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报捷。”刘湘捂着腹部悄悄到一边,吐出一口,用手绢抹了,一看,脸色一变。
灯笼大副有些疑问着说:“刘湘我认得的,戴眼镜那位……”
李果果接道:“郭沫若!”
灯笼大副叹道:“大作家啊!”
李果果介绍着:“这位,田汉。”
灯笼大副又叹:“大剧作家啊!”
李果果又介绍道:“刚从这南京西水门监狱放出来——多亏了我们小卢先生奔走。猜猜他怎么游说的?能写出《义勇军进行曲》的大作家,这种时候,他的位置不该在中国人的监狱里。”
“卢先生办事真干练。可是,这事……”灯笼大副扬起手头那份电报。
卢作孚看到灯笼大副,走过来便问:“原船返回了?”
灯笼大副答:“原船返回!猪鬃货没下,前几年四大公司与我民生抢货时,古老板就主动把货给我们,可是这回误了人家的事。上海备好的棉纱没上,本想为公司满载而归,却满载着去货,无功而返。”
卢作孚笑道:“所以路经南京,忍不住找卢作孚,兴师问罪。”
灯笼大副一扬电报愤然道:“为什么?”
卢作孚望着大门外夜空,嗅了一口,问:“闻到了?”
灯笼大副在卢作孚面前,依旧当年孩子似的也学着一嗅,摇头。
卢作孚不无怜爱地摸了摸他胸袋里的钢笔,说:“长大了。”
灯笼大副恋旧地说:“先生教过我,要把问题提得像国家一样大。”
卢作孚望着夜空,鼻子夸张地嗅了一下:“要是真把问题提得像国家一样大,就该闻到点什么了。”
灯笼大副也学样嗅了一下,除了院里的茉莉花香,什么也没闻到。忽然听得墙外闹响,众人静下,听清了,是无线电在半夜时分突然开始广播:“……四天前,驻上海日军中尉驾军强行冲击虹桥机场,被卫兵击毙……今日,日军对上海发动大规模进攻。中国驻军奋起抵抗。”
灯笼大副长长嗅了一下,隐约闻到了什么。
广播声传来:“八一三事变后,滞留上海的中国船舶遭到战争威胁,以下商船现困于黄浦江上,如坐水牢……”
灯笼大副这才说:“卢先生,我闻出来啦。”
卢作孚问:“闻到什么?”
灯笼大副答:“硝烟味。您早就料到,中日两国的战争必将全面爆发,长江航运可能随时中断。要不是这份急电,这条船此时也在此黑名单中。”广播继续报着被困的船舶名单……回头看时,郭沫若、田汉、刘湘不知几时也来了院中。
这天,在范旭东小院,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中,灯笼大副与卢作孚、郭沫若、田汉、刘湘一同听到了八一三事变的消息。
9月1日,重庆两江交汇处,沙嘴,寂静中,脚步响起。大队人的脚步,渐响而至于震耳,是川军来到雾中泊岸的一条条船影边。
队伍中多少熟悉的面孔:杨森、刘文辉、还有当年的卢作孚被刘湘聘任为政治教官,讲不平等条约,讲堂前排几个青年军官十余年后已经升任川军将校军官……
川军为首者刘湘回过头来,向着山城毕恭毕敬行一军礼。所有川军以队列动作向后转,立定,行一军礼。山城特有的江边坡坡坎坎上,站满了送行的国人。
其中多少熟悉的面孔:顾东盛、何北衡、曲先生、举人、卢作孚、蒙淑仪、明贤、明达、毛弟、卢家姐妹们、卢子英、卢尔勤、卢志林、程股东、李股东、重庆商会爱国商人、重庆商务专科学校学生、升旗、田仲……
川军旌旗上写:保卫淞沪保卫首都
民众横幅上写:川军英雄出师报捷
卢子英说:“二哥,我也想随军出征。”
何北衡望着卢子英说:“黄埔四期!以四弟资历、能力,起码当个中将!”
卢子英说:“我只想身先士卒,找日寇厮杀!”
