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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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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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庙祭祀至圣先师,朗声道:“民十四秋,为学生卢作孚创办之民生公司募股事——合川举人向大足举人敬酒!”

说罢,他硬生生跪下,将酒捧至大足举人面前。

大足举人心头那一份快意,直如自身已化作《七侠五义》中快意恩仇的豪杰,他看定膝下的石不遇,字字分明地说:“石不遇啊石不遇,你也有今天!”

“有今天就有今天!”

“你可知孟生我为何要你石生敬酒?”

“你不为饮酒,只为吃醋!”

“还敢嘴硬!”

“你可知我为何向你敬酒?”

“嗯?”石生这一反问,竟问得孟生一愣。老实说,孟子玉本意只要石生敬个茶低个头便算了事,见石生竟下跪敬酒,孟子玉大出意外,这时被石生一问,才恍然大悟,“莫非石生是为了你那……”

“是也,正是为了我那学生!”合川举人也毫不含糊,双目圆瞪,倔强回应。

物极必反。人间多少物事,都跟戏台子上差不多,每每行至极处,陡然一转身反转过来。其动因往往只是一句唤,一声哭,或竟是今天在川军28师演武场凉棚中合川举人这一跪。

“我是不是有点疯?”认了那一股后,孟子玉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小声问走进凉棚的陈书农。

一年后,民生股份有限公司股东孟子玉向石不遇说起导致他当场决定认股的原因时,依旧摇头直笑:“我的老冤家石生你都能放下前嫌、抹下老脸,硬生生屈下膝盖相求于我,还不全是为了你那学生卢作孚?这个卢作孚,酷似当学生时的你我,更远胜过你我。甲午之耻,庚子之恨,这一路过来,往事哪堪回首?结伴进京公车上书之愿,川省保路同志之志,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桩哪一件在你我手头做成了?看眼下,白须过胸、黄土过膝的你我,又怎能让日后一定能做成你我一生理想的、甚至能承载这个国家明日希望的学生,因为我们的一己私仇而受挫?”

那一天,陈书农也认了一股,说起动机,这位川军师长像他手头的那杆新式步枪一样直来直去:“民国十五年秋,敝师正驻防合川,卢作孚先生发起民生公司,敝师长认定卢先生实在是一个有守有为的人,乃率先赞助,入股,同时又劝导各将领幕府入股。”

合川药王庙年代久远,不过近些日子来焕然一新,门口新挂了牌,是合川著名书法家何静庥魏碑体书“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

这天,药王庙前,曲先生正激动地向众股东宣读着卢作孚从上海拍来的电报:“……功率112马力,速率14。8公里,总吨位70。6吨,长22。86公尺,宽4。27公尺,深1。52公尺……”

“曲生,你这外国一米是多长,敢比我中国一丈还长么?”举人问。

“石生,3。3333米才相当于中国一丈。”

举人得意地说:“我中央大国,岂是周边的蛮夷洋国可比——随便一丈,比西洋三米都长!”

曲生读完电报:“我民生公司第一艘船,定名——民生!”

九死

明日天一亮,就要闯青滩,据幼时曾随宝老船出小河进大河下岳阳进洞庭拉过一船纸扇、纸伞货的宝锭说——大郎二郎不是滩,青滩才是鬼门关。卢作孚知道,继大足刑场、合川死牢后,自己最大的一回生死劫,就在明天。比头两回更令卢作孚感觉沉重的是,这一回,担在自己肩膀上的,是一艘船、一船人的生命,是一个实业、一群股东的生路……

1926年6月初,“民生”轮船在上海下水,溅起浑厚浓重如油画的江水。订购轮船后,先期从上海赶回合川创办民生公司电水厂等各项事业的卢作孚决定亲自去上海接船回家。

是日,合川大郎滩无字碑前,民生公司同人送别卢作孚。碑下一块如屋大的巨石被浊浪哗然冲入险滩。众人一眼望去,一江洪流如开锅的水,江面上不见一艘船,正值洪水季节,封渡封船。

“洪水时节,船行极险,何况民生一只首航新轮!”顾东盛道。

“宜昌以上,土匪横行!”乐大年、宁可行谈之色变,“你一人如何对付!”

