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芳,你让我心跳得不成。”
“是不是怕养不活我?”
“不,你好看,好看得不得了!”
“你眼前是个新鲜劲儿,时间长了,你就觉得我不好看了。”
“哪会呢,好看就是好看;就像老汤腌菜,汤涸得好,时间越长,菜味越好。”
“你净瞎比方,我一个大活人,怎成了一缸老汤了?”
“我不会说话。”
“你会说话,你能打出别人打不出的比方。”
翁上元嘿嘿地憨笑起来,他这一刻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因为他被淑芳的生气感染了,觉得淑芳是个很活泼的女人;跟活泼的女人过日子,不会憋屈二活路多得很。他问淑芳:
“我跟三叔一块儿去相你,你怎么就看上我了。”
“你高,你白,讨人喜欢。”
“那三叔呢?”
“三叔又矮又黑又瘦,让人感到憋屈。”
“三叔有钱。”
“我跟的是人,又不跟的是钱。”
……
翁上元很激动,想靠近淑芳,没想到那头驴很执拗,拱了翁上元一下,并趁机打了一个宏大的喷嚏,使翁上元一下子跌在地上。刘淑芳禁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呕欠),哈哈……(呕欠),每一组笑的最后一个音符都是一个“(呕欠)”字,是爽得不得了,爽得要死。翁上元干脆坐在地上,听刘淑芳那奇特的笑。这个女人,不仅活泼,而且还很放得开,将来的生活,她会主宰一切的,不信,走着瞧吧。翁上元极敏感地想。 “上元,你慢点起来,你看你右脚那块儿是个什么?”
翁上元随声而望,眼睛一亮,“是钱。”
他捡过那张纸币,抖了一抖,“真是钱,五块钱。”
“翁上元,你小子真有命!”刘淑芳尖呼一声。
“真是哩,我真他妈的有命,既捡媳妇,又捡钱!”
五
五元钱,在五十年代,可不是一般的概念,那几乎就是一笔巨款。
翁上元正是用这五元钱,把婚宴置办得齐备而妥贴了。
翁大元、翁息元这一辈儿有哥们儿六个,加上村里掌事的,女方送亲的男客,有一桌酒席便可以打发了;翁上元这一辈儿也是哥们儿六个,加上几个叔伯兄弟,正可再置备一桌。山里有一重老礼,妇女必须是上了年纪的,上一辈儿的才可以入席,几个伯母、叔婶再加上女方送亲的女客,也正好凑上一桌。所以,翁上元的婚宴充其量就是这三桌酒席。肉、菜、蛋、粮有自产,实际开销的就只有烟、酒、茶、糖,说翁上元用五元钱便把婚宴置办齐备,当不是诳人之语。
酒喝到兴处,几个兄弟开始打酒趣,硬要新嫂子刘淑芳也喝上几杯。刘淑芳正推辞间,兄弟们的几杯酒已一齐举到眼前。刘淑芳已没有了退路,接过其中的一杯,施了一个谢礼,慢慢地喝下去。没想到酒杯一端,几个兄弟更有了说辞:
“不能偏心眼,兄弟都是一样的,要喝,兄弟敬的酒就都得喝下去。”
刘淑芳表现出惊人的爽快,“喝,兄弟的酒都喝。”
酒喝下去之后,刘淑芳的脸上放出动人的光彩,在场的汉子无不为之心动。兄弟们的兴味便更盎然起来,一起哄着,来敬第二轮酒。
翁上元过来挡驾,“淑芳她不会喝酒,硬喝几杯给哥们儿们助个兴子也就罢了,莫再哄了。”
翁上元不挡则已,一挡倒激起了汉子们的犟劲,反而不依不饶了。翁上元劝挡的声音被激昂的叫酒号子淹没得无声无息,他感到无能为力。
刘淑芳反而没有一丝窘色,“好,好,只要兄弟们高兴,嫂子也就豁出去了;但有一个条件,日后,嫂子说话在你们面前得算数。”
“嫂子说一不二。”几个兄弟高声应承。
