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想了想,点头。
教授纸扇沿三角形这一侧边线重新升到顶端:“百姓怕官府。”
吉野使劲点头,恍然大悟:“升旗君教我去找官府。”
泰升旗教授摇头:“云阳丸船长的吨位不够。”
“谁去才够?”
“松本义郎。”
“对啊!我怎么把领事先生给忘了?当真是与升旗一席话,胜吉野读十年书!松本君,这会儿睡了吧?”
“他跟我一样,子夜时分,一盏孤灯。我喜欢打中国古谱,松本君喜欢读中国古书。”
吉野将身体折成直角一鞠躬,兴冲冲地转身就出门。走到门口,觉得身后异样,怎么今夜不见升旗像昨夜那样起身送客?吉野便回头,望着升旗。升旗坐在原处,沉思地望着窗外茫茫夜空。
“莫非,升旗君觉得中策没有十分胜算?”吉野问。
“莫非,吉野君认定中策有十分胜算?”升旗头也不回。
“升旗君有话请明讲。”
“我国领事出面,中国在这一方的最高长官四川善后督办会怎么样呢?”
“刘湘?”
“对。若是别人,我就不说呢。可是,这个刘湘,他像那种见洋人就怕的中国官员么?”
“刘湘本人不怕。可是,他为了坐稳他的屁股下好不容易坐上去的那把四川霸主的交椅,他一定不敢轻易对我日本这样的强国用强!”
“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升旗提高声调,“就算刘湘屈服于我国领事……”
“那岂不是十分胜算到手了么?”吉野乐道,“他四川善后督办再下令给下属的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
“还是那话。若是别人,我就不说了。可是,这个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是谁?卢作孚!”
“升旗君是说,卢作孚这个中国百姓未必就怕刘湘这个中国官员?”
“问题就在这里。”
“那,升旗君说的下策,我可不可以先问问?”
升旗摇头,似在否定自己。
“这下策,是不是花大笔的洋钱?”吉野试探道,“听说,卢作孚同意接手这个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时便与刘湘约法三章,说好了,只当半年。如此看来,他一定有自家的盘算。”
“你倒说说,他自家的盘算。”
“还能是什么,他一个商人,想的当然是赚钱。”吉野有了自信,“升旗君所谓下策,一定是花钱买路。”
“升旗君将中策已奉送吉野,行不行,何不让我一试?依我看,松本君一出马,肯定马到成功!”
“但愿。”这一回,升旗笑容可掬地送吉野出了门。
“老师,您还没对他说出下策呢。”送走吉野,望着呆立不语的教授,田仲问,“您的下策到底是什么,真的是花钱买路?”
“不说也罢!”田仲见教授眼中似深潭中潜蛟粼光一闪,立即消失了。教授接着说:“田中君,你辛苦一趟。”
“去哪里?”田仲立即肃立待命。
“合川。”
“卢作孚的老家?”
“对,从杨柳街访起,访到黑龙池。包括他从前上过学、如今任董事的母校。他呆过的所有地方。”
“访什么?”
“时不我待,你这一趟只访一件事——这个卢作孚,从小到大,到底有没有跟人结过怨仇。如果有,都因为什么事跟人结的仇?”
“您想用中国的三十六计——借刀杀人?”
教授指着田仲,哑然失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田中君,田中君,你啊,你可真会替我找乐!”
“不想借刀杀人,何苦去访他的仇人?”
江上一声呜咽似的汽笛,是民生公司对开三条航线的早班轮船将从码头驶出。
“快去!”教授忽然收敛笑意,冷冷地道,“还赶得上他的渝合航线早班船。”
田仲知道自己根本不配揣测教授的心机,但还是一路快跑向通往小河千厮门码头的石阶,一边嘀咕着:“既然你的下策不是花钱买路,那还能是什么,最后的下策不就是动刀么?如今的阵势,肯定不敢让日本浪人动刀,那等于惹火烧身,下场更惨。也不敢让朝天门码头上的中国浪人动刀,其结果一样。剩下的,就只能是借刀杀人。让他自己的仇人杀了他。可是,老师一听我说借刀杀人,笑得那样。肯定是我猜错了。可是,不是借刀杀人,何苦在这种紧要关头,叫我去查他的仇人?”
