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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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呻吟-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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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没有我,你会像三叔那样做么?”
“说不准,也许会。”翁上元说。
“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想起了凌文静说过的话。
“这是两回事。”翁上元说。
“咋个两回事?”
“运动这个搞法,啥事都会出来。”
“你是干部,说话得思量着说。”
……
“这咱知道。你以后再参加会,少出点头。”翁上元叮嘱着。
“上元,咱可能又怀上了。”刘淑芳说。
……
“怀上好,你就安心在家里生孩子。”翁上元说。

在批斗会上,谢亭云感到自己的末日来临了:大脚蚂蚁的咬啮使她惊恐;蛇蝎一般的荨麻的羞辱性的撩弄,使她痛不欲生。如果不被整死,蒙受的空前的羞辱也会使她寻求彻底清爽的解脱。
但就在这个时候,出了一个翁息元。
她的心被震撼了:这个世道,倒底是怎么了?!
她不敢相信,还竟然有人替自己说话,而且还是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她陷入昏蒙般的迷惘之中,她不知道这是命运给予她怎么样的一种捉弄。
但当得知翁息元真的要把她背回家做婆娘的时候,她大喜过望,并且怀着非常急迫的心情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地主死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解放以后,她特殊的身份,使她被抛弃到社会生活和人间情感之外,她成为一个被束囿在暗房中的会呼吸的雌性动物。有些男人也接近她,但都是怀着一种晦暗的目的;她不让这种男人接近,因为那种晦暗色彩的的轻薄,会剥噬她仅存的一点做人的尊严。她知道好男人,也不会走近她,因为她带给男人的只有不幸与耻辱。所以,做为妇人的她,是彻底地完结了;她活着,也只是活着而已。她心如枯井,无欲无念,她过的是没有希望的日子。
翁息元的出现,给了她一个希望;当她从昏蒙中清醒过来,理一下思维的时候,她意识到,翁息元的悲悯,是命运赐予她的惟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她从作为一个妇人而真正成为一个妇人的机会。她必须牢牢地抓住这个机会,尽管他们走到一起丝毫没有感情因素,但一个妇人的生命复活之后,情感会在她的身上回升、发光;那生命的情感温度一定会温暖与软化男人的心肠,使其回应以柔情与爱意。谢亭云出嫁前读过私塾,红楼西厢滋润过她妇人的心智,她比山里别的女人更懂风情,她相信,两个朝夕相处的男女之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发生。关键是必须先拥有那个男人!
所以,当被凌文静刺激得百愤奔张的翁息元来找谢亭云,是否跟他去公社,真的扯一张结婚证的时候,谢亭云站起身来,梳了梳头发,说,我跟你走。
这出乎翁息元的意料。
两个人搬到一起住以后,翁息元说,咱各睡各的,我在北头,你在南头。翁息元屋的土炕是一张南北向的土炕。谢亭云说,我随你。
白天两人一起下地,晚上两个人一起去挨斗,之间不说话。
两个人的心境不一样。有翁息元陪绑,谢亭云觉得挨斗不挨斗真没有啥。而翁息元的心情却百感交集。从一个大队干部,到一名被批斗分子,他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站在台上,他不敢看台下的人;听到翁送元、翁上元,还有刘淑芳、翁七妹那熟悉的声音,他心里便剑刺针扎般痛。他觉得自己栽了,真正地栽了,并且栽得糊里糊涂。他也曾想过,公开反悔这一切,还回到原来的生活秩序;但打破了的砂锅,补好了还有纹(读去声),在人们的心中你终究不是以前的你。他还知道,跟谢亭云,他栽的是面子;如果反悔,他栽的是人心。他不能反悔。
他痛苦!
跟谢亭云与摸自己喜欢的女人的奶子不一样。既便同样是不光彩的事,摸自己喜欢的女人的奶子,心里是像上了邪火一般地想;对谢亭云,他不想,从来就不曾想。
他痛苦!!
谢亭云又曾是地主的女人,要是别人家犯了错误的女人,还可以接受。然而竟是地主的女人。地主用过的女人,咱一个干部出身的人却背回屋里,地主的鸡巴能跟贫民的鸡巴比么?除非打光棍打得没了心气,剜到篮子里就是菜,是块肉就香,咱娘的贱不贱?贱,贱穿了祖宗!作为一个农民,他不能不这样鄙俗地想。
他痛苦!!!
