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卢作孚一队人已经来到山崖上。粗犷汉子有意找文静攀话:“你弄的啥东西?”
文静显然经过培训,正熟练地利用电话工攀登板攀上光秃秃的电线杆,低头答道:“电话。”
汉子说:“好的,不讲人话,讲电话?”
文静不知怎么解释,求助地举起手头的电话话筒:“卢局长,这电话,我怎么跟他讲?”
卢作孚攀在另一根电线杆上,一抖手头的电话线:“电话通了,再跟他讲。”
攀在另一根杆子上的戴眼镜的男青年问:“卢局长,小三峡那么多乡村要建设,你为啥急着装电话?”
卢作孚一边埋头干活一边说:“现代化啊。四川盆地第一要紧的现代化是啥?”
男青年说:“交通现代化——你不是通了轮船么?”
脚下是绿丝带一般的嘉陵江,红叶掩映,民生轮露首不露尾,汽笛声在峡中回响,远处可见江边的北碚乡。
卢作孚说:“还有一个无形的交通——消息交通现代化。传话的交通事业,可以节省无数人的往返。”
文静摇着电话:“喂,峡防局总机吗……通啦!”
她想将话筒递给卢作孚,卢作孚快活地向文静眨眨眼睛,示意她把电话递给那汉子。
文静把话筒递给汉子,汉子大咧咧地接过电话,把话筒凑向耳边。
文静强忍住才没笑出声来,示意他颠倒过来。
汉子刚把听筒凑近耳边,话筒里,响起对方的声音:“喂!”
汉子吓得把话筒拿开,望着茫茫空山:“你在哪里?”
这回轮到文静开心地冲着汉子大笑了。她像幼稚园阿姨似的看着汉子。
文静说:“卢局长,电话一通,我还没讲,他自己就通了。”
汉子冲着她傻笑:“顺风耳?”
文静说:“电话!——不顺风,也能把千里外的人讲的话送到你耳朵边!”
汉子像幼稚园娃娃拿到新玩具似的捧着话筒,爱不释手:“那么远的声气,听起来,像在耳朵边边上说悄悄话!”
卢作孚开心地对随行的与围观的农民们叫道:“能够在远距离很快听到别人说的话,同时又立刻回话,这个设备就是电话机。”
汉子问:“这个线,铺一里路长,要缴好多钱?……铺一百里路耶?”
卢作孚脱口而出:“在乡下,安设一里,不过花上几十块钱。”
农民们七嘴八舌:“这个箱子,又要好多钱?”
卢作孚说:“几十块。”
农民问:“管好多家?”
卢作孚说:“管各家各户各村各乡。”
农民扳着指头算细账:“摊下来,还划算……少跑多少路,多做多少活!”
眼镜青年对另一根杆子上的卢作孚喊道:“卢局长,这下我才算明白为啥你要写文章说‘应以最短时间把各镇乡电话安设完备’,哟,下面的话我记不起来了。”
文静随口背出:“这样做的最要紧处,还不只是在峡区实现传话的交通事业现代化,而是我们须给予普通人以说话的权利。”
文静从农民手头要回话筒,抬眼望着卢作孚。
“接北碚乡。”卢作孚从杆子上熟练地下来,“叫李果果说话。”
文静接通后将话筒递给卢作孚。
汉子与众农民困惑地望着这边。
卢作孚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有意将这第一次正式通话过程变成对无知农民的一堂科普教育课:“李果果么?”
电话中,李果果的声音:“报告,我是李果果。”
卢作孚说:“报告你的位置。”
“按照你的命令,李果果率少年义勇队已进入北碚乡。”
卢作孚单手撑腰,俯瞰小三峡的青山绿水,像个指挥大战的将军。汉子与众农民看看通话中的卢作孚,看看远远的北碚乡,一个个瞠目结舌。
卢作孚问:“有问题么?”
李果果说:“问题太多了。”
“说具体些,到底有几个问题?”
“九个!”
“九个?”
