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虎添翼!”
“这头老虎都添上了硬翅膀,你还蒙在鼓中!”教授闷声喝道,“田中君!”
“嗨!”助教田仲一听教授改了对自己的称呼,本能地双脚脚跟一碰,立正。他本名田中尾尻。
教授目光如电,本能地向身后一扫,教室依旧空荡荡的,只是一前一后两道敞开的门,随时可能有人走进。助教意识到自己失态,换成了稍息,只是依旧不敢像平时以助教身份出现在教授身边时那样放松,反倒更像军中的“稍息”式。
“连对方有几条船也没数清,你这叫对国家失职!”教授缓了缓口气,“你知道他管自己的这第三条船叫什么?”
“不是叫民望船么?”
“此国的国民最望的是什么?”
“添丁添口,发财发家。”
“他就称这船为——发家船。”
“他当真是竖起船头这杆国旗,大发自己的家!”
“所以民国十六年头一回坐他的民生轮,我才叫你记下他的名字!”
“打着国旗,号召国人,打倒列强,坐我的船……一路双赢!”
“所以我料定无论他再增添多少民字号轮船,他都一定会在每条船头竖起这杆国旗!”
上课钟声敲响,前后两道教室门外,传来脚步声,升旗翻着一本卢思著的《应用数题新解》结束了说话。
学生坐满了。教授给学生出了一道应用数学题。
已知:民生公司要由小河出大河,继渝合航线后开始渝涪航线,目前只有三个轮船,却提出要办得两条线每日都能有船对开。
求解:该公司如何办到?
“报告教授,此题无解!”题刚写完,升旗还没来得及从黑板前转过身来,教室中就有学生嚷道。
“就是!民生要想做到两条航线每天有船对开,二二得四,需要四个船,还缺一个船啊!”更多学生附和道。
“要是谁能做到这一点,除非是创造奇迹!”
“顺便提示两点,第一,民生的总经理卢作孚,正是个喜欢创造奇迹的人。”教授一笑,这反应似乎早在他预料之中,他拿起桌上一本书,向学生一扬,说:“第二,他比你们还小的时候,就写下这本《应用数学新解》。同学们怎么就断言此题无解呢?”
“书本上的数学,怎么应用到川江航线上?纸上谈兵!”学生们嚷嚷。
助教站在教室后门外,斜望着台上的教授,他深感纳闷。凭他多年来追随教授对教授的了解,他早就从教授那一脸谦和可亲的笑容中看出教授的内心同样认定此题无解。可是,教授为何要把这么一道根本无解的题推到学生面前呢?
泰升旗教授摆在商务专科学校学生面前的应用数学题,被卢作孚的孩子们摆在面前的泉流中。
雨过天晴,天边一道彩虹,屋外嫩竹滴翠。
小院中,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大青石上,一脉清泉淌过。十岁的明贤与六岁的明达在玩纸船。水中本来有两条船,是从前做好的“民生”、“民用”,此时另一艘新船下了水,船上用孩子的手笔写着“民望”。
泉流中,被放上三座小石山,正中那座最大,用孩子的手笔写下“重庆”二字,两端的两座,分别写着“涪陵”、“合川”。
两个孩子忙不过来,理所当然地想起了妈妈。
“妈快来!我们三个轮船跑两条航线,忙不过来。”听得宝贝儿女们叫唤。蒙淑仪正做饭,晚春帮着妈妈择菜。清秋虽小,也在妈妈周围忙得不亦乐乎。蒙淑仪头也不抬,向院内喊道:“两个轮船,两条航线,你俩兄弟玩得好好的,不想吃饭啦?”
儿子说:“那是从前。现在是三个轮船,爸爸想叫两条航线上每天都有船上水下水对开!”
