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外日升日落,时光如梭。
不知不觉,已至次月十五。
这一日,阵中依旧是弯月如刀,月光直照横江头顶。
可横江却知道,今日已经到了十五月圆。
阵中虽烈焰熊熊,不分早晚,也看不见日月轮转,分不出昼夜,可横江身为仙门中人,却自有仙门中人,计算年月日的仙门手段。
医理有云:子午流注。
一日有十二个时辰,人体脏腑所属,有十二条经脉。
十二条经脉当中的气血盛衰,会随着时间推移,而不停的变幻流转。轮转一周,气血剩衰一轮,恰是十二个时辰,以子午二时作为交替,如此便是子午流注。
故而对于仙门中人而言,只需感应体内十二正经的盛衰,就能得知时辰早晚。凡俗世人则不同,一则凡俗世人没有修为在身,难以感应经脉兴衰,二则是凡俗世人比不得仙门中人祛除百兵延年益寿,免不得会因自身的身体状况,而影响气血运行,故而就算能感应到经脉兴衰,算出来的时间也未必准确。
恰此月圆十五,横江一如往日,修行徐无忌所创的以魔制魔之法。
诸般痛苦,让横江痛不欲生,瑟瑟抖。
他所能坚守的,唯有自身心神不动摇,苦苦支撑。
不过,横江这以魔制魔之法一出,阵外荒芜真人,立即有所感应。
老婆婆陡然睁眼,仙目如电,照进阵中,注视了横江许久,直到这一日渐渐过去,她才缓缓闭上了眼睛,眉宇间显出若有所思之色,面容却不悲不喜,不知在想些什么。
心瘾爆,难熬至极。
即便横江久经折磨,浑身上下依旧是汗水淋淋,只是阵中火焰熊熊,让他身上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只留下一层白花花盐渍。好在仙门中人有道法在身,横江施展了一道避尘决之后,身上便变的干干净净,只是被心瘾折磨了一日之后,横江心神俱疲,情绪亦有些许松懈,隐隐约约间觉得侧方有人呼唤他。
“阿江,阿江。”
爷爷提着一个陶瓷壶,正朝横江招手:“去打点酱油回来。”
横江眼眶一潮,正要起身去扶爷爷,最终还是没有动弹,如同木雕,坐在地上。只是他体内正在运转的太阴炼形法,险些就此中断,导致体内气息走岔,就此走火入魔。
爷爷提着陶瓷壶朝横江扬了扬,道:“阿江,去打酱油去。”
横江无动于衷。
爷爷又道:“阿江不要偷懒,快去打酱油。你现在头都白了,老大不小了,不好找媳妇。男子汉要勤快些,世间和你年纪差不多,却还没有成亲的女娃,大多都喜欢勤快老实的男娃。”
横江缓缓吸气,渐渐停止练气,睁开眼睛,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那个酱油瓶,道:“我头都白了,哪里还找得到什么好姑娘。那些和我年纪差不多,却还没成家的姑娘,多半更喜欢达官贵人,士绅土豪,也梦寐以求遇到仙门中人,日子过得风花雪月,你侬我侬。至于勤快的男娃……韶华易老,等那些女娃青春不在,玩腻了,玩累了,也许还真会找一个老实人嫁了。到了这个年龄,老实人勤苦多年,赚了些家业,差不多也能娶得起媳妇了。可这样的姑娘,老实人未必要娶啊。”
爷爷看了看酱油壶,张了张嘴,道:“不是每个成亲晚的女娃,都会在外面乱来,里头肯定也有好的女娃。”
横江微微一笑,道:“好女娃眼光也高,她们青春不在了,却尚未成家,多半是要求太高,她们未必看得上勤苦谋生的老实人。”
爷爷道:“阿江!阿江你怎能这么不听人劝?难道你这些年在外头闯荡,结交的都是不三不四的朋友,把你带坏了?”