“九口缸!全在北碚街上。”
“你们不能把它们抬开么?”
“抬不开,全都半截埋在土里,缸里还装满了……”
“这也算问题么,九口水缸?”
“报告,不是水缸!”
“刚才自己还说九口缸。”
“报告,李果果只说九口缸,没说九口水缸!”
“到底九口什么缸?”
李果果大喊:“九口尿缸!还装满了尿!”
农民们都听到了电话里的话,大笑:“北碚场那条街,就叫九口缸!”
卢作孚笑不出来:“这九口缸街上的人——咋个活法?”
“九口缸”街上,李果果捂着鼻子,与卢作孚通话:“九口尿缸,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你听!”
电话中,传出了居民们的吵嚷声:“从有北碚场,就有九口缸。”
李果果身后,破败的街,果然一溜尿缸。街中一条臭水沟。一队青年学生试图将缸抬开,被居民们喝止:“砸了九口缸,屙尿朝哪装!”
卢作孚在电话这头说:“李果果,培训时怎么教你的,先要打开在乡村农民心头堵了几千年的那道闸门。”
“我也想——启迪民智啊,小卢先生,教不转来哇,这些农民!”
“妈啊,救命啊!”突然一声喊,打断了通话,卢作孚望去,是先前那个赤裸的孩子,正被山下江边石板路上那几个挑担啃干饼的农民追打——孩子抢了人家的干粮。
挑夫一路乱打。卢作孚赶紧上前挡住。挑夫愤怒的扁担全朝卢作孚身上打来,孩子躲在卢作孚身后,还在拼命朝嘴里塞干饼。卢子英与粗犷的汉子赶来挥散挑夫。
小孩被干饼哽得喘不过气来,卢作孚摸出自己的干饼:“慢慢吃,吃了还有。”
小孩一把从卢作孚手头夺过干饼,又拽住卢作孚,一口咬向卢作孚的手臂,转身跑开。
粗犷汉子冲孩子背影喊道:“这才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蛇牙啊!”卢子英查看卢作孚伤口,咬得不浅。
卢作孚说:“他不是蛇——是人,就教得转来!”
突然听得有人喊:“教得转来个鬼!”
卢作孚一愣,四寻声源,这才发现手头的话筒中,李果果还在那边打电话:“局长,九口缸……”
李果果的话被居民的吵嚷声打断:“九口缸在这条街上摆了恁多年,你们卢局长一来,就见不得了!”
尖厉的声音震得卢作孚将话筒拿开。
难题堵在面前。这天大雨冲刷着“新营房”左右墙上写着的大红标语,营房内,卢作孚、卢子英与青年们盘脚坐在床上,正在开会。卢作孚望着面前铺放的新绘就的北碚场地图,地图上,“九口缸街”横堵当中。
卢作孚问:“九口缸街,这多天了,为啥不通?”
李果果答:“因为九口缸挡道,不准砸哇!”
卢作孚问:“为啥不准砸?”
李果果答:“因为中国人顽固、守旧、不开通,见到任何新思想、新知识、新科学、新事物,一律反对!要说把问题提得像中国那么大,果果已经把脑壳问得比中国还大了,可就是……”
“可就是不问九口缸那条街居民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有啥好问的?因为砸了九口缸没处屙尿啊!”李果果正发着牢骚,猛抬头,在卢作孚眼中看到了欣慰与鼓励。他自己也意识到有了新思路,“咦”了一声,“小卢先生,叫你这么一开导,果果开窍了,有办法了!”
“说!”
“我光说,你肯信?”李果果一扭头,便招呼学生队的人奔九口缸街去了。
“好!”卢作孚大喜。
“他们这一去,真能砸了九口缸?”望着学生队的背影,卢子英问。
“肯定能。”卢作孚信心十足。
“为啥砸了这么多回都不能,这回就能?”
卢作孚不答,反问:“四弟,曾记否我与恽代英在泸州争论过一件事?我说——如果把革命作为一桩完整的事业,便不能把破坏与建设截成两段。”
“代英哥说,——不破坏这魔窟,怎么建设?”