书房内,卢作孚正面对自绘的一张草图苦思,草图上是重庆—合川,重庆—涪陵航线图。其布局正与儿子们在泉石上摆的相同……
几天后,卢作孚亲手拉响民生轮汽笛,率领他的只有三条船的小船队,开始了实地实验。
第一天,清晨,民生、民用、民望三个真船拉响汽笛,同时从重庆、涪陵、合川三地开出。
民生、民用轮分别从涪陵、重庆走上水。民望轮从合川走下水。
下水的民望轮与民生轮在嘉陵江上下相错,互相拉响汽笛致敬。
下水的民望轮与民用轮在长江中上下相错,互相拉响汽笛致敬。
晚,民生轮抵合川。民用轮抵重庆,下水的民望轮抵涪陵。
第二天,清晨,三只轮船同时拉响汽笛出发,白日里,分别在昨日交错处两次交错。晚上,三只轮船同时到达下一站码头。
“克服草创之初的艰难后,民生公司进入快速发展时期,为兼应渝涪、渝合二线的客、货需要,我们以三只轮船全体船员之努力,办得两线每日都有船开。由涪到渝,由渝到合,系上水,船行各需整日;由合至渝,由渝至涪系下水,船行各需半日;可以一整日由合经渝一直到涪,各以三日往来二线,三只轮船轮流往来,遂办到每埠每日都有船开。”后来,卢作孚在《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民生公司》总结了这一过程。
后来,川江航运史家称卢作孚首创的“三只轮船两条航线”为民生公司初创期“四大奇迹”之一。
第二天傍晚,刚到码头的民生轮,船上与刚上岸的乘客笑谈着,赞赏着。民生轮上一个服务员正打着灯笼送老弱乘客上岸,随船考察的泰升旗教授和田仲远远随后,那服务员刚好送完乘客在石梯“之”字拐上转过身来,“民生”灯笼将他点染得红光满面,是卢作孚。
泰升旗教授望着卢作孚。
“老师,那天上课,您心头明明认定此题无解,为何还给同学们出那道应用数题?”
升旗一笑,冒出一句费解的话:“老跟你下授子棋,太无趣!”
助教想了半天才明白意思:“您是说,想寻一个真正的高手下棋?”
“唔。”升旗点头,“那天,我确实认定此题无解。从国家利益来看,我当然希望卢作孚无解。可是,我又期待着他得出新解,这样的话……”
“老师在中国便找到了真正的对手。”
“唔。”升旗摇头,“不过,今天亲眼见他求得新解,我倒有些担心了……”
“担心什么?”
“棋逢对手,这盘棋再走几步,升旗怕自己不是卢作孚的对手,更怕卢作孚不是升旗的对手。”
“老师您从来不这样的!”助教嚷道。
“那是因为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对手!”
“老师,我们遍走川江,按计划,下一步该写您的学术报告了。那十九家华资轮船公司,怎么写……”
“不值一提!”
“日美英俄德法芬挪八大家外资轮船公司?”
江上,英国旗轮船万流轮船影挡住了小小的民生轮。
泰升旗教授放眼满江外国旗轮船:“不见新意!在川江上新一轮商战中,只知一味用强!”
“所以老师瞄上了他?”
泰升旗教授望着卢作孚的背影,见他又上船去搀扶一位老太太。
田仲亢奋地说:“真想采访一下他——对这川江,下一步,卢经理有何计划?心子到底起得多大?”
“他不会说。”
“那就没法子了。”
“何须听其言,只须观其行。君不见,”泰升旗教授望着卢作孚手头的灯笼,顺着灯笼光线,将目光转向夜色下的川江,“观其在川江上,他手头那一盏灯笼,在你我眼前的川江上,写个什么字?”
田仲随望去——
江面上,灯笼光拖出一道长长的光影,摇移变幻,横跨大河小河交汇处的茫茫川江。
“‘一’字。”田仲说。
“这就对了!”升旗冷森森地说。
“‘一’字在数目字中算最小的了!”
“在中国算最大的!”
“莫非卢作孚他想……”田仲倒抽一口冷气。
泰升旗教授笑而不答,只望着两江上那个扑朔迷离、光怪陆离、若即若离的“一”字,继续对助教说文解字:“这个字,在中国是一个的一,又是一切的一。叫你这么一问,倒惹起我久埋心头的另一个疑问……”
“哦?”
