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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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 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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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东盛赞同卢作孚见解:“一针见血。”

“这个福来格,必置我于死命而后快!”

“这个福来格,到底是谁呢?头一回在这张报纸上露脸。”

“出手却如此老辣!”卢作孚道,“东翁是重庆商界宿将,都不知道?”

顾东盛沉思着摇头。

“他这手段,倒使作孚联想起另一起新近发生在我长江流域的另一起商战。”

“日本商船结成舰队,向我内地大规模贩运日货,怂恿日商倾销日货?”

“正是。还联想到更早更远的一件事。”

“哦?”

卢作孚指着墙上贴着的那张去东北时叫李果果抄回的满蒙资源调查表。

顾东盛:“作孚是说……”

卢作孚:“现在还不敢判定。不过,我老觉得,这报纸、商战与满蒙资源馆的幕后策划者、设计者,像是同一个人!前前后后出手三回,这手段,却是同一路数。”

“有道理。”

“大胆猜测,莫看这位幕后人物化名‘福来格’,像是欧美人名——其手段却更像日本人所为!霸气充满,却又静到极致,时辰拿捏得精确之至,轻易绝不出手,一出手……”

“就想取我性命!四大公司,这一回,真会更加紧密地纠结在一起,展开下一轮更要命的围剿吧?”

“肯定会——我民生正成为列强在这条江上的唯一劲敌!”

顾东盛忧心忡忡地说:“上一轮围剿,四大公司虽同时出手,但毕竟还是各自为战,对我民生打的是车轮战,如今四双手八大锤一齐上阵!”

“民生这条小鱼,从小河下水,游入大河,从川江游入长江,这才几年?东翁,你我心头最有数。这一回的围剿战一开火,本来已经压到不能再低的水脚,再压下去,几等于零!双方这样绞杀下去,其惨烈与沉重,将是川江商战中史无前例的!”

“作孚你想想,能不能由民生向四大公司提出‘大打关’?”

“东翁所想,也正是作孚所想。只是,眼下这局面,由我民生向四大公司提出此事,作孚担心,对手根本不会接受大打关!”卢作孚将报纸抖得“哗哗”直响,“尤其是读到这份报纸之后,恐怕四大公司的头头脑脑们正聚在一起谋划如何一口吞了这八足怪物呢!”

“依作孚之见……”

“东翁,”卢作孚迎住顾东盛信赖的目光,“我此时若有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现成良策,早捧到东翁与民生众股东与同事面前了。”

顾东盛见卢作孚动了真情,默默点头。

“东翁,为今之计,作孚有一个本能的感觉……”

“作孚有话尽管讲。”

“撑。”

“撑?”

“打碎牙,和血吞。走出门,照旧亮晃晃一张笑脸。叫四大公司觑不到我民生底牌。面对四面铁壁围剿,眼下我民生只能摆出这样的架势,就像小河里摆渡船——一根篙竿撑到底。”

“你这一根篙竿,撑到几时?”

“东翁看来,似这等撑法,四大公司能撑多长?”卢作孚却突然把话题转到对手方面。

“太古、怡和、日清,虽资本雄厚,但与我这样硬撑,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光是撑,还不能让局面尽快改观。”

“除了撑,作孚还另有计策?”

“吃!”话说到这个份上,卢作孚索性将心底正盘算的计谋和盘托出。

“吃?”顾东盛何等人物,一听这话,眼前一亮,“先吃谁?”

“东翁善弈,若盘面上有数群敌子,当先吃谁?”

“自然是最弱的。”

“四公司中,谁最弱?”

“自然是美捷江!”话听到这个份上,顾东盛心头豁然开朗,“从民二十一年这场围剿开始以来,我民生虽一路苦撑,可是,作孚你手头这一根长篙竿,却从未向来自四面的八大锤平均使力。那样的话,且休提还手,连招架的功夫也不够。对付太古、怡和、日清,你用的是一套,对付捷江,你用的是另一套!”