一个兄弟敬上一杯酒来,淑芳一手接过,“兄弟,日后嫂子叫你做只羊——”
那个兄弟双手往头上一竖,“那我就咩、咩、咩……”
刘淑芳一饮而尽。
又一个兄弟端上一杯酒来,淑芳还是一手接过,“兄弟,日后嫂子叫你当一只公鸡——”
那个兄弟脖颈往上一耸,“那我就咯儿、咯儿、咯儿
刘淑芳便又一饮而尽。
新一轮酒喝完,刘淑芳己脸红如蟹,嘘气如风,兰步如蹈,嘴上高声喊着一个字“喝、喝、喝喝……”
于是满场都是烂熟的笑声。
沸腾的气氛,使几个叔公也兴奋起来,“淑芳,咱岭前岭后有个说法,叫作‘三天之内,没大小’,叔公们也都敬你一杯。”
刘淑芳便笑着要去接酒杯——
“做叔公的怎么这么不正经,这不是趁火打劫么!”翁息元站起来,脸色严竣肃然。
几个叔公怔了,索然地落了座。
翁上元感到气氛有些生涩,便腆着笑脸依次敬几个叔公的酒。
几个叔公均不领盏,气咻咻地说:“你三叔正经,请你三叔喝。”
便敬三叔。
翁息元对翁上元说:“把你几个叔公的酒都满上,我替他们喝。”
翁息元便独自举杯——一杯,两杯,三杯……喝得空气滞重起来。翁息元哈哈大笑,“哥们儿几个,息元得罪了!切莫计较,息元给大家唱一支酸曲,叫(钉大缸),给大家助助兴,酒还是要喝,这是喜酒。”
翁息元走到一个空场上,扭摆起来,嘴里哼着开场的曲调。调门还未哼出意思,咕咚跌倒了,便迅即爬起来,接着哼那其实很简单的音节。如此“咕咚”了几次,酒宴上的沉滞已杳无踪影,人们又沸腾起来。笑浪中,翁息元的过门终曲哼完,便唱:
大锔子钉了三百六,
小锔子钉了二百双;
剩下一个锔子没地方钉,
钉在王大娘的脚后跟上。
“翁息元,你假正经,你唱的不是原曲,唱原曲!”人群里喊。
翁息元脖子一缩,吐了一下舌头,“好,好,唱原曲,唱原曲。”
大锔子钉了三百六,
小锔子钉了二百双;
剩下一个锔子没地方打,
钉在王大娘的屁股门上。
“这就钉对了!”人们兴奋到了极点,酒喝得更为酣畅。
唱完酸曲的翁息元终于醉倒了,被人搀回家去。
子夜,闹酒的人们散去,翁上元不放心为救场而醉倒了的三叔。他点了油灯到了三叔的屋里——
“三叔,三叔,你没事吧。”
翁息元眉眼紧闭,毫无声息。他睡得太沉了。
翁上元端上灯盏,准备出门。突然,从翁息元紧闭的双眼中,两颗泪珠无声无息地滚下来。
看到那泪珠,翁上元不寒而栗。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了三叔翁息元的家门。
第二章
一
翁上元的喜日子刚过三天,父亲翁太元就召开了家庭会,会议的主题是商量翁上元分家的事。
翁太元说:“上元,你们哥儿们弟兄多,我手头又不宽裕,都聚在一堆,日子不好拆兑。既然你已经成家了,就分开过吧;这对你也是好事,早分家,早立门户。”
翁上元感到太突然,“这不太合适,我刚结婚你就扫地出门,会让旁人说闲话。”
“谁的日子谁掂配着过,关别人蛋疼!”翁太元有些不高兴。
“分家要首先有地方住,我连房子都没有,朝哪儿住。”翁上元提出了实际问题。
“自己盖嘛。”
“我连钱都没有,拿什么盖?”
“自己去借!”
翁太元扫地出门的决心已下定了,翁上元感到已没有别的出路,就说:“既是盖房,你作老家儿的也应该给点儿帮配,不能光站着说话。”
“祖上留下的两棵大杨树交你去砍,成柁当柁,成檩当檩,别的就你自己操持吧。”翁太元不耐烦地说。
“那么,就把家里的钱借给我点儿。”翁上元请求着。
“不借。”翁太元答得极干脆。
“为啥?”