所以,他对谢亭云的感情,非怨非恨,是厌恶。
谢亭云则怀着对翁息元的感激和再做一次女人的憧憬,决心好好侍候这个男人,让这个男人在自己的百倍关爱中,得到生命的补偿。
山里的物质寡缺,饮食就很简单;但即便是简单的吃食,谢亭云也变换出花样,精工细做。她用多年来撙节攒出来的钱,给他打了酒,温好了给他端上来,说:
“息元,吃饭了,简单做了几个菜,不知可口不可口;不可口再给你重做。我还给你温了一壶酒。”
翁息元似未听见,仍兀自抽着他卷的旱烟。
“息元,吃吧,不然饭菜该凉了。”她殷殷地催促着。
翁息元紧抽了两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
“知道了。你以后,别息元、息元地叫,别那么亲热,让人感到别扭。”翁息元竟说。翁息元感到,两个厮熟而又相近的人,才可以那么叫;你怎么进的这个家门,你还不知道,叫什么叫。
谢亭云不言语了,背过脸去坐在炕沿上,“不让叫,那叫啥呢?”她嗫嚅着,声音低的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翁息元吃起饭来。他吃的很认真,吃得很有滋味;温的酒喝完了,又自己动手装了一壶凉酒。他吃的时间很久,似乎他的饭总也吃不饱,他的酒总也吃不够。他用吃安抚自己失衡的心,他除了吃以外,还有什么呢。
他把谢亭云准备的饭菜几乎都吃光了。
谢亭云坐在炕沿上耐心地等着他吃完;然后,用翁息元剩下的菜汁,就一点饭。她背着脸吃饭,吃得极安静;她不敢吃出声响,怕惹男人烦。村里常有因婆娘吃饭吃得响,而惹烦了男人遭到打骂;那些挨了男人打的婆娘好像没有记性,下次吃饭时,咀嚼的声音仍然弄得那么响亮,因为既是她们自己的男人,心里离得近,不懂得计较。她不敢把翁息元当成自己的男人,那是一种奢望;只要他能吃得下自己做的饭菜,就是对她最大的恩赐了。
翁息元酒足饭饱之后,倚在被垛上,端着烟笸箩,接着抽他的烟,他的烟抽得太凶了,屋里氤氲了厚厚的烟团;他在烟雾之中,不时地叹息一声,把气氛弄得也极阴沉。谢亭云被呛得想喘,但不敢喘出声来,就用手帕捂着鼻子脸,眼里流出泪来;她弄不清这是被呛出来的泪,还是从心里流出的泪。翁息元腔子里咳出痰来,在嘴里咕噜哈噜便吐到谢亭云擦试得光可鉴人的石板地上。那痰黄而粘稠,秽人的眼目。谢亭云不敢去擦,怕翁息元认为她嫌;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嫌呢?
翁息元终于躺下了,她才悄悄地擦去那痰迹;把男人的尿壶从门外拿进来,放到男人可以随手够得着的地方,轻轻地把油灯吹熄,小心地爬到自己的那一角,无声无息地躺下。
屋里一片死寂。但两个人的眼睛都睁着;眼球不时地轱辘一下,那翻动的感觉,好像双方都能感觉得到。
翁息元:这是娘的什么日子,哪儿就过到头哩。
谢亭云:日子刚刚开始,我一定会让你得到幸福。

在批斗会上,翁息元和谢亭云很快就不再是重点,而是转到两个富农分子冯明亮、冯明宽身上。翁送元、翁上元倒底与翁息元是一个家族的近亲,批斗翁息元,他们的心也会感到痛苦;便不露声色地转移一下斗争视线。但他们每次都要陪斗,站在众人面前,做无矢之靶。翁息元的腿断过,站得时间久了,腿肿了起来。疼痛难耐,腿不易被人察觉地颤抖着;到后来,腿脚疼得麻木了,失了知觉,他不敢动一下,怕一动便失了平衡。他不愿在众人面前失去庄稳,他要让人知道,他虽然成了反动分子,但毕竟是条汉子。
回到家里,他捶打着自己的腿,大骂不止。
他之所以骂,一是渲泄怨恨,更是对付疼痛的变相的呻吟。
听着他无边的署骂,谢亭云心惊肉跳。他虽然骂的不是她,但比骂她还要锥心。一切都因她而变了模样,若遭人淋漓的痛骂,她会感到心安理得些。
翁息元骂得累了,恶狠狠地把自己摔到枕头上,“睡(尸求)的,睡死了才娘的舒坦哩!”
