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北衡:“贪!”
刘湘:“贪什么?”
“从蝇头小利贪起。他那条船,上月收入,159。3元。他那公司,去年电水厂、碾米部,同时开业,他亲自监督,开支极省,省到他的民生公司重庆办事处只在千厮水巷子汇源店租一间房。他锱铢必较、滴水不漏,由是他的公司去年开张头一年,便赚了13568元。”
“这下他可贪肥了?”
“是贪肥了——他却把赚的钱全都公开,该留的留,该分的分,由是他公司的众股东缴款一改当初,变得相当踊跃,股额五万,二三月内,完全收足。”
“他心满意足?”
“他贪得更大!”
“他贪了多少?”
“他将公司贪得的红利分给股东,自己却分文不取!”
“哦,那——他更贪什么?”
“贪下一个船!他马不停蹄,加募股额五万,民生轮之后不过半年,他又向上海订购‘民用轮’。”
“这样一个商人……”
“商人之贪,可无法与他同日而语。”
刘湘问:“他一个民生实业公司经理,除了轮船、除了赚钱,除了公司,还能贪什么?”
何北衡冷冷地说:“地盘。”
刘湘当下警觉:“谁的地盘?”
“王师长的地盘。陈师长的地盘。”
“唔!”
何北衡将卢子英手绘的那份“嘉陵江小三峡地图”摆上桌面。
刘湘问:“嘉陵江小三峡——这不都是我的地盘么?”
何北衡说:“眼下,他贪的,还只是你的这块地盘。”
刘湘紧接着问:“日后?”
何北衡悠悠地望着刘湘身后。
壁上,悬着川军21军重庆防区图。刘湘猛转头望去:“重庆?”
何北衡将视线转向另一侧壁上的四川地图。刘湘问:“四川?”
何北衡摇头,视线看定正中的中国地图。刘湘冷笑:“难怪此人不去杨森幕府,连我的首座也不肯俯就。”
何北衡说:“此人所贪,非常人所贪。”
刘湘问:“鸟贪食,狗贪骨。读书人贪名,军人贪胜,商人贪财。君子贪义,小人贪利。天上飞的,地下走的,寻遍天下,无一不贪者!这卢作孚,到底贪的是什么东西?”
“比如此时,他正在你的地盘上一个叫北碚的小村落搞一个试验。”
“什么试验?”
“川江上跑轮船办航业是他的第一个试验,现在他开始第二个试验。”
“到底是什么试验?”
何北衡:“上下五千年,中国人还没尝试过没体验过的——这是他的原话。”
“快说给我听!”
何北衡说:“事还未实行,我说你肯信?——还是他的原话。”
刘湘:“有名堂,这个卢作孚真有名堂!”
何北衡察言观色,见刘湘此时已经对卢作孚失去先前的戒心,便凑上前问道:“甫澄兄,那峡防局局长一把交椅?”
“看来非他莫属!”
“甫澄兄不怕他贪?”
“若卢作孚所贪,非刘湘所贪,刘湘何惧之有?”
“那是。”
“若卢作孚所贪,正是刘湘所贪,刘湘部下,贪重庆贪四川贪天下者也是有的,还不一个个规规矩矩追随刘湘?天下之大,非所贪最大者之天下,乃力量最大者之天下。枪杆子在手,力最大者说了算,我还怕他贪?”
何北衡默默听着,对刘湘身上这股雄强豪霸之气心悦诚服:“当前,峡防局局长一职,非卢作孚莫属。日后一统四川者,非甫澄兄莫属!”
刘湘开怀大笑。
何北衡说:“我这就去准备委任状。”
何北衡转身,正走出,听得背后刘湘的声音:“发表卢作孚为峡防局局长之前,我这个四川军人兼地方长官,先会一会他这个读书人兼商人。光是望远镜里见过面,总觉隔得太远……”
听这话音,何北衡觉得又有点不实在。
几天后,何北衡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江边那一坡石梯坎,体己地对同行的卢作孚说:“这人啦,兵权一大,脾气就大——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请作孚兄看我眼色行事。”
“作孚领会得。”卢作孚不动声色地应道。
说话间,何北衡引卢作孚来到刘湘府前。
“我是军人,你是商人。”卢作孚刚落座,刘湘说,“我怕你!”