卢作孚一听急了,赶紧对何北衡使眼色,转头怜爱地望着四弟道:“中国有多少中将?可北碚只有一个,北碚离不开你。”
汽笛一长两短,连响三声。卢作孚噤声,他望着船队中当先的民勤轮,望着船头上并立的披着战袍的刘湘、王铭章、饶国华三位川军将领,卢作孚心头一阵沉痛。为驱赶这不祥之感,他对身后文静说:“公司灌制的唱片呢?”
文静答:“果果说是今天制好!”
卢作孚叹道:“这种时候,唯有此曲!”
李果果匆匆从人丛中挤过来,手头拿着一包新灌制的唱片,跑向江边轮船。
正在川军与站满朝天门坡坡坎坎的民众互行注目礼时,各轮船蓦然放出同一首歌: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长城……
正是不久前被卢作孚奔走营救出狱的田汉作词的那支电影插曲。
刘湘乘坐的民勤轮当先驶出。民字号轮船成一浩荡船队,驶出两江浑浊交汇处“太极图”。
后人或以为这种出征壮行场面,一定有父老乡亲壮怀激烈之送别语与子弟兵仰天长啸之答辞,其实不然。1937年9月1日那天早上,两江交汇处,岸上水上,无一人多话。一个当爹的,在儿子登船前向儿子背上打得四棱上线的铺盖卷里塞进一丈白绫,儿子红了脸说:“爹,儿是去打仗!”爹抽回白绫,向空一抖,儿才见临风展开的白绫上血写八个字:“儿必战死,以此裹尸。”20军军长杨森只在开船后,说过一句话,还是副官马少侠提起:“军长说过,日本人真打到家门口,我川军只怕也不是孬火药!我20军不是吃素的!”杨森沉着脸:“牌桌上说过的话,战场上兑现!”连一向快人快语在川人中颇有名气的88军军长范绍增也一直紧闭了嘴。上船后,他无意中认出自己带兵坐的这船正是当年他范家的船,船出朝天门,回望身后坡坡坎坎上密密麻麻不肯散去的民众,才说了一句:“嗨,卢作孚,多亏你那年子把我这条船小鱼吃大鱼吃下肚去,今天88军才出得川,上得前线。弟兄们,见了鬼子,再不拼命,重庆城两河两岸老百姓一个吐一泡口水也把各位、把我范绍增淹死!”卢作孚只有船阵没入溉澜溪宝塔那一片晨曦后,才低声一叹:“川军自古能打仗,民国以来,总是内战,今日英雄才有用武之地!”船见夔门,当先民勤轮上,陆军第22集团军41军122师中将师长王铭章道:“铭章出川,报国而已。”刘湘腹部剧痛,吐出一口,用手绢抹了,悄悄一看,脸色变了,一声叹出:“出师未捷身先……”他突然意识到此句不祥,赶紧打住。川军21军145师中将师长饶国华问:“军座何出此言?”刘湘赶紧将手绢藏下,笑望左岸白帝城道:“此地有诸葛武侯足迹,此句乃杜甫咏叹蜀相祠堂之名句,刘湘走在武侯与诗圣走过的路上,偶感而已!”趁人不见,他将一块见红的手绢抛下夔峡江中。
10月2日,刘湘下令出川各军、师、旅长,限十日内到达指定战区,违者军法从事。
10月16日,国民政府任命刘湘为第七战区司令长官。
夜深,蒙淑仪还在刺绣,她不时抬眼看书房,绣的正是书房窗纸上卢作孚的影像。她脚下放着替丈夫收拾好的行囊。
卢作孚走出书房,一身行装。
蒙淑仪问:“这一回,去哪里?”
卢作孚答:“首都。”
蒙淑仪一惊,“去多久?”
“首都能守多久,就去多久。”卢作孚对妻子轻松一笑:“我会好好回来的。”
蒙淑仪无语,递上行囊,望着丈夫转身远去的背影,这才开口道:“作孚,每回一看到你对我笑得轻松,我心头就紧!”