竟睡不着。他难过得流下泪来,且越流越汹涌,直至唏嘘出声。
听到一个汉子痛苦的唏嘘,谢亭云的心方寸大乱,跪在翁息元面前:
“你打我一顿吧,拿一个孽障出出气,你会好受些呀!”
谢亭云这一跪,似乎是一种特别的止痛剂,翁息元的唏嘘嘎然而止,他惊愕地看着她。望着惶惑无措的一个同样遭罪的柔弱的女人,翁息元又生出了一种隐隐的悲悯,已感到一丝羞。他挥一挥手,意思是让女人起来。女人执着地跪着。翁息元重浊地叹了一口气,说:
“你又有什么罪呢?”
她晕倒在翁息元的脚下了。
翁息元给女人盖上被子,坐着抽他的烟。油灯被他点起亮了,灯苗儿飘忽,屋里的影子摇曳,无感觉的一切都好像很轻松很欢快。
灯捻儿“啪”地爆了一声。
女人蠕动了一下,他低声叫了一声:“谢亭云。”
女人睁开眼,见男人在灯下望着她,心里生出一股子温暖;她想叫声息元,舌头又蜷了回去,说:“你还没有睡?”
“睡啥?要是睡死了也好,娘的生是睡不死。”翁息元说。
女人看了他一眼,竟撩开了衣襟,露出了一块白肚皮。
翁息元一惊,“干啥?”
“让咱给你焐焐脚。”
女人一边说着,翁息元的脚竟已经被她揽进怀里了。
翁息元的脚抽搐了一下,猛地从女人的怀里抽出去,“到你那边睡去吧,别烦人发脾气。”翁息元说。
女人像没有听见,又执拗地将男人的脚揽过去。
翁息元竟火了,顺势将女人踢出去;女人懵懂地看着翁息元,发现翁息元的目光中,不是悲怜而是厌恶。
她蜷缩在自己的一角,胸助隐隐作痛。
翁息元把灯吹了,把自己躲进黑暗之中。
刚才,他对身边的女人,的确是产生了悲怜之情;但没想到女人要给自己焐脚,他感到意外,他下意识地推拒。在他山里汉子的情感意识中,爱自己的、自己也喜爱的女人,才可以让她焐脚,这是一种恩爱,是一种浑然的相融。谢亭云与他又有哪门子恩爱呢?竟施予他最交融的情感关爱,他不能接受,也耻于接受!他不能让她给焐脚。
谢亭云蜷缩在自己的被窝里,按抚着疼痛的胸肋,压抑着满心的酸楚。她不怨翁息元,只怨自己太唐突了。他还不能接受自己,得需要一个过程;自己的举止,则是过于性急,这不好,会使男人的情感转向反面。还是凉水泡茶慢慢浓吧。
受了屈辱的谢亭云,反而在自责中,将自己的屈辱化解了;她安静地睡去了。
生活,给了人一种怎么样的承受力啊!

翁息元正在喝谢亭云给他温的酒,刘淑芳、翁七妹来了。
翁息元吃惊地站起身,不知说什么好。
翁七妹看了看桌上的菜,故做惊奇地说:“呀,三叔,咱婶子的手艺了不得啊,几样庄稼饭,就做得跟皇帝吃的一样!”