“家人之间不借钱,再说,我是一个贫农,没钱可借。”翁大元把话口给堵死了。
“不过,我可以给你指个路子,”翁太元毕竟还是个作老子的,还是为翁上元着想,“你去找你三叔,他准备娶媳妇攒了几个钱,眼下他用不着了,你可以先借着用。”
一想到跟三叔翁息元借钱,翁上元就感到有些别扭;但事已临头,无路可走,便还是硬着头皮去借。
翁息元看着拘涩不安的侄子,说:“媳妇就是那么好娶的么?”然后嘿嘿一笑,这一笑,意味深长。
翁上元怀揣着借款走出三叔的房门,黑黝黝的天空上已有了几颗稀稀落落的星星。在刚刚开始的幸福生活中,他感到了几丝苦涩。
二
房子盖起来了,也置备了两三件必备的家具,当然也少不了锅、碗、瓢、盆掌勺的炊具。但还未来得及品尝出在锅碗瓢盆交响乐中家庭小日子的温馨滋味,村里开始吃集体食堂了。
吃集体食堂,是个新奇的事物,人们兴奋异常。人们只须按村里的吩咐去出工出力,干集体的农务,而不用耽吃喝之虞。收了工村里人簇拥在大庙里,尽情地吃大灶,把肚皮都吃大了。
但吃了不到半年的集体伙食,大灶上的吃食却突然清寡起来——人们吃不上干粮,每顿喝稀可鉴人的大锅粥。村民的怨声顿起,出工不出力的现象成了一种公开的存在,农忙成了农闲,生产搞不上去,庄稼也长得很勉强。
入秋,收成大减;有限的几囤粮食,断了集体食堂的前景——为了能把食堂撑过年去,大锅粥里掺进了玉米轴磨成的粉,吃到肚里感到疙疙瘩瘩,人们都得了便秘,苦不堪言。
收秋的最后一天,翁上元奉命到南沟收几垅地瓜。那地瓜长得也不火,但从土里刚刨出来,紫红的皮上也泛着润泽的光,让人体味到地瓜肉那脆美的口感。翁上元用衣袖擦去地瓜皮上的泥土,一口咬下去,汁液溅出来,甜润了整张干渴的喉嗓。他不顾一切地吞咽起来,不太长的光景,那被饿耷拉了的肚皮便饱满得不能再饱满了。
一种慵懒的甜蜜感觉使他睁不开眼睛,他倒在地瓜蔓上睡着了。
他梦见荡漾的海面上浮出来几条大船,船上装满了白花花的馒头;岸上成群的人疯狂地呼喊着,叫大船靠岸。大船走得极慢,性急的人们便纷纷地跳下水来;在水上沉浮了几下之后,便都没了踪影。他站在岸上望着沉下去的人影,惊骇极了。刘淑芳站在他身后,“人家都抢馒头去了,你怎么还傻站着!”他不敢说害怕,只是更踌躇迟疑。刘淑芳很生气,一脚踹过来,“你给我下去吧,亏了还是个大老爷们儿!”他一头栽下去,大喊一声,瞪开了眼睛——
地瓜地上,刘淑芳果然咻咻地看着他。
“都开晚饭了,怎么还睡在地里。”刘淑芳说。
“我已经吃饱了,回去不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吃啥了?”
“吃地瓜。”
“你真是个背时的货,今天晚上改善伙食,吃精粉捞面。”
听到精粉捞面,翁上元的口涎出溜地流下来;但他溜圆的肚腹不给他争气——上边想吃,下边胀满,急得他直跺脚。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好,半年多了,才有的一次面条啊!”翁上元急得居然流出泪来。
“看来就只有一招儿了。”
“啥招儿?”
“往外抠。”
翁上元便依着刘淑芳的招数用指头往外抠。但只是干呕,并呕不出东西来。整把指头都抠进去了,依然如故。
翁上元,眼白翻着,脸子扭曲着,一派受难之相。
“我刚吃饱,肚子有些沉,我给你屙一泡。”刘淑芳说。
“你屙一泡有什么用?”翁上元迷惑得很。
“叫你闻一闻。”
翁上元恍然大悟,“那你就快一点屙!”
刘淑芳便蹲下了。翁上元迫不及待地凑上去,盯着那两片白白的臀尖。
物质终于生产出来。那是好吃食酿出来的新鲜货,味道锐利,直直地刺进翁上元的七窍之中。翁上元感到了一阵窒息,但待那瞬间的窒息像塞子一样被翻腾的酒液冲开一样,翁上元腹内的物质喷薄而出——
吐出了今天的地瓜。
吐出了昨天的玉米轴粉子粥。
吐出了母亲连同血脉一并给他的生命汁液。
……他把自己吐空了。把自己吐成一条装里捞面的口袋。
到了公共食堂的大锅前,眨两眨眼的光景,这条口袋便被面条装满了;又圆圆地鼓起来,鼓得不能再鼓,如果再轻轻地敲一下,这张鼓面就会豁地爆裂开来!