“说到对付土匪,倒真是天助我民生,早在年前,便为我预先安排下一人!”卢作孚一笑。

虽然亲手审定造船方案,对未来的船的尺寸、马力、吨位心中早已有了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勾画,可是,当走出峡口,第一眼望见已从上海上行至宜昌江边的这艘新船时,卢作孚依旧如痴如醉。

省城合川会馆白木刨就的小桌上写下的“民不聊生”四个墨笔字,当中的两个字模糊了,只剩下两端两字。这两字正写在船身上。

合川死牢中,与大哥卢志林各自在掌心写下的“生”“民”两字,脱离死牢后,颠倒顺序重新组合成另一个词组,这词组正写在船身上。

辛亥年追随孙中山献身那场革命后,从“三民主义”中认定的愿为之献出一生的那一个“主义”,正写在船身上。

卢作孚一遍又一遍地读出这两字,捎带着认清了除这两字外,船体上还标明了一年前去重庆码头调查川江外资华资各家轮船时均未见标明的——“载客量”,这才高一脚低一脚踩着岸边的泥沙,走过12年前由上海回合川,因为没钱扯船票、中途舍船登岸的那一处宜昌荒滩,走向泊在那一只囤船边的这一艘船。

孩提时只在洋船上见过的“车钟”,此时就在眼前,阳光将它镀一层金。孩提时只见洋船长一推便加速的手柄,此时就握在掌心,卢作孚便这么一推——“全速”。孩提时一听不忘的铃声,此时丁零声真真切切地在卢作孚耳畔响起。紧接着,又听到舱外某处一声铃响。

处女航的轮船的驾驶舱中,头一回担任大副的单子圣望着卢作孚笑。卢作孚似孩提时失语,多少话堵在嗓子眼,却发不出一声。他绕过大副,跑出舱外。他听清了第二声铃响发自船底层某处,三步并两步跑下舷梯,在底层过道上,头一歪,看到了轮机舱。舱中,有一只与驾驶舱一模一样的车钟,一只戴着油腻手套的手,正同样一推,将指针推到“全速”。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声响起。轮机舱中一左一右两台卢作孚自己在上海时跑了百十趟才选定的“奔驰”发动机开始转动。

此时,轮机长回过头来,满面油污,望着卢作孚。

卢作孚向轮机长大声叫好,发动机声中,对方听不清。卢作孚向轮机长竖大拇指,对方也向卢作孚竖大拇指。

“宝锭!”卢作孚一声欢叫,从“失语”状态中跳出。

“民生”轮分开洪波,向上游驶去。

“这一趟走上水,进了湖北宜昌段,听老船工说,闹匪最凶的,就在前面!”宝锭说。

“不怕他!我们有人带枪护航!”卢作孚昂头向船顶甲板望去。

一名英气勃发的军人昂首站立船头。右手紧按住腰间手枪,帽檐下阴影中的双眼,正注视两岸。

卢作孚笑着点头:“去年订这船时,我把四弟托付给代英!”他感叹道,“想不到,今天这艘船,保驾护航,全亏有了他!”

卢作孚内心其实充满隐忧,一路上默默地望着江面上映出的船顶上带枪军人的倒影,心中暗问:“四弟,你一条枪一个人,这一段,那满江土匪,你能对付得了么?”

“下锚!”黄埔军校四期毕业生卢子英从顶层来到驾驶舱,一声令下。

单子圣望一眼身后的卢作孚。

卢作孚默默点头。

单子圣摇响车钟,轮机声弱了下来。单子圣明白,船已进入水匪出没频繁、上水下水行船屡遭打劫、杀人毁船惨祸时常发生的这一段,卢作孚早对众人有言在先:“把舵行船,由单子圣负责。操纵轮机,由宝锭负责。防匪保安,听卢子英的!”

可是眼前,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前不见村,后不见镇,莽苍苍的一湾水面,孤零零的一艘小船,就这么停在水湾当中,这算什么兵法?——船上众人不说,卢作孚也不问。四弟自幼身上就有一股战将英武之气,似颇得父亲说过的那位曾在安南与法国人打仗的叔祖的隔代遗传,何况这一年来又进了当今中国第一军校的黄埔,黄埔学生兵的军威,早有所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其实此时此地,就再要怀疑,又上哪儿去找枪找人来为这一艘弹丸小船护航?

