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屋里的,我不叫你谁叫你。”
“你不是地主婆么?”
“我是你老婆。”
“你能是我……我……我老婆?你是地主婆。”
“不,是你老婆。”
“我老婆能是谢……谢亭云?”
“是。”
“谢……谢亭云能是我老婆?”
“是。”
……
便半靠半倚地被搀到他睡的那边炕上。
谢亭云给他解衣扣,他不让;便给他脱了鞋袜。他的脚奇臭无比,山里的汉子不爱洗脚。他的脚依然肿胀着,借着昏黄的灯光,也能看到一块又一块的紫斑。谢亭云毫不犹豫地把这双脚焐到怀里。翁息元挣脱着,但他越是挣脱,那张怀抱越是焐得紧。怀抱的主人今天有了不屈的意志,要征服命运,就先从征服这双脚开始。
翁息元头眼昏沉着,但他的意识却是清醒的;他知道,他今天的脚是再也挣脱不了这个女人的怀抱了。便不再挣脱,任女人以温暖焐化他的冰冷。肿胀的脚感受到了一股热流,带着嘶嘶的声音奔攒到他的腰脊。后来,那肿胀的脚掌居然感到了女人的心跳,那心跳微弱但是坚定,传送着脉动呼唤。这呼唤很遥远,但隐约可闻;因为隐约,便也招惹了要谛听它的耳朵。
六
翁息元很晚才起床。乍起的时候还有些昏沉,小风一吹便彻底清爽了。他站在屋檐下,心神有了多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昨晚的情景也回想得清晰,三个女人的音容也都令他回味。那酒也邪哩,怎么苦苦甜甜的?最后竟致毫无滋味。咳,什么尝得多了,也会没了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了。
正在门外走心思,屋里的女人叫:
“息元,煮了点玉米掺子粥,喝下来醒醒胃吧。”
宿酒的人,胃寒且滞,热热的流食喝下去,可以温暖并激活麻木的胃肠。山里人叫醒胃。
女人亲热的叫唤让他感到别扭,但女人适时的体贴又使他无话可说,息元就息元吧。
翁息元喝着玉米接子粥,暖暖的粥计将肠胃熨贴得蠕蠕地动,整个腔子有一种通泰之感。望着在锅台上利落地收拾着碗炊的谢亭云,他竟想,其实一个男人,除了能喝上热热的玉米掺子粥,并有一个能煮出这样的粥、把碗炊收拾得停当干净的女人之外,没有什么可需要的了,有这两样就够了,足够了。而这两样,他一样都不缺,还争执什么呢?还有什么哀怜和放不下的呢?!
他心情特别好。
“亭云,你也喝一碗粥吧,这粥煮得有味道哩。”竟说。
听到翁息元这么亲近地称呼自己,谢亭云不知说什么好,双手扎煞着,不迭地说:“我喝,我喝。”
翁息元因为一念之差而选择的生活组合,从这个早晨起,开始向情感的路程迈步了。
后岭因为是山里率先搞起运动的村,也是在运动中出了怪事的村,上级对后岭格外注目:不仅又重派了工作组,而且县里的红卫兵先锋队也不时到后岭来推波造势。运动朝着更广更深的境地发展,请送元已左右不了运动的态度。红卫兵们把伟人的语录带到村里,识字的不识字的成人都发给一本,要村里以学语录而带动运动。在发语录的那一天,一个在日常生活中以逗哏发噱俏皮话连篇而著称的妇人——快嘴二婶,因为她的俏皮话,也奇迹般地改变了她人生的位置。当红卫兵将语录发到另一个妇人手里的时候,这位妇人穿的是山里无兜家制棉衣,拿在手里的语录本无处可放,正巧她还要把队里给她的半口袋粮食提回家去,便为难起来,“这个本本可往哪儿放啊!”她叹了一声。