卢作孚默默摇头。
刘湘:“你怕我?”
卢作孚默默摇头。
刘湘:“商人怕军人,因为军人有枪杆;其实,军人也怕商人,因为商人有洋钱。”
刘湘与卢作孚对坐,何北衡陪坐。经历了五四运动,出自北大的何北衡相中刘湘有“一统川省”之霸气,更有一统之雄强实力,这才入了刘湘幕府。除此之外,何北衡从来没有奢望过能窥穿这样一个“霸主”的心机。今日,何北衡更没料到刘湘会以这样的话来作为与卢作孚初次会谈的开场白。何北衡见卢作孚只是默默听着,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来时路上自己先打过招呼。
刘湘显然是有意拿出行武之人大老粗的派头,对卢作孚说:“商人没有军人保护,便感到有生命危险;而军人没有洋钱也就没有饭吃,同样有生命危险。”
卢作孚不卑不亢:“卢作孚不怕军人。”
何北衡心头一紧。今天这一个“商人”一个“军人”相会,最难做的人是我何北衡!我是你刘湘的幕僚,又与你卢作孚新交朋友。我重你刘湘,又敬你作孚,所以夹在你刘、卢二雄当中,我只想让你二人相谈甚欢,可是一上来,你甫澄兄就说什么“生命危险”,你作孚兄又顶回去一个“卢作孚不怕军人”,我何北衡被你二人这不冷不热、机锋暗藏的言谈吓得两边担忧。
何北衡向卢作孚使一眼色。偏偏卢作孚故作不见,何北衡又不便开口插话,便听得卢作孚看似平静,却软中带硬的一句回话:“军人甫澄先生也不必防我卢作孚。”
何北衡担心地再转过头望刘湘,觉得今天这场合自己的颈项脑壳连在一起有点像细娃崽儿过年耍的拨浪鼓。
刘湘老辣,笑道:“如此,甚好。不过,我希望枪杆子与洋钱合作,把市面搞好,彼此有利。对我刘湘这一‘枪杆子与洋钱合作论’,卢先生觉得如何?”
卢作孚不卑不亢:“相信重庆商人会大表赞同。”
刘湘:“我的团营连长,对卢先生的授课,大表赞同。”
卢作孚:“四川的军师旅长,常常这一部分在这里开会,那一部分在那里开会,从没有见全体集合起来开一次会。会议的内容都是秘密的,我不敢妄猜其内容是不是有关四川商人、四川读书人、四川所有人的利益;但如其有关四川人的利益,便可以不守秘密了。”
这不是摸老虎屁股么?何北衡听了,一身直冒冷汗,脸上却堆满热乎乎的笑,左顾右盼,插科打诨,生怕二人突然谈僵了。何北衡将这两个人撮合在一起,是颇动了一番心机的,是为了一统川江一统川省——这是何北衡今生的宏图大志。眼前客厅中这一个军人一个商人,乍看天壤之别,风马牛不相及,其实细想起来,会发现二人是天生的盟军。何北衡恨不得做木匠掌墨师手头的牛胶,将这二人一劳永逸地粘合在一起,共同实现一统川江川省的霸业。刘湘若失去卢作孚,会失去一统川江的最佳人选。失去川江一统,谈何川省一统?如何与外面世界交通?卢作孚若真惹火了刘湘,他枪杆子在握的人——何北衡不是不知道刘湘半生来与人火拼时的杀伐决断冷酷无情。说不得,我何北衡今日这场合只好做一回垫在你作孚与你甫澄碰撞靠拢时的废轮胎圈。
先前卢作孚那席话太过耿直,刘湘开始听得不舒服,但强力控制住自己。以卢作孚的机警敏锐,他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可是,他却故作不见。何北衡在桌面下悄悄踩他一脚。卢作孚抽出脚,顾自说道:“今日得见甫澄先生,卢作孚幸甚。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卢作孚说:“最好有一次全四川的将领,自师长以上或自州长以上的会议,四川各界、各种专门人才都有代表列席。”
“开会商量什么?”