横江道:“连心魔都带不坏我,这世间哪还有其他人能把我带坏?莫非你没听说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心魔二字一出,爷爷脸上慈祥的笑容立时多了几分僵硬,他伸出提着酱油壶的手掌,颤巍巍走向横江,道:“阿江,乖,去打酱油去。”
横江站起身来,不肯接酱油壶,只衣袖一甩,手持青莲枪所化的破木棍,当做盲杖持在手里,再拱手一礼,道:“你既变成了我爷爷模样,不论你是不是我心魔,单凭这一番打扮,就该受我一拜。”
手提酱油壶的爷爷听闻此言,神色一紧,连后三步。
横江神色不改,又道:“前番你诱惑我一次,我饶了你一回,你却想着一而再,再而三,要来祸害我。我念及你是我心魔,乃我心中邪念魔念执念所化,本和我一体同源,饶了你第一回,你却不知进退!”
那“爷爷”摇身一变,化作了横江的相貌,穿着打扮,与横江一模一样,就连一身气度,也如横江那般温文尔雅,问道:“你待如何?”
横江温和一笑,道:“我本以为,你是我心魔,即便没有群不凡的计略智谋,也该是一个腹有珠玑的灵慧之辈。如今前后两番接触,才知是我高看了你。”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我既是你心魔,与你一体同源,你读过的师门典籍,我自然也读过。仙门典籍记载,仙门中人与自身心魔,古来势不两立。你修炼了太乙庚金剑气,又有一座九脉求魔剑阵,也算剑修一脉。你等剑修,不都是锋芒毕露,宁折不弯的吗?”
心魔死死盯着横江,先前温文尔雅的态度荡然无存,怒道:“你等剑修,但凡遇到敌人,不管对方是人是鬼,是仙是魔,皆一剑斩之的吗?你休要与我说这些花言巧语,事已至此,你我自该拼一个你死我活。我若败了,你一剑斩了我便是。”
一剑斩之?
剑修之辈,本该如此!
横江微微摇头,手中木棍一抖,化作一杆杀气凛然的长枪。
青莲枪!
此乃青龙仙宫仙人金龟子,当初拿来和横江换取魔血之物。
横江虽修为不高,对于炼器一途也没什么天赋,时至今日依旧没有将这青莲枪的诸多玄妙了然于胸,却也知晓此枪灵光灼灼,定是稀有的仙门之宝。
嗖!
一点寒芒先至,随后枪尖似电,长枪如龙!
心魔来不及躲闪,已被青莲枪杀气所慑,随着一道寒光闪过,青莲枪已贯穿了心魔的胸口。
心魔胸口贯着一杆青莲枪,却不见鲜血流出,只是神态越来越萎靡,身形渐渐淡化,即将化作虚无。
“唉!”
心魔长叹一声,强撑着伤势,晃了晃手中提着的酱油壶,道:“我即是你,你即是我。我虽只是一个心魔,却也还记得,二十几年前,家破人亡那一日,提着酱油壶出门打酱油的光景。这油壶你且拿着,等有朝一日,再回到了墟城,就去老字号杂货铺里,打一壶爷爷最喜欢的酱油,拿到爷爷的灵位前供奉着,可好?”
横江打量着酱油壶,回想起当年墟城当中,自己尚且只是一个提着油壶打酱油的小男孩,心中生出了诸多怅惘,叹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心魔将死竟也如此……也罢,你这心愿我记住了。”
一言至此,横江便伸手去提那酱油壶。
心魔闭着眼叹着气,表面上看起来他已万念俱灰,实际却心中狂喜万分。心魔眼眸睁开的那一线缝隙里,眼珠子正直勾勾的盯着横江的手和酱油壶,心中更在疯狂叫喊着:“拿啊!快拿!快把酱油壶拿走!快啊!”
