龙水湖的一位老师,他前日刚到军中做客……若是合川举人您能说动他,以他的能力,为您学生的什么民生公司认上几股,应该不在话下!”
演武场边凉棚中独坐着的那人,一边啜茶,目光却一直悠悠地瞄着举人。
举人正要走,一听这话立刻站下:“陈师长此话当真?”
凉棚中那人放下茶碗,转过头来。举人哪等得那人上前,自己便兴奋地踢踏着鞋奔向凉棚,却越走越吃力——举人看清了,那人,竟是孟子玉。他穿着华贵,一望便知是商界有实力的士绅,与举人穿着相比,天壤之别。举人不禁呆立棚外:“是你?”
孟子玉回答:“是我。”
举人百感交集地叫道:“孟子玉!”
孟子玉感慨万千地回答:“石不遇!”
“二位认识,真是有缘,免得本师长费口舌介绍。二位定有老龙门阵,慢慢摆!”陈书农提着枪杆子扬长而去。
上海何兴经理室中,何兴见卢作孚绝无马上就走的意思,不得不说:“卢经理,平心而论,若是换了你,坐在我这把椅子上,你肯签这单生意?”
“不肯。”
“卢经理不肯,何经理怎么会肯?”
“卢作孚不肯,何兴未必不肯!”
“哦?”何兴故意拖了长声,“合兴公司昨日就凭这做法,做到今日,凭啥听你一个一艘轮船都没有的轮船公司经理的一席话,就肯改变?”
卢作孚点头道:“卢作孚肯理解合兴公司今日的做法,何兴却不肯了解民生公司明日的想法。”
何兴有了兴趣:“第一艘船还没开造,民生公司就有——明日的想法?”
“没有明日想法,哪来今日做法?”
“我不能光听你明日的想法,我是商人。”何兴站起身来。
眼看何兴身后李副经理就要说“送客”,卢作孚也站起身来,强硬地顶上一句:“我也在做实业。”
“既是商人,在商言商,可知商人认的是今日的利润,不是明日的想法?”
“非也!”
“商人何兴,只认今日利润!”
“非若是也,何兴非寻常商人,乃这条大江上有名的精明商人!”
何兴微笑摇头,表示不吃这一套:“就谈眼前!”
卢作孚一笑,递上一份备好的方案。
何兴瞄一眼方案:“这么说来,今日的做法也有了。”
“不完成今日的做法,哪来明日的想法?”卢作孚说,“来上海之前,我与民生同人调查川江所有轮船公司和所有轮船后,认定航业应作新的试探和新的实验,不应在原有轮船过剩的航线中去与正在失败的同行竞争,以加速其失败。不必在原有的争抢货运的航业市场中,与陷入经营危机的各家轮船公司竞争,以加重这危机。”
何兴“哦”了一声,开始静下心来读这方案。卢作孚暗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要你肯认真读完,这谈判或有转机。”
卢作孚脸带微笑,心头却迅速地打着腹稿,打算在何经理读过方案后,再来一番冷静的补充说明,一举争取使何兴让步。偏此时,经理秘书推门进来,乐呵呵地对何兴说:“前天没谈成生意的华江轮船公司的那位张经理又登门了!”
“哦?”何兴将卢作孚的方案推向一边,喜形于色。
“他说前日谈判陷入僵局,回去后,他有了新想法,要扩大跟合兴公司的合作,委托我们再造三艘大船。”
何兴望一眼卢作孚,矜持地对秘书说:“请张经理等五分钟,我这里正跟民生公司卢经理谈呢。”
说完,他有意看一眼手表。
卢作孚知道,留给自己的,只有最后五分钟。
“合兴公司造了这么多船?”卢作孚笑开了,望着何兴身后那张图。
何兴本以为这位对手会抓紧最后几分钟,慷慨陈词或再三恳求,却不料对手还有兴致看合兴公司所造轮船的分布图。
“啊。”何兴乐得轻松,他顺手向窗外一指,黄浦江上,正有一艘船鸣笛驶过。
卢作孚绕过长长的谈判桌,来到何兴身后:“好船,起码上千吨!”
何兴赞道:“好眼力,一千二百吨。”
卢作孚突然沉下脸:“不过……”
“不过什么?”
“这船上挂的旗……”
何兴一愣——那船上挂的是美国旗。
“不光黄浦江,上抵川江,大江上下,竟成外国旗天下!美利坚国、英吉利国、日本国…”卢作孚此时似已忘了正在进行商业谈判,“中国人的这条江,早已成了洋船的天下。中国轮船公司为了躲兵差,防打差,加入眼下航业的恶性竞争,一艘艘轮船,全都请了外国旗,高高挂上。何兴一定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合兴造的?”