“共同商量四川人的问题。商量迄今为止四川哪些事做错了,明日开始四川哪些事应该做,又该怎么做。商量停止四川各军师旅之间的战争,停止四川军事的发展,实行培养专门人才的计划,分配四川各界事业的经营,分配各种监督的责任于各军师旅长。”
何北衡默默摇头——你卢作孚怎么今天说出话来这样直杠杠的?身在刘湘幕府,何北衡对川军首领无一不了如指掌。杨森虽是英雄,亦有建设泸州建设四川一统四川之志,可是,较之甫澄,却差着一大截。你卢作孚能与杨森那样的蛮干将军交友,为何却要与甫澄这样的帅才作对?你也不看看刘湘现在的脸色。
刘湘沉吟良久,开口了:“卢先生倡导的这种会议,川人中,谁能发起?”
“川人中,有心人便能发起。川军中,有心的将领亦能发起。”
“川军将领?卢先生心中,或有现成人选?”
刘湘从最初的抵触、欲怒到此时,已经产生倾听的兴趣。卢作孚早将此看在眼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刘湘心中欢喜,故作困惑。
卢作孚肯定地说:“甫澄先生若能发起,却是再好不过。”
刘湘大笑:“就算我刘湘发起这四川会议,上了主席台,第一句话,怎么开场?”
卢作孚胸有成竹:“第一是促成四川人研究政治问题。”
刘湘一听,警惕地逼视卢作孚:“政治?”
卢作孚侃侃而谈:“使川人皆知道政治上完全是关于中国国家或四川地方的问题,其立足点绝不在自己一个人、一家人、一族人、一群人、一公司同人、一军军人的利益上。”
刘湘听得如此大气的议政,暗想:“果然‘巨贪’!”
卢作孚说:“四川的政治问题是有正当方法解决的,相互争夺绝不是解决的方法。”
刘湘问:“如何才是?”
卢作孚说:“以四川人解决四川的公共问题,绝不是以这一军解决那一军,或那一军解决这一军。”
刘湘听得耸然动容。
桌下,何北衡一脚踩在卢作孚脚上。
这一回,卢作孚也不抽出脚来,振振有词:“换句话说:这是一种事业,纵分若干步骤,横分若干部分,是依赖大家共同经营成功的,而非可以相互争夺成功的。若甫澄先生发起首届四川会议,这‘相互争夺’,正是会上第一个待解决的政治问题,它阻挡了一切政治事业的经营,阻挡了一切政治改革,是需要全体四川军人、四川人首先想法共同解决的!四川军人、四川人的大梦,该醒了!”
卢作孚说完,刘湘悠悠地用盖碗茶盖子刮着碗边,再无别的声响。卢作孚不慌不忙地等待着他的反应,何北衡置身二人当中,实在难受,索性推开阳台门到室外透口气,听那川江号子与轮船汽笛你长我短此起彼伏,总算胸口舒畅了些。心头却总是放不下,只听得屋内二人一个说川江,一个说川军,同时说川省川人,同时说出一句话——“这川耗子给外界的丑陋形象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何北衡知道,“川耗子”是外地人对川人的讥骂,一如讥骂湖北人为“九头鸟”。接着就听得笑声大作,回头望去,刘湘与卢作孚正相视大笑。就这两分钟,究竟二人说了些什么,发生什么转机而致如此融洽,何北衡想不出来,却笑得似比二人还开心。英雄便是英雄,人物便是人物,岂是等闲目光看得出来的?
何北衡知道,今日之事成了。何北衡料定,日后川军中若有一统川省者,必刘湘也。日后川人中若有一统川江者,非卢作孚莫属。何北衡认定,日后无论一统川江一统川省,非此二人联手不能!