民生轮刚离岸,田仲就赶到,他径直由跳板冲过囤船上通道,跳上船去。
立秋后,重庆可不会马上退凉,老话说的,“二十四个秋老虎”!1929年立秋后,更是如此。老虎一般暴烈的太阳早早地驱散了两江交汇处缠绵的迷雾。已是8月7日,“云阳丸事件”第三天。
云阳丸上,日本士兵荷枪实弹,与码头上峡防局警员对峙。这天,又换了李果果这班人。
日本士兵不再挑衅,李果果们也只默默监视云阳丸。
这一天,刘湘一身戎装,军容严整,恭候办公处会客室,迎来一位一早就派人送来名片,按外交规矩恭敬求见的客人。名片两面,分别用中文日文印着:“日本国驻中国重庆领事松本义郎”。刘湘儒雅谦恭地听过日本领事的来意,笑得一脸和气:“领事先生,这事不归我管啊。我是军人,他们派去贵国云阳丸的是警员。”
何北衡一直在座,默默观察着。听得刘湘此言,暗自佩服卢作孚,早在上任之初,便埋伏下紧要处这一着令对手难以应对的怪招。果然,日本领事一愣:“不是军人,是警员?”
刘湘说:“据说,贵国云阳丸不准中国警员上船,敝国警员似乎就真的没上船。”
松本义郎城府颇深,默默听着。
刘湘不卑不亢地说:“再者说了,上月我军向云阳丸请求帮助运送兵员,云阳丸完全予以拒绝,所以,我军与贵国云阳丸当真是应了敝国那句老话——井水不犯河水。”
松本义郎说:“我有一事想请教刘将军。”
刘湘说:“别客气,尽管讲。”
“这事不归刘将军管,归哪位将军管?”这话问得客气,来得歹毒,那意思就是——你刘湘身为本省善后督办,你若不管,我可以找你的死对头杨森、邓锡侯去。这等于是拿一根尖刺专挑刘湘的痛处戳。
何北衡担心地扭头望着刘湘。果然,刘湘本能地将右手伸向腰间,却又全然不露声色地克制了这一举动,那手平和地停了下来,拐向桌面上的盖碗茶,端茶:“请。”
松本礼貌地端起茶:“请。”
“唔,重庆沱茶,味道就是长。”刘湘揭了盖碗,悠悠地刮去水面上的茶沫,长长地呷了一口,“川江上的事,自然归川江航务管理处管。”
何北衡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松本想威胁刘湘,万一刘湘不屈服,又想至少激怒刘湘,让刘湘在这场双方都不露声色的谈判较量中露出破绽,好窥见胜机,可是,刘湘天衣无缝地应对了这一毒招。
松本义郎不失礼数地鞠躬,退下。
刘湘沉下脸来,望着松本义郎的背影,指桌上的电话箱:“接卢处长。”
“依你之计,作孚,我把贵客打发到你那儿来了。”刘湘打着电话。
卢作孚说:“我这边正等着他!”
“来者不善。”
“作孚查过他的底细,这松本在日本外交界是个人物。且是日本政界有名的中国通,据说,至今每天夜晚秉一盏灯,读中国四书五经到天明。”
“当心点,他在我这儿碰了个软钉子,正憋着一肚皮气。”
“我这肚皮里憋了几十年的气!”
刘湘正打电话,副官送上一封信,信封上可见收信人是“刘湘、刘文辉”,写信人是“蔡元培”。
刘湘一边看信,叫道:“又有贵客到了!”
卢作孚说:“谁?”
“中国科学社!研究员方文品过四川采集标本,你的朋友蔡元培给我的信。”
卢作孚兴奋地说:“蔡元培,好久没见了!”
“这位方研究员……”
“贵客!我正要借中国科学社的东风。我峡防局接待。甫澄先生,我早想在北碚建设我们的西部科学院了!”
“当心贪多嚼不烂。”
“不是太多,是太少!”卢作孚顺势递上一句,“甫澄兄,作孚眼下我最差的就是洋钱!”