重庆南渝中学,操场上,同学们在排演抗日话剧,抗战爆发后明贤已回到重庆,此时化了戏装的他却坐在一角,紧张地翻看一张新到的报纸,标题是《上海失守日军沿京沪铁路长驱直入进逼南京》。
明贤在膝上铺开信纸写下:“亲爱的爸爸,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了……”
父亲走后的日子里,重庆广益中学,明达坐在足球场边,穿着校运动服,埋头写着信。一只足球飞过来,他只一抬脚,踢回场中去。场中,正在进行广益中学传统体育项目足球比赛。
明达写下:“爸爸,我有一个半月没听见您的消息了,您还在南京么?”
他身边,一个笔记本上贴着一张张近期剪报,今天新到的一张,标题是《首都危在旦夕》。
首都危在旦夕。11月4日,南京,国民政府大本营第二部(政略部,掌军政)会议散后,大本营第二部副部长周佛海走在与会者人流中,一出地下室,血红的夕阳晃耀眼睛,片刻恍惚之后,他定下神来,似乎想与人攀谈:“卢副部长!”
大本营第二部副部长卢作孚站下,应道:“周副部长。”
“1937年11月4日,阴。散会后,与卢作孚谈外交及政治、社会各种情形。”当晚回家,周佛海照老习惯写下日记,“此人头脑清析(日记原文如此,应为“晰”字),且肯研究,余远不如也。”
接下来几天,卢作孚的妻子与儿女们读到报纸:——11月10日,上海南市失陷
——唇亡齿寒南京暴露在日军炮口之下
1937年11月19日,南京,大本营。
原先制定计划的办公室中,废纸在风中打旋。一立冬,风就冷,周佛海裹紧衣服,一抬眼,发现正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的卢作孚,忙叫道:“卢副部长。”
卢作孚站下应道:“周副部长。”
周佛海意味深长地望着撤退一空的大本营说:“半月前与卢副部长在此一谈。”
“是。”
周佛海接着说:“至今记忆犹新。可是,时至今日,连中国的大本营都撤退了……”
卢作孚一时不明其意,应道:“是。”
听人说,1921年夏天,周佛海曾去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实乃中共创始人。周佛海本人在同事面前也从不隐瞒这段往事,饭后闲话还摆起十六年前老龙门阵:“那会开到最后一天,通过党纲,选举陈仲甫……就是陈独秀为委员长,敝人为副委员长,张国焘为组织部长,李达为宣传部长。陈未到上海期内,委员长一职暂由敝人代理。”后来怎么脱离中共,加入国民党,未听细说。五年后,1926年11月1日,国民党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成立,周佛海被任命为秘书长兼政治部主任……半年后,1927年“四一二”,宁汉对立,周怎么又从武汉投到了南京,受蒋委任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政治部主任……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他又当选国民党中央委员,且得票最多,号称“状元中委”——一说,是蒋介石的提携……
以卢作孚的想象力,怎么也无法把面前这位与自己同为国民政府大本营第二部(政略部)副部长的同事与中共创始人合二为一……
卢作孚默默地望着周佛海。知道他想谈时局,这些天来,同事见面,国人见面,谈的都是时局。卢作孚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周佛海本来就想说话:“卢副部长对后日之中国……”他突然单刀直入,“作何打算?”
卢作孚率真地说:“对中国,没什么打算。”
周佛海又问:“卢副部长对后日之中国,没打算?”
卢作孚道:“只有计划。”
周佛海来了兴趣,“哦,有何计划?”
