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不能砍,更要防着别人砍!
气归气,终没到昏头地步。
可延汗清楚知道,一旦使者殒命,无论是不是自己下手,必招来明朝报复。
大军麾师,整个部落都将灭亡。
忍住怒气,客气送走来使,可延汗坐在帐中,一夜未睡。
熬得双眼通红,终于下定决心,拔营,西迁!
此处不是善地,年轻的皇帝,比他老子,甚至老子的老子,都更难对付。
与其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部落分崩离析,被仇家捡便宜,不如趁着人心还在,踏汉时匈奴步伐,迁往西方之地。
金帐汗国、白帐汗国都成为历史,鞑靼骑兵的荣耀仍在。
心眼玩不过明朝,干脆去揍欧罗巴白夷。
可延汗下达命令,态度极其强硬。
蠢蠢欲动的部落首领,慑于威严,没能当面反抗。
有聪明的,撺掇可延汗的几个儿子,反正要走,这一去,几十年内不会再往明朝。不如趁机再打一回谷草。
众人意见一致,可延汗终被说动。
同明朝的关系,已然不能“修复”,西迁路上,总要备妥“盘缠”。
不如破罐子破摔,最后抢一把!
决心既下,伯颜部当即拆卸帐篷,聚拢牛羊,吹响号角。
“留一半勇士保护部落,余下随我来!”
伯颜小王子亲自领兵,目标是大同太原交界处的老营堡。
“嗷——”
鞑靼骑兵发出狼啸,马蹄滚滚,直向关所冲去。
因防备不及,关碍地堡年久失修,边军未能挡住骑兵,关口很快被冲破。
堆积在此处的谷粮布匹,大半被抢走,余下尽被焚烧。
边军拼死阻挡,掩护边民百姓撤走。
至河边洗衣的二十余名仆妇,逃跑不及,被鞑靼骑兵抓上马背,当场掳走。
多数仆妇惊吓哭叫,拼死跌落马下,殒命途中。
纵然是死,也要死在家国!
唯有三四人不声不响,即便腰腹生疼,也不敢哭叫,似已经认命。其中,便有逃出晋王府,被巡检视为流民抓捕,充入军堡的刘良女。
得手之后,鞑靼骑兵不敢停留,同留守牧民汇合,急速西行。
刘良女两度“易手”,从骑士马背,改同帐篷绑在一处。
中途,队伍休息,刘良女缩在羊圈角落,小心打量着走过的鞑靼人。
听不懂对方语言,仅能从衣着辨认。
很快,目光锁定一名身材壮硕,地位明显不同的男子。
垂下眼,刘良女咬着嘴唇。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
没有户籍,沦为仆妇,被鞑靼掳走,情况不可能更糟。
不想死,想要活下去,唯有一个选择……
闭上双眼,再睁开,刘良女迅速沾湿衣袖,擦去脸上灰泥。
见男子走过,距离不到五步,故意打翻水碗,动静引来牧民。在鞭子落下前,拼命向前扑倒,跪在男子脚下,抬起头。
水眸盈盈,面色憔悴,仍是丽色难掩,楚楚动人。
“大人,求怜惜小女子……”
嘴唇干裂,声音却如黄莺。
当下,男子喉结滚动,眼中燃起两团暗火。
刘良女更加大胆,试着抚上男子长靴,颈项微扬,愈发显得酥胸饱满,纤纤细腰不盈一握。
被她“求助”的男子,是附庸部落首领。
借此人,刘良女顺利从羊圈脱身。因柔媚善舞,被献给可延汗,很快获得宠爱,几乎要压过地位最高的可敦。
在鞑靼西迁,劫掠欧罗巴的过程中,使用心计,几次挑动部落仇杀,接连成为三位可汗之妻。更为继任者出谋划策,压服反对声音,灭亡数个小国。
她在世时,鞑靼在欧罗巴的势力,能与阿提拉时代的匈奴匹敌。
后因行事过于狠毒,被侍女以带毒匕首刺杀,重伤不愈,香消玉殒。
三十三载,于历史长河,不过一粒微尘。
人生虽短,却在鞑靼和欧罗巴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
在后世学者眼中,她的身世和生平都极其神秘。
从仅存的文献中,可以推断出,这位艳名极盛,被西方学者称为“东方海伦”的鞑靼可敦,出身明朝,在正德二年被鞑靼骑兵掳掠,随之西迁。
至于其他,则化作细碎流沙,沉入岁月长河,为流水侵蚀,土石掩埋,成为永久谜团。
正德二年,十一月己酉,冬至节
天子停朝一日,诣奉先殿,奉慈殿,敬奉祖先。后至仁寿宫,清宁宫行礼。
礼毕,御奉天殿,受文武群臣及四夷使臣朝贺。
命妇大妆,至两宫及坤宁宫朝贺。
太皇太后懿旨,仅在宫门行礼,依品级分赐布帛宝钞。
总体来说,两宫太后和皇后算得上大方。
换成天子,直接口谕群臣:“免宫中赐宴,以节钱钞。”
银子都用来造船,发军饷赈灾,办宴会实属浪费。
诸位卿家忠心,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朕知道,都记在心里。
所以,行礼之后,都散了吧。各回各家,好好过节。
朕抠门?