“卢作孚!”何兴终于忍不住吼出了声。
“我民生公司哪怕只有一艘船,也要叫川江上扬起一面中国旗。”卢作孚始终不动怒,却默默地注视着何兴。
何兴不得不再次面对那双眼睛。何兴记得自己只在“推翻宣统”和“反二十一条”那两个年头里,在沪上学生游行队伍中,才见过这样一双眼睛。这不是装得出来的,因为就是在那两个年头,何兴也走在沪上的学生游行队伍中,也曾有过这双眼睛。再早,何兴也曾只要一听到小学堂里老师讲“日本铁壳子轮船击沉中国船、如今黄海渤海上没了挂龙旗的船,只见膏药旗的船”时就会握紧双拳,只是不知几时,握紧的双拳松开了,习惯于摊开在桌面上与人一单一单地谈生意了。
望着刚认识的卢作孚那双久违了的眼睛,何兴一叹,眼前分明是一个天生具备实业界精明素质的经理,可是他居然仍能保有这样一双热血学生的眼睛。
秘书出现在门口:“经理,华江经理等着您呢。”
“你来得真是时候,”李副经理望一眼不谙世事的小秘书,暗自高兴,却故意板着脸训斥道:“轮着你来催么!何经理从来说一不二,叫他等五分钟,满打满算,还剩一分钟呢!”
何兴猛一抬右手,向天花板竖起一根食指,却不说一句话。是向卢作孚示意——“你只剩一分钟”,还是向自己的副经理和秘书示警——“一律给我住嘴”,无人得知。不过,偌大一间经理室中,一时无人再吭一声。
卢作孚端坐不动。
“唔!”何兴闷哼道,“给我一支笔!”
李副经理愣了好久才听懂这句话,他在宽大的经理桌上那个高高的笔筒中寻找,抽出一支红蓝铅笔。
“签字用的!”何经理说。
副经理极不情愿地向桌子当中探身,取过那支半小时前英国太古公司大班在委托合兴公司造船的那单合同上签过字却忘了带走的金笔。
“破例只收定银3……”望着何经理在合同上写下一行字,副经理松了一口气,该当“35000”的数,让对方一个“5000”,只收30000元,也属生意场中常情。可是,李副经理很快愣了,怎么经理只在“3”后画了三个圈就停笔了?
何经理飞快地写完了这行字,签下“何兴”名字,起身,客套地向卢作孚一笑:“卢经理,对不起,我还有客,恕不远送。”
卢作孚早看清了那行字是:“破例只收定银3000元,余额缓期,酌情再付。”
当眼前所见荒诞到匪夷所思时,人的反应也会一反常态。见经理连原本对方能拿出的“8000”都不收,竟只收“3000”时,李副经理不怒反笑了,他对秘书嘀咕出一句自己平时绝不敢说出口的话:“合兴造船公司的经理今天是不是疯了?”
这话被刚走出经理室的何兴听到,他憨笑着,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多年后,民生股份有限公司总轮机长何兴被问起,1926年在上海合兴造船公司经理室,与民生公司经理卢作孚的这一场谈判中,导致他最后签下那一行字的原因时,依旧摇头直笑:“那天我那副经理和秘书都以为他们的经理疯了!”
川军驻合川第28师演武场,举人看清凉棚中端坐的居然是孟子玉,闷哼一声,转身走开。
“此陈师长与彼孟子玉,早有筹划,今日是等着我石不遇送上门,受他一番羞辱!”举人冷笑道。
“石生,你这一走,卢作孚在上海怎么办?”曲生追上举人,“他那是铤而走险,为公司先订下一艘轮船,你我这里万一募不来钱……”
“非也!为魁先娃,求谁都行,就不能求他孟子玉!”
“听说有一号人,死不要脸。没听说你这号人,黄土都埋齐腰,死还要这张老脸!”曲先生也动了肝火,“每回喝酒都说,我这一辈子,一事无成,唯一的成就,就是收了这么个好学生!哼,紧要关头,却转身跑了——算个什么东西!”
“我去求他,算不算东西?”举人一跺脚,站下了。
“算!”
孟子玉见举人回头,便端坐凉棚中,笑道:“说嘛。”
举人站在棚外:“你想听我说啥?”
“你自要见我,我怎知你要说啥?”
举人老脸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那学生卢作孚兴办公司,前景看好,邀友人认股,我石不遇求你孟子玉来认上一股!”
“哼,闹得嘉陵成醋海!”孟子玉悠悠吟道,正是在大足龙水湖畔搭救卢作孚后吟的那一句。
“酸风直达古渝州。”举人想都没想,本能地跟着吟出。
吟罢,二人相视冷笑,显然都勾起了对那一段往事的回忆。两人虽一语不发,却又因多年来知根知底,虽是冤家也如知己般默契,只用眼神也能明白对方心理。
同治年,合川一县,双峰并峙,出了两大才子,石生与孟生。才子不离佳人,偏偏又出了一个绝妙女子聂七妹,一枝独秀……孟生与石生比诗拼酒,屡屡不敌,眼看着石生娶了聂七妹,孟生再无脸面在合川停留,去了邻县大足,重新入了学籍。听说石生那一年赴乡试,自己也不甘示弱,发榜之日,二人居然同时中了本县举人。孟子玉却从此未踏入合川县境一步。这一回若不是当了师长的老友陈书农再三邀请,孟生也不会回来。一回来,听说石生找陈书农募股,孟生便知出一口恶气的机会到了,是以与陈书农计议了,设下眼前这个局。
“石不遇,孟子玉,友人乎,路人乎?”孟子玉问道。
“狭路相逢之人!”