这一声轻叹,正巧被一旁的快嘴二婶听见,她适时地抓住了这个表现她幽默才能的机会。“往哪儿放?你的裤裆肥啊,什么都能放得下,还不能放一个小本本儿。”她的话也正巧被一个山里出身的红卫兵听到了,他知道山里人也管男人的一个什么玩艺儿叫“本本儿”,灵敏的嗅觉使他感到这事关重大,便上报领导。正当快嘴二婶为自己的俏皮话与几个婆娘大笑不止的时候,几个红卫兵后生很利索地把她捆绑了,在懵懂之中,把她推上了批斗的舞台。她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她为她的一句轻松的话,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批斗会上,红卫兵用皮带狠狠地抽打她,抽打她的裆部。她惨叫不止。但没有人出来为她说话。她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也是一个有了自己男人的人,不会有第二个翁息元式的人物出现;在红卫兵不讲轻重。不论情面的皮带之下,也不可能再出现翁息元式的冲动。后来快嘴二婶疯了,一种莫名的笑永远凝固在她多皱的脸上。她不论阴晴、不论夜昼,都幽魂般地游移在村街之上,反复说着一句幽秘深奥的句子:
“本本儿,本本儿……”
富农分子冯明亮、冯明宽被断了口粮,在承受了连绵的训戒与抽打之后,半蹲在自家的土门之后喝那稀可鉴人的菜汤。他们吞咽菜汤的惟一意义,就是为了接受再次批斗。他们挺直的腰杆,顷刻间塌下来了,见到街上行走的革命群众,哪怕是少不更事的孩童,也要弯腰鞠躬,满脸堆着垂涎之色,“我有罪,我交代。”他们的意识里,自己是千真万确的罪人;人家都是贫下中农,而他们却是富农,不是罪人是甚?正如基督徒的原罪意识一样,他们有了自觉的罪人意识。他们不反抗不辩白,他们对事态什么都不懂,对世情亦弄不清明,他们无从辩白。昏昧的灯焰需要拨动,意识形态的教化需要动情;人们不屑于给他们动情的拨动,只热衷于能触动他们的皮肉;皮带的声响就是教化,他们的呻吟便是对教化者的歌颂……他们成了斗争与改造的标本,没有人格,逞论自尊,活着只为活着。
在山里人的印象中,富农分子冯明亮是个老实人。他好赌的父亲输了一辈子,可就是在土改前突然赢了一把赌,赢回来二十亩山间薄地给了他的独子冯明亮。后来,那个输家成了贫农,原来地无一拢的冯明亮却成了富农。所以,知情的山里人并不把冯明亮当剥削分子看,他的富农帽子是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后留给他的纪念。他忠厚老实,从不骂人,从不偷摸,也从不打老婆,他有极好的口碑与人缘。翁送元最初批斗他,是依要求而做的例行公事;中期斗得稍狠一些,是因为翁息元的“反水”而郁闷了批斗者的心扉,有一点迁怒的味道,这一点翁送元最最清楚。但仍然把他当乡亲看待,至少还把他当人对待。红卫兵的介入,使他彻底沦陷了,一切不从人性考虑,他与冯明宽就是一种靶子,只能射击,不能姑息。
被断了口粮的冯明亮到山上打野菜。看到背阴地里长了几畦地萝卜,眼前便晃起了老婆蜡黄的面皮和儿子已经开始萎缩的身子骨。他心跳加剧,屏住了气息,拔了几棵下来。那地萝卜长得好大好白啊!
未等他把地萝卜藏到背篓里去,翁上元的声音已传过来:
“冯明亮,你恁老实个人,怎也兴偷呢?”