翁七妹的话,给冷清的屋子注入了温度。
首先感觉到的是谢亭云。翁七妹的一声“婶子”,使她感到翁家的人并不都是冰冷拒人,还是有人接受了她。她极感动,扎煞着双手,忙不迭地让座。
翁息元也觉得温暖。尽管自己落到这个地步,翁家的女人并没有看不起他。
“啊呀!三叔,还能弄几杯酒,比翁上元滋润那!”刘淑芳也惊叹地说。
“别拿落魄人开玩笑,喝几杯闷酒,往哪里滋润?”翁息元脸红如熟蟹。“咋,找咱有事?”翁息元问。
刘淑芳说:“没事,我和七妹就是过来坐坐,毕竟是三叔家。你们办喜事也不请喝喜酒,让七妹我俩犯惦记,这不,自己就来了。”
“办啥喜事?咱这是臭水坑里的乌龟王八配对,让人逼的,不被捏巴死便是幸事,从何说喜。”翁息元说。
“您可别遭贱自己,主意是您自己定的,好歹也是一桩婚。”翁七妹抢过话头,“您不管说啥也是个全合人儿了,比打光棍强。”
“还不如打光棍强,这日子过得心口不一。”翁息元说。
“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您横竖背了那个坏名誉,给自己弄了个家庭,您再名实不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何苦呢?犯傻!”
翁七妹的话使翁息元心中一震,似有感触,但不知如何表达,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见淑芳站在地上还没有落座,谢亭云让她坐在机凳上;刘淑芳笑而不坐,使谢亭云手足无措。翁七妹说:“婶子,您别管她,她坐不下,又有了。”
“又有了?”翁息元红着脸问。
“可不是。三叔,您跟上元哥同岁,他都有仨崽了,您也要赶紧生一个,日后您的那个枝子上也好有续开的花。”翁七妹说。
“生什么生,再生出一个狗崽子,造孽!”翁息元看了谢亭云一眼,悲凄地说。翁七妹一笑,“是人就有后,是狗崽儿成群;谁的犊子谁护着,谁的好处谁戴着;好狗不嫌家贫,好儿不嫌母丑,您要是真生个好的,您后半辈子可就受用着了。听说毛主席还是地主出身,伟大领袖哩!”翁七妹的一片胡言乱语,逗得全屋人都乐了。
自然,也包括谢亭云。
怪哉!这运动只改变了翁七妹外在的一些东西,却没有改变她骨子里的东西;山里人对事物的传统的认知方式,规定着她从质朴的人性角度看问题。这些话,她要是说给支书翁送元听,他一定能够理解;要是说给凌文静听呢?她也不会对她说。
“七妹,三叔还没吃饭哩,咱俩先走吧。”刘淑芳说。翁七妹站起来,对翁息元说:“三叔,您慢慢喝,老爷们儿喝闷酒也能喝出滋味来,要紧的是会品不会品;会品的尿尿,不会品的上吊。我爹就会品,喝多了,就跟我娘数零钱,最后总是少了一分;红着脸子跟我娘要,我娘说,那不是在你手心里呢么。张开手心一看,那一分钱的硬币都攥出汗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姐儿俩走了,翁息元又重新拿起了酒杯。啜一口,品品,苦的;再啜一口,品品,还是苦的;再啜一口,依然是苦的。苦,也得喝,既然是温上了,就喝他娘的。喝到微醺之时,再细品品甜的;再细品品,依然是甜的。看他喝得别有兴致,谢亭云就又悄悄地给他加了一壶酒。这酒竟怎么也喝不完了,翁息元觉得奇怪,干脆对着壶嘴灌起来。灌下一大口,咂咂舌头,竟什么味道都没有;再灌下一大口,再咂咂舌头,依然什么味道都没有。他更奇怪了。倒了一杯,颤颤地举起来,“谢亭云,谢亭云,你尝尝,这酒怎么啥味道都没有哇?是酒么?”
谢亭云怯怯地接过来,喝一口,又苦又辣;她喘了一口气,“是酒哇。”
“是酒?”
“是酒。”
“你再尝尝。”
就又尝了一口,依然是又苦又辣。
“真的是酒。”
“是酒就喝了它。”翁息元一下子就把酒壶里的酒喝干了。他出溜一下,趴在饭桌上不动了。这酒他喝得太尽兴了,喝多了。
“息元,息元,你躺下睡吧。”谢亭云本想把他扌周到床铺上,无奈酒后的人绵软沉重,她弄不动他,便轻轻叫他。
翁息元听到叫声,困难地睁开眼,“谁,……谁……谁在叫咱?”
“是我,息元。”谢亭云小心地堆着笑说。
“你……你……你敢叫我息元?”
“我是你屋里的,我不叫你谁叫你。”
“你不是地主婆么?”
“我是你老婆。”
“你能是我……我……我老婆?你是地主婆。”
“不,是你老婆。”
“我老婆能是谢……谢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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