“好一个狭路相逢之人!”见石生居然毫不掩藏与自己交恶之事,孟子玉便也恶向胆边生,“石生,我且问你,你把聂家女子弄到哪里去了?”
“什么聂家女子?是我石家娘子!”
“人呢?”其实孟子玉早在大足龙水湖边刑场从胡军张铁关团长手下搭救石不遇的学生时便已得知石不遇早已没了娘子,这一趟回合川后更是打听清楚了,聂七妹嫁过石家不久,依旧眷恋当初与合川两位才子饮酒赋诗作画的情景,实不愿因自己的原因坏了两个读书人的情谊,郁郁寡欢,不及一年,便已死去。孟子玉此时,只是心头恨不过,忍不住想问,“如此一个佳人啊,十指纤纤嫩笋!”
“皮肤洁白冰雪!”石生脱口而出还上一句。
“是啊,她人呢?”
“青山处处埋香骨。”石生抬眼望满目荒山。
“天涯何由觅芳草?”孟生还上一句。
这一来,直把凉棚外曲生急得不行。当年合川石、孟二生为一个女子闹得“酸风直达古渝州”,巴县的曲生当然也曾耳闻。只是,时至今日,这两位已经白须齐胸、黄土齐腰,怎么还这么不省事?斗起机锋来,敏锐锋利不减当年,更增添了几分死硬老辣。你俩爱斗不斗,只是苦了不远万里去上海,等着银子好订船的我那学生卢作孚。曲生一改儒雅平和之性,忍不住叫出声:“石生,你我今天来此是做什么的?”
石生一愣:“来寻友人募股的哇!”
“石不遇自邀友人认股,缘何寻上孟子玉?”孟子玉一听,接过话来。
石不遇无语以对。
“石不遇说那民生公司前景看好?”孟子玉再问。
“石不遇这一辈子,一事无成,唯一的成就,收了魁先娃这么个好学生!这公司有他,担保能成!”
“哦,合川举人真肯为你这学生担保?”
“莫说担保,为我这学生,石不遇什么都肯!”
“当真?”
“当真!”
“当真就好!”孟子玉将碗中残茶泼去,将茶壶在桌子上悠悠地原地转个圈,将茶壶把移向举人方向,“如此,便请合川举人为大足举人敬茶。”
孟子玉出了狠招,今日非要当众将这石生羞辱得脸面扫地——从光绪宣统到民国,我孟子玉为了被你夺爱的聂七妹,至今还是童子身。石不遇啊石不遇,这一箭之仇,我若不报,今生难得安生。
石不遇望一眼身后的曲生。
曲生点头,巴望石生早早地敬了这杯茶,募到这股银子。曲生又摇头,石生这人,平生只跪天地君亲师,其所历各朝各代君王之中,只跪光绪,根本不跪洪宪皇帝。面对孟生这样的人,他石生绝不可能做出“敬茶”这样下作之举。
果然,石生看过曲生一眼后,再望望附近旁观的陈书农与副官,便像一根石柱,杵在孟生面前。
“合川举人若连这点小事都不愿为学生做,足见那学生也不过是等闲之辈!大足举人又怎敢认他公司一股?——就此别过!”孟子玉悠悠地盯着面前空空的茶碗,一笑,转身出棚。
“茶太淡——不配合川举人敬与大足举人!”才走两步,孟子玉听得身后石不遇说。
“你要敬什么?”
“酒。”
“酒?”
举人一声断喝:“陈师长,拿你军中的好酒来!”
“得令!”陈师长竟本能地应了一声。
石不遇夺过副官抱来的一坛老酒,颤巍巍地斟满孟子玉面前那只茶碗,仍不罢手,竟将满坛的酒全倒入茶碗中,任其自流。溢出的酒淌了满桌,淌在孟子玉的裤腿上,打湿了他的鞋,淌满一地,孟子玉避也不避。
陈师长手下的士兵闻讯赶来演武场,围观合川、大足两县二举人“斗法”,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好你个石生!故伎重演——你又想学当初装疯佯狂作狷介状?没门!孟子玉冷笑道:“酒之一物,以水为形,以火为性,实天地造化赠予人间的第一奇物。文坛无酒,何来李白?武林无酒,谁识关帝?今日你石生竟暴殄天物似此!”
石生竟全然不理,自顾倒酒。坛见底,举人掷坛出棚,砸了个粉碎,正冠,振衣,捋髯,高举酒碗过头,庄严如在书院前孔庙祭祀至圣先师,朗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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