冯明亮的汗就流得满头满脸了。“完了!”情急之下,冯明亮掰下地萝卜的缨子,放到嘴里饕餮大嚼。翁上元怔了:山地的地萝卜,缨子是不能生吃的,苦、辣、麻。涩、梗,孬味俱全。“冯明亮,活一大把年纪了,连地萝卜怎个吃法都忘了么?”冯明亮涎着脸若颤若哭地说:“没忘哩,您大队长带人种的地萝卜,您说是咋种的,连缨子都好吃得要死哩!”翁上元心里一酸,一个老实的冯明亮真的是给饿坏了。做为大队长的翁上元,倒底是山里人,依然把冯明亮当老实人看。
翁上元就拔了半篓地萝卜,叫冯明亮背回去。
“不敢,不敢,富农分子冯明亮罪该万死!”冯明亮吓得要死。
“叫你背回去就背回去,路上躲着点儿人。”翁上元说。
一听这话,冯明亮明白翁上元并不是变着法子整他,就轱辘一下跪下了,“来世,冯明亮给您当长工。”
翁上元苦笑一声,“快回去吧,下辈子,你要是有那个瘾,就给地主当长工吧。”
望着跌撞而去的冯明亮,“这运动咋搞的,怎连个老实人也给逼得会偷了。”翁上元自忖着。但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山里人愚盲,对语录领会得不仅慢,而且常出歧义。工作组觉得有集中学习的必要,便把晚上的活动改在白天,以便在人们精神旺盛、头脑清醒的时候,学出成效。这一决策深得民心:因为白天学习搞运动,也算出工,坐着就可以挣工分,还能看到热闹,人们乐意参加。尤其是那些平常不爱卖力气的男女,更是热衷于白天开会。懒惰是人的天然本性,不知道是哪个哲人说的,但他说的极为有道理,有几个不想活得轻松安逸呢?后岭的运动之所以如火如荼地搞下去,不能不归结于运动的形成迎合了人们的好逸恶劳的本性。
学习,果然收到了成效,一是人们开始对运动有些喜爱,二是揪出来的人愈来愈多。谢亭云、翁息元和富农分子冯明亮、冯明宽是最早揪出来的,之后有讥诮蒙羞的快嘴二婶,最后是脾气暴躁有打人前科的、生活不检点摸女人奶子的,揪出了有好几个。有生活作风问题,不,山里叫有骚事的,不管男女,脖子上都挂上破鞋。长工车水竟也给挂上了破鞋,他的罪行是透过柴草茅厕看女人撒尿。
别看在台下,李水们乐,一到批斗会上,可就再也乐不起来了。人们喊口号的声音杂嘈尖厉,像锯齿划动,锯得耳鼓欲裂。被编排好了的发言的人,千篇一律,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捅出来的耸人听闻的大词儿,让你失魂落魄。就别遇到讲着讲着真动情了的人,他一动情,就有人喊打倒,挨斗的人便挨一阵拳头脚,自然还有红卫兵后生的皮带。常有晕倒的,或是害怕,或是打的部位比较敏感。倒了的人便被拖出去,如拖一条濒死的狗。
翁息元和谢亭云挨打的次数少一些,即便是挨打,打的人也手下留情,翁息元毕竟是原大队支委,又是现支部书记的弟弟,手下放一码,也是自然的事。
听着被皮带抽打的人痛苦的呻吟,谢亭云颤颤地看着身边的翁息元;翁息元也颇有意味地看着她。双方的意思是说,瞧见没,虽然咱俩也撅着挨斗,比别人可幸运多了。
翁息元现在的心情已趋于平静,一是他被批斗的时间长了些,生理和心理都有了适应能力,或者叫承受力;二是看到这运动的发展形势,他翁息元迟早会被掀出来,不为谢亭云,也要为他摸女人的奶子付出代价。为摸女人的奶子而被揪出来,与为保护一个女人而被揪出来,对一个有自尊心的汉子来说,意义可真不一般大。翁息元可真的感到幸运。
晚上回到家里,谢亭云还是给他温一壶酒。他现在的酒喝得从容,不被情绪缠绕,纯粹为了酒。山里汉子都馋酒,但贫穷的日子却使汉子们远离酒,汉子们便总是慨叹于这种缺憾;翁息元居然在谢亭云这里在特殊的背景下弥合了这种缺憾,他觉得除了面子,他比别的男人什么都不差。他有时竟想:地主婆谢亭云真娘的有钱啊,她被人批斗真的一点也不屈。喝光眼前这壶酒,他说:
“你以后不要再给咱打酒了,算计着过日子吧。”
谢亭云一笑:
“日子再难,给你打酒的钱还是有的。”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靠剥削剥削来的?”