刘湘也不是傻蛋,同样回敬一句:“作孚兄,刘湘眼下最差的也是这东西!”
二人同时听得电话中一阵大笑。刘湘放下电话,望着窗外两江交汇处依旧困在那里的云阳丸,说:“这个卢作孚,心子起得好大!我还以为他不过想建设一个北碚乡场……连西部科学院都想到了——这人,分明是个帅才。”
副官脱口而出:“军座,你才是个将军……”说完,自知失言,赶紧掩口。
刘湘不动声色地接过副官的话:“是啊。一个峡防局局长、航务处处长,委屈他了?”
何北衡闻言起身,却不正面作答:“大敌当前,甫澄兄,我赶过去帮他一把。”
刘湘听明白了何北衡话中深意,沉吟后,豪气万丈地说:“大敌当前,刘湘与卢作孚,且一致对外——你去,告诉卢作孚,我这里已号令21军各师全部进入临战状态。日本人,这一回当真敢在我的地盘里用强,我也只好拼他个鱼死网破!”
副官急了,一指墙上那幅前面出现过的绘有刘湘军与杨森军交战态势的军用地图:“军座,情报分析,杨森最近将有大动作!”
刘湘刚提起的那一股豪强之气顿时没了:“自打我的这位川江航务管理处长把这条日本船困在水牢中,三天两夜以来,我最怕就是这桩事!要不是这班老冤家掣肘,这川江,早就一统了!我又何苦把卢作孚朝绝路上逼,逼他一个人唱独角戏?”
何北衡匆匆辞去。
刘湘一招手,叫过副官:“什么情报?”
副官说:“杨森通过国外渠道,在英国购买一批价值昂贵的新式武器,可能在万县一带江上交货——有人刚打来密报!”
“谁?”
副官望去——外面路上,一个外国人正点着洋钱走远。副官看左右无人,低声说:“此人好像跟新任的卢处长有些瓜葛。”
刘湘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卢作孚为人我信得过!吃里爬外的事,他不可能干。你立即命令万县王芳舟师,搜寻这批武器。”
“是,一定要截获它!”
“本军长下这道命令了么?——我最怕的就是王芳舟冒冒失失向杨森下手!眼前这局势你看清了么?卢作孚首当其冲,已经硬碰硬跟日本人干上了。他是我的人,我可不敢在这种时候闪了自己人的后劲,灭了自家威风!最后熬过这几天之前,绝不敢硬碰硬地跟杨森对打!”刘湘望着江上的云阳轮,“此时最难熬的,只怕是云阳丸船长和我的那位航务管理处处长……”
副官默默点头。
“王芳舟若是在万县截下这批军火,惹火了广安的杨森,从背后向我重庆插上一刀,这种时候,我可是腹背受敌,防不胜防哇!”刘湘忧心忡忡地瞅着地图上重庆——万县——广安地带。
越担忧的事,越容易发生。后来刘湘才知道,偏偏就在这日子里,恰恰就在当年万流轮撞翻木船的那一带江面。两条木船分别从上、下游驶到巨大的礁石阴影中,船头相接。舱中分别冒出两人,一人是穿长衫的杨森副官马少侠,另一人是穿长衫的皮蓬。此时,有人从这块巨礁后冒出头来,举起望远镜瞄准这两条船两个人。只见皮蓬掀开舱盖,望远镜一调焦距,看清了,是一挺新式的机枪,闪着瓦蓝色的油光。这人正是刘湘手下的师长王芳舟,此时他强压住脸上的喜色,手向身后一举。岸上,一支潜伏已久的军队冒出头来,借礁石遮蔽,向两船包抄上去。
这天,刘湘还不知道这事已经发生,所以下令赶紧制止。副官听令后,为难地说:“重庆至万县,不比重庆去合川,那卢作孚早已架通电话线。王芳舟那边,一时联络不上。”
刘湘说:“十万火急,火速传令。我与杨森,战事一触即发。卢作孚那边,只怕与日本人松本已经接上火。”
副官问:“接上火?”