“早在创办民生公司之初,他就说过,看起来,我们有一切理由不办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轮船公司,却找不到一条理由要办它!”升旗望着卢作孚手头的那一盏划出“一”的灯笼,“可是他还是办了。无论怎么惨淡经营,他都不放弃这一桩事业——我一直想找到他所说的‘找不到的’那一条理由。”
“老师一直想搞清他到底为什么办这个找不到一条理由要办它的公司?”
“唔。”升旗沉吟道,“不如说,想找到他办这个公司的那个真正的理由。”
“眼前,他拿灯笼画出的这个‘一’字,向老师您给出了答案?”
“也许,他就是一个一心想赚钱发家的商人,只不过手段比川江上别的中国商人高明、心子比别人起得大!也许,他还另有理由?还看他不清……且走几步再看吧!”升旗拾阶而上。
重庆是座两江夹抱的山城,称“雾都”。其实,山城的雾,往往是从两江的江心生起,然后悄悄地沿着城边的坡坡坎坎爬上山,包围城,最后笼罩山城。
次日,千厮门码头晨雾中,卢作孚与卢子英从石阶梯上匆匆跑下来赶船,眼见得码头上民生轮一声汽笛,驶出。轮上挂着“重庆—北碚—合川”的广告牌。
嘉陵江边石板路晨雾中,兄弟二人骑马赶来,眼见走近路超过江中上行的民用轮。
卢子英说:“二哥,你要顾民生这一头,车轮战一样,跟那么多家洋轮公司苦战不休,又要顾北碚那一头,怎么跑得过来?”
“你叫我怎么办?”卢作孚一抖缰绳催马快行。
“也只好这么赶了!”卢子英点头。他与卢作孚兄弟二人刚接峡防局急报,璧山、铜梁交界处有小股土匪蹿入峡区。
转眼间,兄弟二人赶到曾家岩,却见民用轮一声汽笛,浓烟滚滚,上行驶远。
“这轮船,为啥跑这么快!”卢作孚说。
卢子英窃笑:“二哥自己嫌木船慢,才办轮船的!”
当天,卢氏兄弟赶到北碚,卢作孚马不停蹄,前往铜、璧二县交界的大山中剿匪。
这一天,他的身后,杨森20军与刘湘21军也在开战。
江上的雾与天上的太阳总是互为天敌,你存我亡,你消我长,就这么年复一年地对峙厮杀,不知过了几千几万年。这天,包围着山城的两江迷雾刚刚散去,朝天门两江交汇处,三艘小炮艇披一身霞光疾驰而上。
刘湘府中,刘湘举望远镜望着,何北衡旁立。他们背后墙上,一张军用地图,显示:刘湘在重庆的21军,一支巨大的红箭头刺向下游万县,杨森20军。由万县又标出一支蓝箭头,指向广安。
万副官进来:“报告,杨森逃窜广安后,万县成一座空城,我21军王芳舟师今已进驻!”
刘湘说:“告诉王芳舟,万万不可轻敌。他杨森绝非等闲之辈,此时肯定在他那老家广安招兵买马,打算卷土重来!”
“是!”副官将地图上杨森占据的万县换成刘湘手下王芳舟军标志,转身出去。
“清一色啊!”刘湘望着地图上以重庆为中心,川江上下全都变成了刘军的颜色,偏此时,听得两江交汇处,炮艇突突上行的引擎声,刘湘一笑,满意地对何北衡说:“这一仗打完,千里川江,也该一统了!”
此时,听得身后,刘湘府大门方向有声响传来。
卫兵呵斥:“什么人?”
有人似在对答。
卫兵说:“你一个平头百姓,敢见刘军长?打的什么主意?说!”
刘湘并不在意,他更关注江上三艘炮艇,重新举起望远镜。
室内老式座钟敲响。
“卢作孚呢?”刘湘问。
“亲率他的峡防局手枪队剿匪去了!”何北衡答。
“他?”
“甫澄兄想不到吧?”
“啥时候,我跟他到较场坝子较量一下枪法!”