第三百二十八章:炼魔成鬼
酱油瓶,是陶瓷质地。
也许是酱油装得久了,瓶子被染了酱油色,通体暗黑,焕着油光。
心魔变成了横江的模样之后,头虽和横江一样是白的,可不知为何,嘴唇有些紫黑,手指甲却是一片漆黑。
酱油瓶比心魔的指甲更黑。
横江伸出手,抓向酱油瓶。
心魔若无其事,只等横江来拿,实则心中,已狂喜至极。
“未曾想到,虽时隔多年,可就连你这心魔,也还记得当年墟城里,我家酱油瓶的模样,实在不易。”
横江右手一挥,袖子里飞出一根绳子,闪电一样卷起酱油瓶,继而左手端起一个托盘,将飞至身前的酱油瓶,托在盘子当中。
心魔见瓶子被卷走,仿佛睡着了一样闭着的眼睛,陡然睁开。
嘣!
酱油瓶陡然炸开,炸出一团红得黑的火焰。
横江手中那一条卷着酱油瓶的绳索,尚未来得及收回去,就已沾染了烈火,黑红刺眼的光焰,犹如毒蛇攀缠,沿绳而上,烧向横江右手。左手托盘上的火焰,也急蔓延,往下方沉去,烧向横江的左掌。
横江从未见过这般红得散出黑光的火焰。
若让这等火焰烧伤身躯,必定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心魔见火焰在横江手上炸开,眼中不仅没有半点欣喜,反倒是面如死灰。
魔由心生,魔由心起。
这心魔乃横江自己的心魔,与他一体同源,经历过横江所经历过的任何事情,和横江有着一样的记忆,自然知道横江有多少种手段,也明白横江修炼过何种法统,同时也认得出横江身上所有仙门法宝。
绳是冰蚕绳。
盘是冥凤浴火盘。
冰蚕绳有冰蚕丝炼制而成,乃青丘仙门那小姑娘青丘樱赠给横江之物,本就可以辟火,连封魔岛那掺杂了魔焰的幽泉河烈火,都烧不坏这冰蚕绳丝毫。
冥凤浴火盘是横江自聂隐娘手中得来的九崇山宝物,具体功效到底如何,横江因修为不够,也因炼器天赋低微,尚且未曾全数领悟,却也是一件了不得法宝。至少在青砀峰斗魔洞府前后诸事,那蝠池道场里大梦蟪蛄一类的蛊虫,虽有各种诡秘手段,能迷惑人的心神,却全被这冥凤浴火盘挡住了。
正因心魔有着横江所有的记忆,心魔才认得这两样宝物。
于是,心魔万念俱灰。
横江只把冰蚕绳抖了一抖,蔓延在绳索上的黑红色火焰,急往后退去,落回了冥凤浴火盘挡中。
冰蚕绳末端本卷着酱油瓶,如今酱油瓶碎裂,瓶子里藏着的黑红火焰烧了出来,可冰蚕绳的尾端,依旧位于冥凤浴火盘附近。如今横江一甩绳子,冰蚕绳如长鞭抖动,尾端敲在冥凤浴火盘上。
嗡!
盘子响如锣,滴溜溜旋转,自横江手中飞起,饶横江周身运行。
至于原本燃烧在冥凤浴火盘上的黑红色火焰,在冥凤浴火盘变作一轮黑日之时,那黑红色火焰便急剧收缩,化作一朵烛火一样大小的火苗,被一股莫名的威能,束缚于盘子中间。
如今,冥凤浴火盘黑光闪闪,犹如一轮黑日。
至于黑红色火焰所化的烛火,则像极了黑日中间盛开的一朵小花。
冥凤浴火盘这般显化威能的景象,心魔记忆犹新。
约莫一年之前,中土帝国青砀峰当中,横江激战蝠池道场弟子,对方施展出诸多蛊术,横江就是施展出冥凤浴火盘,才将对方诸多道术、法宝,尽数挡住,自身则完好无损。
那一场激战,横江记忆犹新,心魔又怎会忘记?