“正是东翁所说!”卢作孚兴奋起来,“东翁出任主席,发起召开了‘收回内河航权大会’,靠国人爱国激情、靠古耕虞这样的同道朋友鼎力相助,我民生有效地遏制了英商日商的第一次大围剿。与此同时,我这边已经调民贵、民风、永年诸轮与捷江宜昌、其春诸轮捉对儿厮杀开了!”

卢作孚不动声色地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个笔记本,翻开,递到顾东盛面前。

“有人认为这一年必倒两个公司。如果我们拿不出切实有力的对策,民生必将是其中一个。”顾东盛接过笔记本,读出,“这不是那年在朝天门囤船上召开民生公司股东会议的会议记录么?后来众员工全涌到会场表态说——只要公司用得着的地方,总经理你打一声招呼,门前就是火坑,我们也肯往下跳!”

“正是。那天员工们这席话,卢作孚听了如五雷轰顶。身为总经理,大家越是信我,越是敢随我跳火坑,我越是警醒自己,卢作孚啊,你可不敢带着大家往火坑里跳!”

“结果害得自己夜夜睡不着!”顾东盛望着卢作孚这一段熬红了的眼睛。

“只有撑,才能吃掉对手。只有吃掉对手,才能撑到最后胜利。我就想,先吃谁呢?正好,我不是刚对员工说过——有人认为这一年必倒两个公司么?有人认为这两家公司一是民生二是捷江。是他捷江张牙舞爪先杀上门来,要置我民生于死地。这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卢作孚道,“东翁一定听说捷江总办童季达最近正在抛售捷江股票。”

“听说了。作孚认定这是一个信号?”

“是。其实早在1929年世界经济大不景气时,捷江便已陷入困局,连工资都发不出来。捷江经理霍蒂向万国储蓄会借高利贷款,到期连本带利无法归还,又拆东墙补西墙,向其手下买办、大车、船主借钱。”

“作孚真是知己知彼。”顾东盛道,“还有人说,他的太太成了他的最大债主。”

卢作孚一笑。

“看来作孚早就瞄上捷江了?却一直不动声色。”

“既然有人认为这一年必倒两个公司,民生很可能是第一个。我就由人这么说去。”

“将计就计,出其不意。撑到时机,攻其不备!”

“英商日商还以为我民生在欲倒不倒必倒之间苦撑呢,其实我民贵、民风早已将美商的宜昌、其春轮收拾得就差一口气便要倒下!”

“作孚在四壁合围死死支撑时,居然想到不光是一撑到死,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顾东盛道。

“如东翁所言,我民生手头这一根长篙竿,哪敢向来自四面的八大锤平均使力?只能各个击破。认准合围的四壁中,哪一面最弱,硬撑一篙,迎头撞上去,撞破一壁,不及其余。”

“这一来,长江上四打一的局面便会起变化。”

“就像一栋房,一壁既破,余壁必随之土崩瓦解。那时候……”卢作孚望着顾东盛。

“提出大打关的时机才算成熟。”

“是。”卢作孚道,“但卢作孚本能觉得,这一回仍与上一回在万流轮打捞权一事上与英商拗价杀价之争一样。”

“后发制人?”

“正是。”卢作孚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民生必先行打破四条凶龙在大江上四面合围的一道铁壁,方能迫使对手先提出大打关!”

这时门“砰”的一声被撞开,进来的是跑得满头大汗的李果果,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日本船又在撞我们!”

“昨天午时,我公司民主轮在宜昌通过大川通报关行向货舱中加满了货,刚驶出宜昌码头,发现日清公司嘉陵丸也跟着驶出。初未在意。谁知嘉陵丸一路尾随,驶至太洪岗,嘉陵丸突然开快车超船,太洪岗这一段乃宜昌至重庆间有名的险恶狭窄江段,显然嘉陵丸此举是蓄意寻衅。民主轮见状,当即慢车,并避向本来险恶不宜靠近的右岸回水沱,腾出本来狭窄的航道相让。谁知嘉陵丸非但不领情,反倒放弃了超车,只是刚抢出一个船头之后,立即以同样的慢车,逼向右岸回水沱。民主轮只得一让再让,如是者三。所幸民主轮船长海理士驾驶技术乃长江一流,且临危不乱,沉着敏捷,应对有方,这才避过了一场船毁人亡的事故。”这天的调船会上,卢作孚通报了这一突发情况。