“昨日一战,他便将流窜的土匪赶回老家——陈书农刚送到的报告。”
“巧了,昨日一战,我也将流窜的杨森赶回了老家!”刘湘道,“听说,杨森逃离万县前,还专派他的那个马副官笼络卢作孚,省城的邓锡侯昨天也派他的刘猛致函卢作孚?”
“有这话。”
“信上写什么?”
“特邀卢作孚到成都——详细筹商边务、经营边事。”
“邓某也相中了他?”
“他建设成都通俗教育馆的名头在省城至今响亮得很,近两年又在峡防局办成规模!”
“哦?”刘湘脸色一沉,“我请你约他,他此时还不到,会不会投到邓、杨幕下去?”
“不会,”何北衡笑道,“他当场便给刘猛写回信致邓锡侯,说:此间民生公司及峡局琐务太累人,离开不得。”
“这还差不多。”
“甫澄兄放心,他哪儿舍得下他的民生、他的北碚?”
“那他人怎么还没到?”
“是啊,他从来不误时的。”
二人困惑对望,突然同时想起什么。
刘湘已经冲出门,叫卫兵。
卫兵引刘湘与何北衡到禁闭间窗前,一指。
刘湘与何北衡相对苦笑——
房中,卢作孚盘脚坐地,正在饶有兴致地思考什么,并在纸上记下。
刘湘与何北衡看清了,是“一二三”分三行写下的三个字。
刘湘说:“这卢作孚,分明是个读书人,摇身一变做了商人,还真做得有资格,连坐禁闭,还在盘算等会跟我谈判的条件。”
“在商言商嘛!”何北衡转对卫兵:“还不快开门!”
卫兵赶紧开门。刘湘迎上,连连道歉。
卢作孚自嘲一笑:“我这样子,头回去上海,连电梯间都不准进。这回进甫澄先生禁闭间,也属自然。”
刘湘怒喝卫兵:“快请卢先生出来,你,进去!派你看门,你竟把我特邀的贵宾看成‘平头百姓’!”
卢作孚赶紧挡在卫兵跟前,笑道:“作孚就是平头百姓,他没看走眼。”
三只炮艇成“品”字,荡过两江口,拐向这一江段,从刘府脚下驶过,汽笛齐鸣,士兵“立正,向左转,行礼”。
刘湘回礼,一转身:“作孚兄,自今日始,我川军拥有第一支川江舰队!”
卢作孚迎住刘湘目光:“自今日始,我国人拥有第一支川江舰队!”
刘湘问:“作孚可知我组建这支舰队为何目的?”
卢作孚说:“一统川江。”
刘湘说:“正是。”
卢作孚说:“川江为我川人出川最主要通道,甫澄先生想进而一统四川。”
江上,悬挂英国旗的万流轮向炮艇示威似的连拉汽笛。刘湘怒目圆睁:“万县惨案,国耻难忘!我不能让这等事再次在我治下的川江发生!”
卢作孚望着正与巨大的万流轮交错而过的三只浅水炮艇,沉默着。刘湘看出卢作孚的心思:三艘浅水炮艇,又如何挡得住列强船坚炮利!
卢作孚问:“甫澄兄召唤作孚,就为此事?”
刘湘说:“千里川江,航业大半旁落外人之手,华资轮船公司,势单力薄,犹如一盘散沙,怎能与外商竞争?所以我便于数月前设立川江航务管理处,管理川江所有轮船与航运。”
卢作孚审慎地:“哦。”
“这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一职——非卢作孚莫属!”刘湘拖长声调,“我有心要统一川江,而这川江航业所有华轮公司里,最有希望统一川江航运的也非你民生公司莫属。你是商人,我是军人,你我洋钱与枪杆子的结合,这可是最好的证明时机,愿意还是不愿意,你给我一句准话!”
卢作孚不卑不亢:“甫澄先生格外器重,作孚莫敢不从,只是作孚心中有几桩事不明,贸然接手,恐托付不效,误甫澄先生大事。”
“风闻卢先生办实业精明且大器,果然不假。好,在商言商,你我便先谈妥条件,再签合同。”
卢作孚望着江上,万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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