这心魔早在横江拿出冥凤浴火盘和冰蚕绳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知晓,他以酱油瓶暗算横江的计策,早已被横江看破。
心魔这回是真的是万念俱灰。
心魔闭上了嘴,不言不语,就连先前挂在嘴边的那一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心魔也不说了。他既是横江的心魔,对横江自是极为了解,如今知晓自己暗算横江失败,只怕再无翻身的机会,下一刻必会灰飞烟灭。
“都说心魔手段非凡,最难防备。而心魔劫数,也是我仙门中人,最为凶险的一道劫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横江却未直接动手,反倒是饶有兴趣的盯着心魔那毫无生趣的眼眸,道:“你既是我心魔,就应该知道,我心思细腻,些许计谋骗不到我,区区一个酱油瓶,又怎能让上钩?你既是我心魔,也理当明白,我修的是凤凰三法统,穿的是凤凰羽衣,手中也有冰蚕绳与冥凤浴火盘,都有辟火的功效,为何你却还要用火焰,来暗算我?”
心魔将眼睛一闭,不肯理会横江。
横江又道:“你若肯说说,我或许会放你一条生路。”
听闻此言,心魔睁大了眼睛,问道:“此话当真?”
横江道:“心魔对于我仙门中人而言,虽算是一场大劫,可魔由心生,魔由心起。只要我还会犹豫,还会挣扎,还有喜怒哀乐,还有爱恨情仇,心魔斩之不绝,杀之不尽。我就算将你斩杀,让你灰飞烟灭,日后依旧会有新的心魔出现,同样会困扰我,同样会算计我。”
心魔哼了一声,道:“你是觉得我好欺负,为了避免斩杀我之后,新出先的心魔太难对付,这才想留下我这个好对付的?”
横江淡然一笑,道:“你错了。”
心魔问道:“为什么错了。”
横江道:“我先前将你前后两次,假扮成我爷爷的模样,就觉得你未免智略太低,翻来覆去就只会变成我爷爷来算计我,于是才要将你一剑斩灭。不过,当我知晓你用酱油瓶藏纳火焰,设计暗算我之后,我便改变了主意,想留你一线生机。”
心魔冷冷一笑,道:“难道你留下我,还是为了我好?”
“你还是不了解我。”
横江摇摇头,道:“我留下你,不是为了你好,而是为我自己着想。我若将你一剑斩灭了,若下一次出现的心魔,比你还蠢,我岂不是亏大了?心魔越蠢,就越是无用。心魔越狡诈,就越能磨炼道心,你既是我的心魔,怎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心魔惊道:“难道你想像养牛养马一样,把我给养起来,让我像耕田拉犁一样,助你磨砺道心?”
横江淡然一笑,点头道:“然也!”
心魔怒道:“休想!”
横江道:“那也无妨,你即不肯配合,我就先一剑斩了你。若下回心魔再生,比你蠢,我就再一剑斩杀。若下回的心魔和你一样不算蠢,我就问他愿不愿意被我养起来。如若他也不答应,那我继续斩了他。心魔无穷无尽,我就不信,遇不到一个愿意配合我的心魔。”
心魔神色阴晴不定,沉思许久,又问道:“你就不怕,随着时间推移,我越来越强,越来越聪明,最终反客为主,将你魂魄斩杀,占据你的肉身?”
横江温和一笑,问道:“你可还记得,我这段时日心瘾爆的痛苦,为何比以前强了千百倍?”
心魔不知横江为何这么问,却还是回答道:“你自寻死路,连食人饮血吞魂那么痛快爽快的事情都不肯走,却脑子进水,偏偏要修炼以魔制魔之法,活该饱受折磨,生不如死!”
横江点点头,道:“你还是蠢了点啊,我说的就是以魔制魔啊。”
徐无忌有以魔制魔之法,是为了制衡深渊诸魔。
心魔,不也是魔?
养着一个心魔,难道就不能以魔制魔?
心魔眼珠子一转,便恍然大悟,指着横江,道:“你这哪里是以魔制魔,你这分明就是以魔求道!”
“然也!”
横江笑得越温和,赞道:“不愧是我的心魔,终究不算太蠢。”
心魔勃然大怒,张牙舞爪扑向横江,吼道:“我与你拼了!”
横江手中青莲枪早已变回了破木棍模样,却威势不减,一棍子打在心魔身上,只把心魔打得浑身一抖,瘫倒在地。
横江瞅着心魔,衣袖一甩,摆出了一座法坛,心中想道:“这心魔终归只是心魔,最擅长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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