夕阳落入峡口汹涌的洪波,这一湾水色一转眼便由金变银。卢作孚望着怪石峥嵘的岸边,白天在岸边时隐时现跟了一路的、那个分不清是豺狗还是人的暗影,此时已不见去向。也许这不祥的尾巴已被我的民生轮甩掉了——但愿!

“二哥,船上还站得有个背梆梆枪的!”岸边怪石后,有人低语。他是水匪“瘦猴猴”,天生不瘦,饿的。

“盒子炮!”被称作“二哥”的这一个,从江水磨穿的石孔中望着水湾当中那条船,纠正道。川江一带,称长步枪为“梆梆枪”,与驳壳枪——“盒子炮”是有区别的。

“这船,还抢不?”众水匪问。

“问我?”二哥反问众人。

“二哥,不问你问谁?”

“问肚皮!”

“饿死鬼、刀下鬼,横竖是鬼!”众匪便各自操家伙要动手。

“天不黑尽,不敢下手!”二哥闷喝道,“隔这么远,你手头这杆鸟枪,敢跟他沟子后头别的那杆盒子炮比不?”

“开饭喽!”民生轮上,伙夫一声吼。

经历一整天的匪险与滩险后,卢子英揭下军帽,人们长长松了口气,纷纷走向底层甲板,围到伙夫刚端来的锅边。

卢作孚端起饭碗,听得卢子英说:“单子圣,上海水丰航运公司每月大洋八百,你不去,为啥上这民生小船?”

“水向低处流,这人,要往高处走嘛!”

“哪儿是高处?”宝锭问。

单子圣埋头扒饭,嘴里满满的,挤出半句话:“你我这艘船的去处!”

卢作孚默默点头,望着这位上海交通大学的毕业生,他放弃成名航运公司的高薪,追随自己上了第一艘船,成为民生轮船的第一任大副。

“我说这地方好眼熟。想起来了,去年我到过这里,船停了一夜,不过那时赶的是日清公司的云阳丸,”单子圣咣咣地拍了拍背靠着的铁板,指着船体上“民生”二字,“今非昔比,是阿拉中国民生公司自家的船了。”

他是上海人。他扒下一口饭,又说:“那天,还差点遭扬子江上水匪打劫。”

“几时?”卢作孚猛地放下碗。

单子圣望脚下,江水已由银色变成了铅灰色:“就是现在这种时候……”

“怎么对付的?”卢作孚追问。

“云阳轮上那个日本老水手长,祖辈当过倭寇,是他想出个办法,把船撑离岸,舶在江中,水匪真来,就得先划船,那样就有了动静,容易发现。”

经单子圣这么一说,卢作孚与众人恍然有所悟,都望着眼前这湾水。

“眼前,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前不见村,后不见镇,莽苍苍一湾水面,孤零零一艘小船,就这么停在水湾当中——子英,这原来就是你的兵法?”单子圣说。

卢子英只一笑,顾自扒着饭。

“无师自通啊!”有人道。

“什么无师自通,人家是黄埔军校的高材生!”又有人应。

“莫看我这第一艘船小,一船上就有两所名校的两个高材生!”卢作孚望着四弟与单子圣,心中暗喜。去年订船时卢作孚在上海把四弟卢子英交付恽代英带去黄埔,没想到新船下水处女航,四弟黄埔四期毕业,俨然一个大将军,正在完成他平生第一次的军人使命。

“咦?”不知几时,四弟不见了人影。

众人听得卢作孚一声,也静下来。这一静,听得江上异响。循声望去,已由铅灰变成油黑黑一片的水面上,从岸边怪石方向,由远而近,传来划桨声,不止一艘船,划船的人却把桨声控制到最轻,连桨片出水时都轻得几乎听不见,只听得见挂在桨片上的水珠滴回江中的滴答声。

“四弟!”卢作孚低唤。

“卢子英!”众人齐唤。此时,所有的人最巴望见到的是卢子英。

卢作孚一抬眼,望见船尾铁栏杆边,四弟军人的身影独立着,早已拔枪在手,注视着夜色中结阵、正成弧形向民生轮包抄而来逼近的一艘艘小木船。

卢作孚弯着腰来到卢子英身后:“水匪?”