刘湘说:“你当只有战场上才叫接火?卢作孚与日本领事之间,这一场谈判,虽非刀兵相见,但唇枪舌剑,据理相争,稍有闪失,国格不保,面子丧尽,民心丧尽,同样是要命的。川江一统、四川一统,转眼变成水面上打出一个水漂漂,此时此刻,我刘湘必须扎稳阵脚,令卢作孚后顾无忧!”
此时,刘府不远处的航务管理处,处长办公室中,卢作孚正襟危坐,与松本义郎对峙。松本义郎深思熟虑后,终于开口:“卢先生……”
茶房前来摆上盖碗茶。
松本义郎只好停下,待茶碗摆好后,松本义郎再次提足一口气:“卢先生……”
松本义郎身后,一股水流泄入松本义郎面前茶碗。是茶房提起长嘴茶壶,表演技艺似的,远远站在松本义郎背后,冲茶。那一股滚水便从松本义郎梳得一丝不苟的分头上泄过,松本义郎看得瞠目结舌,只好再次等待。只见茶房将碗中水冲得像轮船尾的涌浪,又猛一抬手,壶嘴高高昂起,水流顿时断了。再看时,碗中的水刚好满齐碗沿,细看,水平面竟稍稍拱出,以碗沿为支撑,形成一道碧油油的圆弧形。盯着这圆弧形,松本义郎心头正在赞叹——这重庆城的茶房自有他的茶道。谁知这时,凭空又从空中落下一滴圆圆的水珠,滴溜溜地落在碗中圆弧中央拱出的最高点上,就这一滴水珠,茶碗便再也容不下,于是,原先被挤在碗沿的另一滴水珠便溢出来,沿着擦得精光油亮的中国黑漆八仙桌面,端端地溢向松本义郎面前。松本义郎抬头一看,长长的壶嘴再次从自己头顶昂起,知道是茶房刚才又压下壶嘴,倒出了这么一滴。又见茶房身形不动,就站在自己这边的桌沿前,正用先前同样的手法,已将卢作孚面前的茶碗加满水,照旧是水平面拱起,却不再为卢作孚滴上最后的那一滴。松本义郎与升旗太郎共同的癖好,还不止是子夜读书或围棋,两人都喜欢便服转游这条江与这座城。松本义郎曾在朝天门茶馆听书时听说茶房刚才这一招,重庆话叫“冒一砣”,有向你挑战的意思。当时在茶馆,松本没搞清为何要用这“冒一砣”来表示挑战?中国文化不是讲究形意相通么?在添满茶水再加一滴这一“形”与隐藏其中的那一挑战之“意”,二者之间,有何内在的隐喻联系?今日身临其境,松本恍然大悟,这隐喻真是贴切而巧妙,意思就是告诉你:休得安住在眼前自觉满意的现状,我要打破你的自满自大,要给你添加点什么麻烦,一句话,向你挑战。可是茶房是用他的茶道在说话,一如围棋手谈,不得诉诸语言,松本义郎还未掌握用重庆城的“茶道”怎样应对这一招,只好忍气吞声闷坐着,外表虽还保持着乍到时的自傲矜持,内心竟被最后这小小的圆圆的一滴水珠冲荡起波澜。茶房走开,松本义郎再要开口,却听得卢作孚对茶房礼貌地道一声:“谢谢。辛苦你了。”
茶房说:“卢先生,不用谢。”
松本义郎这才想起自己情急间失礼,也对茶房,用流利的汉语说:“谢谢。”
茶房同样彬彬有礼:“松本先生,不用谢。”
卢作孚不动声色,瞄着第一回合已经落了下风的松本义郎。茶房拎着壶走出门,与门外卫兵相视冷笑。
松本义郎终于找到时机,言归正传:“……卢先生坚持要让贵处警员武装登上云阳丸检查?”
卢作孚说:“贵国云阳丸坚持不让中国警员武装登船,中国警员至今无一人登上云阳丸。”
“云阳丸上,已有日本海军保护,卢先生的兵,可无须武装上船。”
“哦?”
“且万国检查均无武装登轮之例。”
“云阳丸是商船。武装上船,系检查乘船中有无挟带违禁物品,与日海军保护商船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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