突然,文静又急匆匆进入会场,将一份刚收到的民望轮用船载无线电拍来的电报送到卢作孚手头。半小时前,民望轮又遭太古公司轮船抢道威逼,几乎酿成又一次惨剧。

本来群情激愤的会场中,顿时像开了锅。众人看到,总经理气得脸色铁青,声气都变了。

布置完紧急应对之策,散会后,卢作孚一人留在会场,手把窗栏,望着川江。此时,顾东盛来到他身后,望着玻璃窗映出的总经理的脸庞,久久不语。

“这几年,这条江上鱼死网破一场恶战,对手顶多只是压水脚杀运价之类的恶性竞争。近两天之内,日轮英轮两次撞我,哪家的轮船不是铁轮船,这以铁撞铁,岂是商战中的常规战术。它说明……”

“说明什么?”

“日商英商均已乱了方寸。”

“此前他们不是有板有眼有章法地与我竞争,向我围剿么?却为何突然乱了方寸?”

“说明他们看出来了,此前他们认定的一年内必倒的两家公司中必先倒的我民生公司,非但不倒,还在不动声色之间,眼看要吃下另一家必倒的公司。”

“东翁请说下去!”

“他们恐惧。”

“恐惧什么?”

“恐惧一壁既破,余壁必随之土崩瓦解。”

“所以,日商英商均不顾云阳丸被我困水牢一举擒下、万流轮被我从水底捞出一举斩获的前车之鉴,再次闷头向我撞来。”

“我见作孚在先前调船会场中,除了义愤,还暗自冷笑,所以我想,作孚一定在这两起险恶的寻衅背后,觑出了什么消息。”

“若是作孚所料不错的话,三日之内,会有我们等了三年想等到的好时机送上门来。”

“这么快?”顾东盛正想问,被刚进会议室的李果果打断,李果果说:“汤怀之先生求见小卢先生。”

李果果见卢作孚飞快地与顾东盛对视一眼,他发现二人目光中有一丝自得的笑意。

卢作孚与顾东盛都知道,汤怀之是爱德华大班的中文翻译。英国大班偶有不便面告之事,会托汤怀之捎话给民生公司。上回去太古公司面洽买卖“万流轮打捞权”一事,便是汤怀之登门求见卢作孚后约定的。此时,汤怀之再来,卢作孚与顾东盛大约都同时想到了——“汤某,可能是为大打关一事而来。”这一回,顾东盛与卢作孚都失算了。

“英国大班已派其翻译汤某面见卢作孚,提出单方面与民生达成共识,局部结束长江上压低水脚、滥放运价之恶性竞争。”这天,田仲助教推开书房的门,向升旗教授报告了这个情报。

“英国大班不会光提出抽象的原则,这个贪财奴,一定有具体的方案吧?”教授道。

“将由上海至重庆的棉纱水脚每包提高到30元。”

“这个英伦三岛漂洋过海来我亚洲的老狐狸,见机不对,想拆院墙补房墙?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自行退出列强四大公司围剿的阵线!”

“是。”

“卢作孚呢?”

“汤某是三天前见的卢作孚,至今未见民生有任何反应。”

“他在长考。”

“这样的好事,换了我,巴心不得,他有啥好长考的?”

“服务社会,开发产业,便利人群,富强国家,”教授一笑,“这话是谁提出来的?”

“卢作孚啊。”助教不知教授为何此时说起卢作孚创办民生实业时定下的宗旨。

“只维持合理的利润——这话,也是他说的吧?”

“是,他平时对人说得最多,这是他一贯的经营态度。”

“可是,这一回,当英国大班把这么丰厚的一块奶油蛋糕捧到他嘴边,要和他分而食之,他该吃呢,还是不吃?”