“你四弟正等着他呢!”

“怎么对付?”

“原定方案!”

按照出发前操练过的方案:宝锭迅速进入轮机舱,单子圣进入驾驶舱,民生公司职员陶生率水手头脑正跑向锚位。

卢子英俯对底层船头陶生与水手头脑:“尽量别出声。”

水手头脑向卢子英伸一大拇指,表示明白。

卢子英俯对底层驾驶舱单子圣:“锚一起,船就动!”

单子圣头也不伸出驾驶舱,只伸出一只手臂,举起一只大拇指。

卢子英俯对最底层轮机舱,还没发问,就听得缓缓启动的轮机声。

水匪众小船已围定民生船边,二哥回头对小船中人说:“我看这铁轮船上,也是一帮吃水上饭的穷光蛋,都是在血盆里头抓饭吃,你我少带些人命,免得死后去到上游丰都鬼城,见了阎王老爷不好说话!——万不得已,不要杀人!”说完,他拔出一把雪亮匕首咬在口中,蹿向小船头,瘦猴猴也学样,准备抢先跳帮。

卢子英向天一枪。

锚出水。

单子圣猛推车钟手柄。

宝锭猛推车钟手柄。

二哥从小船上跳帮,瘦猴猴紧随……

轮船突然起动,不待锚起完,便全速向江中驶去。正跳帮的水匪们纷纷落水。

只有二哥与瘦猴猴跃在空中时一把抓住了船头铁杆。

瘦猴猴抓不稳铁杆,眼看落水。

二哥腾出一只手,抓住瘦猴猴,连带得自己也将落水。

二人惊恐地望着船下,跳帮落水的水匪,有的被卷入行驶中轮船下的巨浪,有的被绞进船尾螺旋桨卷起的涌流,二人若落水,同样再无生机。

一双手从船上伸来,二哥与瘦猴猴赶紧一人拽住一只手,强挣上了甲板,心有余悸地望一眼船尾开锅般的浑水。

驾驶舱中,单子圣大叫:“卢子英,上游有匪船。”

卢子英一看,果然,他胸有成竹:“转舵,全速,向下游!”

民生轮转舵后,船尾涌浪掀翻几条匪船,扬长而去。

众匪望洋兴叹,枪弹打得船尾铁甲直溅火花。

二哥向瘦猴猴使一眼色,二人趁船上没人看管,向船边跳下水去。

民生轮一声汽笛,欢呼甩掉了那群匪船。

“想不到,我们的第一艘铁轮船,头一回跟木船比试,显出的不是载货载客快速便捷的优势,竟是甩掉匪船!”卢作孚一叹,回头见身后只有卢子英,忍不住夸他一句,“四弟,你代英哥,没白教你。”

卢子英指着自己脑瓜:“在黄埔,代英哥只教我这个!”

“刚才这一套呢?”卢作孚拍拍卢子英已经重新收入匣中的“盒子炮”。

“教我这一套的,还真是外国教官!连这枪,都是德国造的。”

“跟这船的引擎一样的——引进。”

船上引擎声太大,卢子英没听清:“引擎?”

宝锭从轮机舱冒出头来:“魁先哥,你引进的西洋本事,当初我嫌贵,今天一看,本事还真有点本事!”

他还是把“BENTZ”读作“本事”。

卢作孚乐了,拍拍发动机,拍拍卢子英的手枪:“是好东西,都引进。”

民生轮借着洪水,急速下行十余里,泊于城陵矶一段江中回水沱。众人齐聚甲板,伙夫熬了一锅姜汤,多放红糖,一人一碗,既驱寒湿,又算“庆功酒”。众人正喝着乐着,忽见岸边无数水匪小船,打着火把,向民生轮包抄过来。

“子英,怎么办?”大副单子圣本能地问道。

不见应声,众人以为卢子英一定早有发觉,早登上了顶层制高点。昂头寻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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