“我说,不同意——必须以建设的力量,作为破坏的前锋。建设到何处,才破坏到何处。”
“代英哥说——快破坏,才好建设!”
“我说——必须要有好的建设,然后有快的破坏!”
“这跟砸九口缸何干?”
“干系太大了!”
“说来听听。”
卢作孚悠悠笑道:“学生队这一去,不出三天,必见分晓!”
九口缸街岁数最大的,是个百岁老头,街坊人称“九条命”。卢作孚当初与卢子英初访北碚场时便叩开过他家的房门,卢作孚问“贵姓”,说姓“九”,他的开场白是:“不怕官府见笑,小老头外号‘九条命’——这条命从嘉道咸同光宣民洪民,活过九个朝代!你看嘛,官府问姓啥,小老头都记不得了,只好拿外号来充数。”卢作孚当然知道他前六朝说的是“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民洪民”说的是民国而洪宪又民国。带头不准砸九口缸的,正是“九条命”。
三天后,天刚亮,“九条命”跟往常一样睡不着,披着件短褂出门,先冲着自家门外最近的那口缸撒了一泡老尿,接着便顺街闲逛,来到九口缸街南尽头。他一抬着发现,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此前未有的“建筑物”。它潜伏在小河飘来的晨雾中,一身白晃晃的,让“九条命”眼前一亮。他一路绕过街头的那九口缸,同时也就挨家挨户叫醒了九口缸街边的邻居们,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来到“建筑物”前,隔着十步,“九条命”站下了,众街坊自然随后站下。“九条命”戴上眼镜,用他那历经七朝的目光审视着这建筑物。
这是一栋不大的平房,板壁、瓦顶,平房左右等分,分隔成两间,板壁刷得雪白,晨风吹过,北碚场上的人都熟悉,那是下游几里地江边白庙子千百年来盛产的石灰的味儿。
“啥东西?哪个认得?”“九条命”埋下银白闪光不见一丝黑发的头顶,眼镜也顺挂在了鼻尖,他的目光炯炯地从眼镜框上端射出,他向左边稍稍一侧头。身后环立建筑物左侧的街坊见问,个个摇头。“九条命”把头向右边稍稍一侧,环立建筑物右侧的街坊见问,个个摇头。
“‘九条命’你老人家都识它不得,我们哪里晓得?”左右街坊齐声道。此时,晨风将板壁掀得哗哗直响,“九条命”有些诧异,上前几步,见此建筑物左右两厢各开一小门,门上挂了白布,白幡似的在风中飘舞,“哗哗”响的原来是它。
“白门帘上写得有字!”有人说。
“啥子字?”“九条命”问。“九条命”与合川举人一样都戴同样的水晶眼镜,所不同的是,合川举人镜片后的眼珠子认得的字够《康熙字典》装的,“九条命”不认得自家的名字。
“男。”有人上前,先读出左厢门帘上一字,头再稍稍一摆,读出右厢门帘上的一字,“女!”
“这一男一女写在门口派啥用场?”“九条命”哑然失笑。
“左右门帘当中,还有一行字——公共厕所,”认得字的一一读出,“这是个啥物事?”
“厕所,我倒是晓得……”“九条命”说,“大户人家晚上用夜壶,白天用的就是厕所。”“九条命”思忖着,近乎自语地:“只是这——公共厕所……”
“大户人家的厕所一家一户自建自用,莫非这公共厕所,便是公家共用之厕所之意?”就有人耍开了小聪明。
这时,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从小木屋后的石板小路上走了过来。“九条命”和众街坊都识得的,大脑袋那个男的是卢局长手下学生队领头的,戴眼镜那个女的是学生宣传队领头的,两张脸笑得像晨风中小三峡中乍开的两朵野花……
“今天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新营房中,文静停了油印机,掀开油印机盖,取出一大叠喷着油墨香味的纸页,捧到李果果面前。
“《学生周刊》!民国十六年!”李果果读出《学生周刊》上的日期,说道,“这日子好记,过目不忘!小卢先生早就说要为学生创办一份刊物!哟,头版就是‘峡区重要新闻’?”学生队的人凑了过来。
“创办北碚地方医院……”
“往下读!”文静兴奋地指点着《学生周刊》,雪白的指尖染上了油墨。
“嘉陵江三峡温泉公园将在原有破庙基础上破土动工。”李果果愣了,“不就是温泉峡地底下冒出的一股热水么,弄肥皂洗头还把头发粘得像麻绳似的一股一股解不开,怎么,就成了‘温泉公园’?”