谢亭云说:“您甭说那么难听的话,冯明阔都不剥削穷人,更甭说咱一个妇人。咱是用心数攒下来的钱。” “怎个心数?”翁息元很感兴趣。
“我爹是个小作坊,多少有点儿钱;冯明阔会经营常跑外,也多少有点钱,我一个妇道人家净跟有钱人过了,自己花钱的心性又小,多少也会攒点钱。”谢亭云说。
“那时的钱都不能花了,你还有啥钱?”翁息元说。“要不说是心数钱呢,铜钱儿花不得了,就换袁大头;袁大头快完蛋了,就赶紧换金元券;国民党要跑了,就换边区票子;这国家一解放,边区票子还兑不了人民币?一个女人家攒点钱可真不容易,得长脑子,能估摸出时局变化,估摸错了,你的钱就变成死钱,钱一‘死’真不如吃了花了。攒钱还得瞒着男人,让他知道你攒了钱,怀疑你有二心不算,吃喝嫖赌早给你算计去了,你还攒得下钱。”谢亭云说。
没想到这谢亭云不仅聪明有心数,还很健谈,翁息元顿感这女人的不凡,心里竟也有了一分敬意。
“你攒钱干啥?”翁息元问。
“还是为男人。您想啊,男人过日子顾头不顾尾,今天荣华富贵,明天会沿街要饭;火得快,败得也快,大起大落。男人喜欢大起大落的日子,可女人却喜欢安稳,还是平常的日子过得长久。男人富,你跟他享福;男人败了,女人怎么着?不还得跟着他。你悄悄地攒点儿钱,等男人败了,你还能给他撑一下,不致于过得失魂落魄。说到底还是为女人自己。您没听人说,败了的男人的女人不值钱?往昔过惯了安逸的日子,一下子过苦日子,她哪受得了?不是做小,就是做娼,结局便惨了。”谢亭云又说。
翁息元大为惊奇起来,“你这套理儿是从哪儿学(读Xido)来的?”
“从我娘。”谢亭云说:“我娘从小就教我们,女人要会过苦日子,再安逸的日子也要当苦日子过;无论如何你手头要有点钱,手里有钱你就能侍候好男人,男人就围着你转,你在男人的心中就有地位;要是有钱,男人在,你是男人的宝贝肉肉;男人不在了,你还是儿女的真身娘娘。”
“你娘可真不简单!”翁息元由衷地感叹。
“我娘打小儿教我们的一段谣曲,我一直还记着呢!”谢亭云的脸上也泛出兴奋之色,油灯下,闪着动人的光泽。
“啥谣曲哩?快唱给咱听。”翁息元竟像个心急的儿童。
谢亭云便唱——
丫片子儿我前头走得慢,
俺爹在身后挑着俩瓦罐;
一瓦罐碎钱儿一瓦罐面,
脖子上蛇溜溜地套着一挂子蒜。
碎钱儿打酒醉了俺的汉,
白面擀面饱了俺的汉,
蒜瓣儿依哈子辣颠儿了俺的汉,
狗狗儿一般围着俺的身子转……
谢亭云是用山梆子的曲调唱的,如山音一般清脆,如山路一般绵延;嗓音鸣啭,谣词俏媚,把一个粗砺的汉子迷住了。他的心顷刻间变得极绵软,漾出一股子如烟如梦一般的柔情;他觉得这柔情像赤裸的婴儿,渴望着母性的胸怀和丝帛一般的包裹。他的矜持像冰一样被春水溶化了,淌出淙淙的水声。
“咱们合房吧。”他说。
“不,息元,今天不成。”她说。
七
搞运动使后岭人对原有的生产生活渐渐有些厌倦了。沉重而单调的体力劳动,就为了收那一点玉米和谷子;不管你多么勤勉,也只不过是多一些玉米谷子和少一些玉米谷子的事。总之,横竖过的都是玉米谷子的日子。即便是如此,死乞白赖地跟几垅瘦山地较什么劲儿呢?人们种地时的心气儿就与以前大不相同:以前是犁、耙、种、覆耪,每道程序都样样精当,毫不含糊;现在是草草地把种子埋下去,能长出庄稼便罢。人们出工不出力,在地头打哈欠,扯着闲篇儿,混到日头西斜。每天早晨,到了派工的钟点,人们聚集在大皂荚树下,等着大队干部走来。若走来的是大队长翁上元,人们的嘴一撇,兴奋的脸色嗒然奋去。因为翁上元是管生产的干部,他的出现,就意味着今天要出工。“队长,出什么工,还是搞运动吧。搞运动咱们心里亮堂。”人们懒惰了,会给自己找偷懒的口实了。若来的是支书翁送元,大家就雀跃如潮,兴高采烈,情不自禁。翁送元是主抓运动的,他的出现,说明今天安排的是学习或批斗活动,可以伸懒筋凑热闹,坐着挣工分,不疼不痒混日头。
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啊!
以前人们很少评判别人的生活,觉得别人以怎样的方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