卢作孚振奋地说:“计划多了。”
“愿闻一二。若非保密范围的话。”
卢作孚说:“对周副部长,保什么密?南京撤退计划。”
周佛海多少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卢作孚一看表,说:“金陵兵工厂、中央大学都在计划中。我先走一步,周副部长,回见。”
周佛海望着卢作孚背影,一叹,虽然卢作孚走远,听不见,他还是说出一句:“卢副部长,回见。”
卢作孚一脚迈进中央大学,便听得演讲声:“学校所有的人员、书籍资料都要带走……”近前看时,是中大校长罗家伦在讲。多年前,卢作孚便见识了罗家伦的口才与文笔。
“现在日本在万国和会要求并吞青岛,管理山东一切权利,就要成功了!山东大势一去,就是破坏中国的领土!中国的领土破坏,中国就亡了!所以我们学界今天排队到各公使馆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持公理!今与全国同胞立两个信条: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起来呀!”1919年5月4日在天安门前集会时散发的这份由罗家伦代表北大学生拟定的、人称“当日大会传单”上的话语,在四川省城当川报主笔的卢作孚也曾到手一份,至今还背得。
可是今天,这位1919年《北京学界全体宣言》起草人、五四游行总指挥,演讲内容却全是细到不能再细的具体细节:“各系科的设备器材都要带走。”
几个套蓝布袖套的人,闻声而动,其中一个戴眼镜、像图书馆长的老者领头走开。
“回到大后方,还要接着上课……”一声牛叫,打断了罗家伦的演讲。
卢作孚望去,中大农学院牲畜喂养区喂着各种动物,其中有珍稀动物,分别挂着铭牌,标明品种、重量等。领叫的是一头黑白相、花色分明的强壮奶牛,见卢作孚望它,它也瞪着卢作孚。它胸前挂着的铭牌上写着:NW1号。
一头小奶牛拱向母亲的身下,吃奶。它胸前挂着的铭牌上写着:NW2号。
听演讲的人群哄闹着:“罗校长,猪马牛羊呢?”喂养区的猪马牛羊闻声齐叫。
人群中,一个少年叫道:“还有我的产蛋鸡!外国买回来的。”
另一个少女说:“还有我的那对小狗,外国运回来的。”
二人都是农家子弟模样,并未读书识字。他二人是中央大学农学院动物饲养员石柱儿、莫愁。
石柱儿又说:“还有刚培育出来的良种奶牛。”
莫愁补充道:“那头小的长大了,比它妈妈还肯出奶!”
罗校长正犯难,一眼看见卢作孚,像看到救星似的叫:“卢副部长?”
卢作孚向罗校长肯定地点头。
罗校长对人群说:“农学院的几百头动物能带走的带走!”
石柱儿又问:“校长,人都不好走,肥牛肥羊小鸡小狗怎么才带得走哇?”
罗校长再次望着卢作孚。卢作孚一愣,见众目睽睽都望着自己,他先硬着头皮点了头。
这天夜里,下关码头,民主轮上,电焊火花喷射,卢作孚在火花后凝神望着。坐舱中,乘客座椅被切割,撤去。卧舱中,乘客睡床被切割,撤去。腾出的空间,坐舱中,焊接上了一根根竖着的铁杆。卧舱中,原先的卧铺架上,焊接上了一个个铁笼。宝锭拿着机舱用的大扳手干得正欢。
一声鸡叫,卢作孚站在跳板上,抬眼望去,一江东流水,尽头处,见晨曦。紧接着,一声狗叫。
莫愁牵着一群小狗从卢作孚身边走过,上了船。石柱儿扛着一个大鸡笼,装满了鸡,从卢作孚身边走过,上了船。饲养员们用不同方式——赶着、扛着、捧着珍稀动物上了跳板,卢作孚从跳板上让开,目送人与动物进了船舱。动物体积大的,进了坐舱。体积小的,进了卧舱。或拴在铁杆上,或送进铁笼中……
罗校长来到卢作孚身后,对卢作孚满意地点头道:“你的民主轮,这回成了名副其实的诺亚方舟。我刚给重庆学界的朋友写了信,我说,我与朋友卢作孚,现在不敢说把首都的所有文化精英都送回后方了,便至少可以保证,中央大学能送回的优良物种都装上了民主轮!”
民主轮向上游驶去。
岸上,还剩下体积太大的奶牛和一条船实在没装下的动物。卢作孚看到牛胸前铭牌便问:“NW?”
罗家伦解释道:“英文缩写——新品种奶牛。”
石柱儿与莫愁可怜巴巴望着罗校长与卢作孚。
罗校长一狠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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