放假一天,还不算大方?
敢再说些五四三,放假取消,都给朕回来,升殿午朝!
群臣行礼,山呼万岁,脚下生风,退出宫门。
杨瓒同谢丕顾晣臣告辞,走出奉天门,便见顾指挥一身飞鱼服,腰束玉带,未佩绣春刀,正在马车边等候。
快步行至面前,车帘摇动,杨廉探头,露出一张笑脸。
“四叔。”
杨瓒挑眉,看向顾卿。
怎么回事,解释一下?
“侯府家宴,我来迎四郎。”
“今日?”
顾卿点头。
“好吧。”
拖了几日,本以为计划取消。没料想,竟改到冬至节。
杨瓒没有多言,踩上踏板,登入车厢。
顾卿跃身上马,车夫甩动长鞭,马蹄声声,直向东城行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 家宴一
马车一路行过东城。
未至天幕,路旁已少有人迹。
偶有车马行人经过,也是行色匆匆,脚步不停,急于还家。
皇城之内,本该热闹的酒楼茶肆,食铺客栈,皆早早合上门板,落下门栓,再不闻往日喧嚣。
夜不歇灯的秦楼楚馆,今日也匿去酒色,消去人声,再无香风袭面,红袖招展。唯幽幽光影,烛火相伴。
四城之内,顺天府衙役和五城兵马司不再巡逻,各处官衙休事。
官宅民居皆挂起灯笼,阖家团圆,笑语阵阵。
烛火点燃,橘光闪烁。
纸灯轻摇,琉璃灯炫发五彩。
从上空俯瞰,整座皇城笼罩一层暖色,点点闪亮,仿佛银河环绕,坠落万千星辰。
天色渐晚,忽起一阵北风。
天空中,彤云密集,纷纷扬扬的雪花开始飘落。
朔风过时,冰冷刺骨。
寒风侵肌,卷着晶莹的冰粒,阵阵敲在车厢上,发出声声钝响。
一声接着一声,一阵急似一阵。
隔着车壁,亦觉料峭。
敲击声中,杨瓒抱着手炉,背靠厢壁,双眼微合。貌似在闭目养神,实则神智清明,回忆草原之事,正查补缺漏,心思急转。
杨廉裹着斗篷,抱着小一些的手炉,坐在对面。几次想要说话,见杨瓒神情透出疲惫,终不忍打扰。
心思不定,欲言又止,难免有几许烦躁。
因腿麻,挪动两下,不慎碰到矮桌上的木盒。
杨廉惊呼一声,来不及抓住,盒子滚落车板,发出一声轻响。
察觉动静,杨瓒睁开眼。
车厢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廉儿可是有话?”
见木盒跌落,盒盖飞出,杨廉正觉烦恼。陡听杨瓒出声,不禁惊了一下,猛的抬起头。
“四叔?”