“峡区里尽是穷人,外加那些当完土匪扔了枪杆子拿起锄把子的穷人,满心装的是种包谷红苕填饱肚皮,就算卢局长有心给穷人建设公园,建成了,哪个穷人去?”学生队的人说。
“这建设公园,可是要花大把大把的银洋!小卢先生在民生公司当经理一个月才三十块,填进温泉峡那无底洞,泡都不出一个!”李果果说。
“是啊,这大把银洋,卢局长从哪儿找得来?”文静也犯了困惑。
卢作孚与卢子英来到新营房门外,听得青年人对话,卢作孚一笑。卢子英知道二哥肯定有办法解决建设温泉公园的银子。
卢作孚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他脸露忧色,压低声说:“自今年三月,宁汉分裂,武汉汪精卫与南京蒋介石不合作。四一二,南京上海国民党绞杀共产党。四一八,蒋介石在南京建立国民政府,与汪精卫的武汉政府抗衡。四二八,北京政府张作霖绞杀李大钊等。七月,武汉国民党‘清党’,解聘共产党鲍罗廷顾问职务,政府部门和军队严厉驱逐共产党……四弟,你代英哥最近怎么样了?”
“今年开年,就失去联络了。”卢子英摇头。
“在泸州忠山上,他送过我一本书。他受陈独秀委托翻译的……”
“《阶级争斗》。”
“从张挺生死牢中把他搭救出狱,送他到泸州码头去上海,我当时就担心他,说,今日上海之于今日之中国,好比大战场的一道前线,你书上所说的那种争斗,激烈复杂,就像灶里的火已烧得不能再旺!”
“今日之上海之于今日之中国,”卢子英说的是眼前,“才真正是火已烧穿了锅!”
“是。今日中国,这阶级争斗……”卢作孚说不下去。
“代英哥真敢拿炸弹……”
“我还是做我的微生物……”说到这儿,卢作孚脸色忽然一沉,嘀咕一声,“黄埔四凶……”
这话,要在旁人,无法听懂,卢子英却一听便知二哥心头在想什么——恽代英被校长定为“黄埔四凶之首”,时局如此,二哥怎能不担心?
可怕
毕启忽然翻了一页,接着写下:“中国的现状如此可怕,为此,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一定还会加快脚下前进的步伐。在中国,真正‘可怕’的不是袁世凯那样的大枭雄大奸雄,甚至也不是当今政治舞台上搏杀得你死我活的那几位大英雄,我以我的判断力之所及,认定,真正‘可怕’的,却是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
独坐荷花池边,对约瑟夫·毕启来说是一种享受。
“风含翠条娟娟静,雨红蕖冉冉香”,有一位教授模样的中年人与几个学生从荷花池边走过。教授吟出一句诗来,接着说,“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老杜赞叹的本来是在我们这里更西一点儿的草堂,可是,你们看,这实在是写的我们华西坝啊!”
毕启听了颇受用。他认出那中年人是牙科教授。毕启任校长的华西大学就设立了牙科。这位教授是中国的第一批牙科学生,十年后,他已经是中国最早的西医牙科专业教授。这位中国教授,虽然修的是西学,却依旧穿着长衫,即景吟出他们国家诗圣杜甫的诗来,如此贴切。几十年来,这个国家的知识分子,总有这样的“西学为用,中学为体”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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