翁上元捏着喉咙挪回家去,偎进炕角的旮旯便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就如此这般,他整整坐了三天三夜。
当他终于可以活动活动肚腹,慢慢地站起来的时候,公共食堂宣布解散了。
三
公共食堂散了以后,开始以队为单位按劳决算。所谓按劳决算,就是每天到队里干一天的活,叫出一个工;出一个工,精壮劳力记10分,妇女劳力记7.5分。每户有个工分册子,每晚到队部由会计给各户记分,记到年终,算出总分,按总分结算出现金。按工分结算,就要有个分值;年景好,队里收入高,分值就高。但后岭是个穷村,分值从来就没有高过,精壮劳力出一个工,也就是10分的分值,总是在三分人民币左右。那时,三分钱能买一个油饼,所以山里把这种低分值的生产队叫“油饼队”。
后岭是典型的“油饼队”。
因为年终才结算现金的特点,社员吃粮由队里分给,叫分口粮;口粮钱在年终决算时再扣除。由于吃食堂把人们的肚子都吃大了,挣工分后的第一年,人们的口粮吃得多,到年底决算的时候,扣除粮食钱,几乎没有再算出现钱来的;相反,大部分社员还欠队里的,“超支户”便这样产生了。
翁上元自然也是“超支户”中的一员。
第一年超支了,还不了三叔的借款,三叔也没有吱声;他一个人分家另过,有祖父分给他的一份家产,也不缺钱花。但翁上元心里有数,明年无论如何也要把钱还上,等三叔说出话来的时候,亲戚之间也会生三分。
第二年一开春,翁上元与刘淑芳准备大干一场,多挣几工分的时候,刘淑芳怀孕了。
翁上元当然高兴得很,在高兴之余便是怎么也抹不去的愁烦。
“上元,别发愁,崽儿是咱自己个儿的,怎么都得要;工分是挣给咱三叔的,怎么都得挣。我没那么娇气,工照样出,小心点儿就是了。”刘淑芳款语释愁。
翁上元感到磨不开面子,“怎么能呢,你就在家怀孩子,我能养活你。”
“你拿什么养活呢?就这个没钱没粮的家底,就甭再说漂亮话了。”刘淑芳爽快地说。
翁上元尴尬极了,红透了脖梗,久久不说话。
就这样,刘淑芳挺着肚子出工,吃食上也不要求特殊补养,反而省吃省喝,能吃稀的不吃干的,能以菜代饭的,不煮一把口粮。刘淑芳的美德叫翁上元无话可说,他能报答的,就是处处顺从淑芳,事事听从淑芳。每天收工回来,翁上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淑芳洗脚揉脚;晚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淑芳舒舒服服的倚在被垛上,他用一只缺了口的口琴给她吹曲子。曲子一响,刘淑芳的少女情怀便泛滥开来,扯开五音不全的嗓子,唱那时的歌子。那尖厉破裂的歌声吓得家猫跑出门去,但翁上元却不迭地叹道:
“好听,好听,好听得很哩!”
十二月份的小北风刺得人的骨头都疼;惜命的人都。“窝一在暖屋子里偎熟地瓜吃。但刘淑芳却还与一伙精壮汉子在山地上垒堰①。快到中午了,在猫腰时感到肚里一阵抽痛,便蹲在了地上。
①垒堰——山里梯田被水冲垮了墙体,入冬时又重新砌上。
“淑芳,怎么了。”翁上元跑过来。
“好像是神了。”刘淑芳低声说到。
“那就别再动了,静静地蹲一会儿吧。”翁上元关切地说。
“不行,我要尽屎。”刘淑芳急切地说。
“那我就扶你去厨。”翁上元把刘淑芳扶到一边背人的草窠子里。
翁上元扭身要走,刘淑芳哇地一声大叫:“上元,我厨出来了。”
翁上元看到了淑芳身下的一片血光,血光中蠕动着一块血肉。
翁大元出生了!
四
翁大元出生之后,队里就开始决算。翁上元两口子总算结出了几个现钱,钱尚未在手里焐热,就全部还了三叔的债;剩下几个零钱,就割了几斤肉,预备着过年。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