“可有话同我说?”杨瓒侧首轻笑,又问一句。
“侄儿……”杨廉有些犹豫。
杨瓒仍是笑,并未催促。
两息后,杨廉放下木盒,坐正身体,深吸一口气,道:“四叔,侄儿有一事不明,苦思不得答案,想请四叔帮侄儿解惑。”
“何事不明?”
看向杨廉,杨瓒很有些好奇。
清雅的面容,带着浅笑,因这份好奇,愈发显得可亲。
小少年咬了咬下唇,道:“冬至节乃亲人团聚。”
“对。”杨瓒点头。
“那……侯府家宴,为何四叔与侄儿也要去?”
“此事不明?”
“恩。”
“可问过顾伯爷?”
杨廉点头。
“侄儿问过。顾叔言,他与四叔情谊深厚,不分彼此。然,”杨廉顿了顿,“侄儿仍觉不对。心中疑惑无解,只能问四叔。”
杨瓒挑眉,没有立即应答。
手指抚过暖炉,重又靠向车壁。斟酌两秒,侧过身,抬手敲了敲车窗。
少顷,半扇木窗推开,几粒碎雪飘入。
顾卿的声音,伴朔风传来。
“四郎何事?”
“侯府请帖,伯爷可带着?”
“带着。”
“可否一观?”
沉默。
“伯爷?”
持续沉默。
“靖之?”
依旧沉默。
杨瓒蹙眉,给不给看,也该有个回答。
这算怎么回事?
沉默是金,非暴力不合作?
又过数息,没等到回答,杨瓒耐心告罄。
直起身,推开另半扇车窗。
不顾迎面扑来风雪,正要开口,对上顾卿表情,瞬间愣了一下。
顾伯爷的表情,委实有些复杂,很难以形容。
为难?
的确。
愤怒?
不像。
尴尬?
差了点。
恼羞成怒?
杨瓒咂咂嘴。
这样复杂的情绪,出现在顾卿身上,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种种念头闪过,寻不出答案。
杨瓒眉间皱得更深。
“靖之,请帖可有问题?”
顾卿摇头。
“可有话未同我讲?”
顾卿继续摇头。
杨瓒抿紧嘴唇,干脆从车厢探出手。
五指摊开,雪花瞬息飘落,融化消失,盖住掌心。
杨瓒的手纹略有些乱,依照老话,注定一生操心。
“既如此,可容瓒一观?”
杨瓒想过,侯府家宴不会简单。顾卿藏下请帖,八成有不可言之事。
人皆有好奇心,杨瓒也不例外。
这种情况下,顾卿藏得越紧,他越是好奇,越是想看。
原本,归京之后政务繁忙,草原纷乱、江南造船等事一并压下,杨瓒忙得脚打后脑勺,实无余暇七想八想,家宴之事都被抛在脑后。
未料侯府家宴改期,不只请他,连侄子一并带去。
好奇心重起,杨御史决意要弄个明白。否则,回到长安伯府,顾伯爷的房梁生涯仍要继续。
不怪杨瓒多心。
冬至佳节,古已有之。
当此节日,天子不朝,百官绝事。北疆闭关,南域休战。
京城之内,店铺落门,商人不市。
无论官员白丁,卫军百姓,皆要家人聚宴,亲朋相会,赠以美食,同桌共饮。
其热闹隆重,仅次新春佳节。
杨瓒同顾卿的关系,侯府必然知晓。即便之前不知,经蓟州数月,也不再是秘密。
现如今,侯府下帖请他,即已表明态度。然而,请帖内容,实在让杨瓒挂心。
杨御史心意已定,态度坚决,手掌摊开,不要到请帖誓不罢休。
顾指挥表情冰冷,浑身冒出煞气。
绝非针对杨瓒,而是帖上留字的某人。
盖着庆平侯私印,字迹却做不得假。
“子婿”两字浮现眼前,顾指挥握紧马鞭,脸黑成锅底。视线穿透雪幕,眺望庆平侯府方向,煞气凝聚,杀气腾腾。
这等架势,混不似赶赴家宴,活脱脱要踹门找茬,兄弟阋墙,挥舞马鞭,大开杀戒。
见状,随行护卫齐刷刷打个寒颤。明知伯爷的怒气不是针对自己,仍觉得头皮发麻。
下意识握紧缰绳,让出安全距离。
唯有杨御史,不似常人,半点不受影响。
非是杨瓒感觉迟钝。
究其原因,见识过顾伯爷爬房梁、掀屋瓦的英姿,煞气再重,杀气再浓,甚者,当场挥鞭拔刀,也害怕不起来。
一路僵持,杨瓒态度坚决,心思坚定。
距庆平侯府不到百米,顾指挥终于无力招架,一边冒着煞气,一边低头妥协。
当场自袖中取出请帖,递给杨瓒。
车窗关上,杨御史小胜一局。
会不会被秋后算账……
杨探花表示,甭管怎么算,接着就是。
思及顾伯爷的“算账”方式,不觉浮想联翩,略有期待。
“四叔?”