“老师是说,他若吃了,就是食言自肥。多年来他一直套在头上的那一张便利人群、富强国家的爱国者脸谱就揭开啦!”

“他若不吃……”

“他和他的数千职工早就勒紧裤带撑着等着饱吃一餐了!”

“他吃还是不吃……”

“换了田中君你呢?”

“我不知道。”

“所以,他陷入长考。”

“换了老师您呢?”

“我也不知道。”

“所以,您就眼看着他陷入长考?这一回,连老师您也猜不透卢作孚了?”田仲说完,见升旗不再答话。他能猜出升旗此时的心思——两难啊。段位再高,棋力再强的棋手,面对眼前这样难撑难熬的复杂局面,眼看这样诱人的可吃之子,都不得不为全局胜负作长考。

教授这一回确实没猜到卢作孚会怎样应对英国大班的提价建议。可是,第二天一早,当他看到助教带回的那张《新蜀报》,读出头版头条消息“民生公司严词拒绝英商太古公司的提高运价建议,坚持维护货运客户利益与长江上整个航业的均衡安定”后,他却一点也不惊诧,反倒越加显得自信:“田中君,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吧?”

“老师您,也不能岁数长老了,脸皮也跟着长老吧?”田仲有时候在老师面前会是个童言无忌的小学生。

“我岁数是长老了,脸皮几时也长老了?”升旗闷声嗔道。

“就在昨天,自己还承认这一回连你都猜不透卢作孚,今天又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吧?”田仲学着升旗的口吻,像极。

升旗大笑:“这一回我是没猜透他。可是,这一向呢,我说的是从头一回见他到今日,我对他一向的判断呢?几时出过差错?”

“你说他是个高举爱国旗帜赚大钱的中国商人。”

“一个精明到狡诈的大奸商,奸商还不够,简直是奸雄。这一回,岂不更证实了我升旗的这一英明判断?”

“何以见得?”

“稍安毋躁!”教授道,“且听我为你学说学说这位卢老兄三天来长考的过程,提高运价到30块,这块大蛋糕,想吃,恐不利,因此不敢。不吃,可惜。在别人会当作鸡肋而不知所措,在他,却终于长考出了一着在当前棋局下唯一可行唯一划算的正着。既然吃了不利,我便不吃。可是不吃可惜,所以我还得对这不利大加利用,连这个建议都不肯白白还给英国大班,我一转过背,把他给卖了个一干二净!川人管这一着叫什么?”

“开门捡元宝,不要白不要!”

“比这还刮底的,叫:将就你的骨头熬你的油。这一着,虽未吃着30块的蝇头小利,却一口吃下一个大吉大利。”

“怎么又大吉大利了?”

“我正在跟四大公司生死绞杀,对不?”

“啊。”

“我瞅准时机,向四大公司中掌着舵把子的英国人反咬一口,先在我对手四强联盟中撕下英国人那张神圣同盟的脸谱,同时,又在我的国人中装点我的爱国脸谱,这一回合下来,对我岂非大吉大利?”升旗道,“不信你去问问那触了霉头的英国大班,这回与卢作孚过招,哪个蚀了哪个赚了?”

“老师今天特别欢喜。”

“我能不欢喜么?我以我的知识与判断力之所及,准确无误地判定了这一个中国商人到底是何许人也,当然欢喜。判明此人不过是个以爱国赚大钱的商人,未来我国对中国要干的那桩大事一旦全面开干,在中国经济界便少了个劲敌。我能不欢喜?”升旗语速很快,却突然打住,“可是,田中君看我,是真欢喜的样子么?”

田仲摇头。田仲早就知道,在本国经济界,升旗太郎是一个无人可比的爱国者。早在学生时代,他就是唯一以经济学博士生毅然放弃学位、加入“黑龙会”,而以“浪人”身份远渡满洲的日本人。他对他的祖国的那份珍爱,他早就用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生命加以证实,这一点,在本国经济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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