一年后,刘湘将其今日初见卢作孚之随谈“枪杆子与洋钱合作论”公开发表,果然得到重庆工商界的赞同。
三年后,卢作孚将其今日初见刘湘的随谈写成文章,题名《四川人的大梦其醒》,公开发表,一时震动四川各界。
“……当时是军阀割据时代,合川是二十八军邓锡侯防区;盐井溪、草街子、二岩、黄桷镇和水土沱是二十八军师长陈书农势力范围;巴县、江北县和璧山县是二十一军刘湘江的防区,童子鸡家溪、蔡家场、北碚、澄江镇是二十一军师长王方舟的势力范围。两军名为互不侵犯,实则时有冲突,互不相让,都想独占峡区。卢作孚从两军双方进行活动一方面与陈书农拉关系,邀他入股,扶持民生公司;一方面通过四川‘北大系’的何北衡、陈学池等人,奔走于邓锡侯、刘湘之间,促成二十八军和二十一军在北碚地区的谅解。同时陈学池又托地方人士耿布诚、王序九辗转向陈书农、王方舟建议,最好让地方上有信用的第三者出任北碚峡防局长,具体人选就是卢作孚。”关于卢作孚出任峡防局局长,文史专家、《重庆市北碚区志》副编审李萱华七十年后如是说。
“二哥出任北碚峡防局局长是由于地方人士之推荐,经各方面的赞同。”卢子英追忆道,“二哥欣然接受士绅的建议。但王芳舟又要安插他的亲信王岳生任副局长。王曾做过财政厅长,是搜刮民财的官吏,二哥以其不是搞建设的人而婉言推谢了。”
这个官,得来之过程,以及得官后防止异己谋官而搅乱大局的细节,未见卢作孚本人提及。
下面的史实是不争的:
1927年,卢作孚于胡南先去职之后,就任江巴璧合四县特组峡防局局长。
1927年,卢作孚从要用枯水绞杀了他的第一艘民生轮的嘉陵江中,找开一条新路,且在江岸上扎下一块地盘,他在岸上水上两条腿走路,同时推进着他的两个试验。
“本年民生公司因为营业情况甚佳,股本增加为10万元,职工增加为75人。”《卢作孚年谱》如是记载。
卢作孚后来把民生公司从创办到本年这一段时期,称作——“公司事业经营之第一期”。他写道:“在这艰难缔造的时候,努力的朋友都有牺牲个人的决心。没有说事苦的,也没有说钱少的,同时各方面争来拉人做事,待遇地位都远在这桩小小事业之上,却没有一个人离开这桩事业而去。”未见他记载这一段自己是怎么想的、怎么操劳的。
就在卢作孚第一次将民生航线拓展到长江上、出任峡防局局长并蓄足劲道要在北碚周边乡村开始他的实验这一年,一个清朗的秋日,他与蒙淑仪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他按季节为小女儿取名“清秋”。
分水
唯有一人见此情景深感遗憾,他是宋二哥,他对卢子英说:“要是去年在长江大三峡中,你二哥就有今日嘉陵江小三峡中的权力与能力,我遣散的那些水匪弟兄,还不一个个都像姜老城的弟兄们一样,找到了安置?”
如果川南道尹公署教育科科长和成都通俗教育馆馆长都还算不得什么官的话,1927年2月15日,卢作孚是真的当官了。这是他的“第一项政府职务”。
当上峡防局局长这个官后,他要立即把事情做起来。
不久前由四弟卢子英手绘的草图已经绘制成嘉陵江小三峡地图,贴在峡防局墙壁正中。图上标明重庆至合川间的沥鼻峡、温塘峡、观音峡。嘉陵江三峡地区,标明地跨江北、巴县、璧山、合川4县的39个乡镇。最醒目处,是北碚村。两旁新贴的标语,显然是卢作孚的手笔:——“建设是破坏的先锋,建设到何处,破坏到何处!”
——“造公众福,急公众难!”
这天,正在召开峡防局会议,主题是:“我们需要打破苟安的现局,建设理想的社会!”
程静潭问:“这年头,还谈理想?”
卢作孚问:“诸位,什么是理想?”
无人应答。
会议桌两旁,峡防局常练大队大队长常洪恩与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