“啊?”
意识到侄子还在车厢,杨瓒连忙收拢心思,干笑两声,展开请帖。
两眼扫过,真相揭晓,杨瓒眯起双眼,嘴角不自觉上翘。
难怪。
这样的请帖,以顾伯爷的性格,会主动给他看才怪!
“廉儿,”
合上请帖,杨瓒笑得更加温和,眸中闪过几丝狡黠。
“我同顾伯爷是至交,伯爷视你同子侄,赴家宴并无不可。”
小少年歪着脑袋,看向杨瓒,道:“四叔所言,同顾叔颇为类似。果真如此?”
“果真。”
“是侄儿多想?”
“的确。”
杨瓒斩钉截铁。
杨廉点点头,解除疑惑,为多心感到不好意思。半点没有怀疑,杨瓒腹黑成墨,压根没有道出真相,只用“场面话”敷衍。
当他长成,位列朝堂,经历种种斗智斗勇,学会挖坑埋人,才终于发现,四叔当年是如何英明神武。
由此,不禁发出感慨:廉有今日,实仰赖四叔教导。跌在坑中,莫要怪廉。本官也是无奈啊。
道理很简单,有个厚黑成性,常常“善意谎言”的叔叔,小少年不想被唬弄,唯有睁大双眼,努力发掘真理。
步子越迈越大,路越走越长,真理越挖越深,白胖的馒头也会裹进芝麻。
亲叔叔是殿试探花,御前重臣,起步点本就高于常人。
加上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的教导,南镇抚司同知的熏陶,东、西两厂厂公的提点,谢状元顾榜眼,乃至王参议的各种小灶,想不完成蜕变也难。
偶尔,致仕的李阁老还要点拨两句,芝麻包再度进化,踏上厚黑巅峰,完全不是虚话。
有猛士不开窍,以身试法,自撞南墙,被小少年挖坑埋土,爬不出来,只能坐在坑底,仰望蓝天,自认倒霉。
当下,小少年还是白白胖胖,软乎乎的包子一枚。但随杨瓒教导,受顾指挥熏陶,潜移默化,转变之日,终不会太远。
百米距离,转眼即到。
庆平侯府前,顾鼎一身绮衣,腰束金带,在阶下亲迎。
车夫拉住缰绳,马车停下。
杨瓒放下手炉,紧了紧外袍,弯身走出车门。
双脚落地,积雪吱嘎作响。打了个喷嚏,立觉朔风扑面。
天色愈暗,早有侯府家人打起灯笼,张开纸伞。
未等家人上前,顾卿先一步翻身下马,快行两步,以斗篷罩住杨瓒。
目睹此景,侯府家人僵住,顾鼎仰头望天。
兄弟啊,好歹还在大门外,能否注意下影响?
可惜,在长安伯面前,顾世子实在欠缺存在感。
习惯成自然,杨瓒披着顾卿的斗篷,未觉半点不妥。向顾鼎拱手,旋即回身,欲将杨廉抱出车厢。
杨廉脸红,坚决不肯。
“四叔,侄子自己走。”
“风冷雪厚,受了寒气不好。”
“……”
“怎么?”
杨瓒再伸手,却不见侄子抓住。以为小少年不好意思,心下别扭。
未料想,杨廉迟疑抬头,低声道:“四叔,侄子重,您怕是……”抱不动。
杨瓒:“……”
要不要这么打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