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打发了车夫,慢慢走近月光笼罩着的程府。
程墨苏在大厅内恭候多时,手上捧着一个紫檀香炉,厅中新引进了一个喷水池子,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注入温水,给屋内增添了一丝氤氲。她只着了一件粉红花瓣旗袍,披了一件雪白小袄,秀眉微扬,小巧的脸上尽是温婉清丽之色。
见到杭薇,她收了收手中的书,直起冬日里慵懒的身子,打趣道:“贵人多忘事,昨日约的是九点,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杭薇掏出手中金色的怀表,明眸皓齿,“也就晚了一个钟头,不要这么小气啦,而且今天我家里也出了些事情。”
“哦?”
“是我哥哥啦。”杭薇蹙了蹙眉头,“大晚上交通部突然叫他去开会,他就爽了和那个黛娜的约,哦,黛娜你晓得吗,就是最近很红的一个舞女,上门闹来了,我处理完才过来的。”
程墨苏柔嫩晶莹的手指慢慢抚弄着眼前的雕花茶杯,随口答道:“不过你哥哥也太能折腾了,前几日还和那个男旦好好的,结果转头怎么又勾搭上了舞女?”
杭薇耸了耸肩,“我也是这样说的,结果你猜我爸怎么说。”她顿了顿,沉了沉声音,有模有样道,“杭泰在公子哥里面还算不错的了,总比那些赌博败家产的强很多吧,养几个女人和几个戏子都无所谓,无伤大雅。”她扑哧一笑,“你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程墨苏往后面的绸缎丝绒枕上靠了靠,轻叹一口,“就是因为不愁生计才会觉得空虚,继而找出了这些个乐子,有时候我总觉得生活太过无聊,可是却说不上来缺什么。”
“我知道啊!你啊,缺张请帖!” 杭薇挤了挤眼睛,伸手拿出来一张火红的请帖,“你看,程大小姐,我这次可是专门给你送请帖来的哦,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呢,张夫人要举办圣诞舞会,说是借这个舞会去募集善款,你一定来哦。”
素手轻轻拂过光滑的喜帖,一双眸如潭潭的碧水,说什么筹集善款,其实只是想为办舞会找个好听点的名目罢了,她的眼睛瞥向别处,“我不想去,圣诞舞会年年都办,不是这个太太办就是那个太太办,一点新意都没有,还是很无趣。”
“谁说的!这次舞会很特殊的。” 杭薇扯了扯她的胳膊,“化装舞会!”
“嗯?”
“就是假面舞会吗,每个人都会戴假面面具的,是不是很有意思?”
程墨苏闻言点了点头,“是不错。”
“对了,记得带男伴哦。张夫人的规定,出席的小姐少爷都要带异性舞伴的。” 杭薇闪着水灵灵的杏仁眼,颊上一片红晕,“我邀请了徐华先生,他说明早给我答复,你呢,想好邀请谁了吗?”
程墨苏微微一怔,又想到生日那天她撞破徐华和秦夫人的事情,本想告诉杭薇可是见她对徐华的这般模样竟无法开口。她微微低垂眼眸,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说出来这件事,“其实,杭薇,我那天生日的时候看见徐叔叔他和你姨娘……”
“墨苏你在说什么呀?” 杭薇赶忙打断她,“他和我姨娘是旧识,关系本就不错呢。”她虽嘴上如此说着可眼神中略带闪躲,让人无法了解她的真实想法。程墨苏定定地看着她,倒让杭薇更加不自在了起来,“哎呀,你别这样看我。”她慌慌忙忙地起身,“我先走了,明天见哦。”
说不定杭薇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程墨苏握着已经冰凉了的茶杯,只不过杭薇不愿意接受所以才自己欺骗自己。人为什么要这么聪明地洞察一切却又这么傻地掩盖一切呢?她抬头看了看灯光微亮的藏书阁,自己是不是也这样呢……
她轻声推开藏书阁的门,少弈只点了一盏台灯,他的精神专注在一本法文书上,丝毫没注意她进来。她走到他的身后,才看清他原来在读卢梭的书。
她的声音温温润润,语气柔柔缓缓,凭借自己的记忆随意用法语诵了一段,“我从来不认为人的自由是在于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恰恰相反,我认为人的自由是在于他可以干他不想干的事情。我所追求的和想保护的自由,是后一种自由。”
少弈翻书的手微微停滞在半空中,转头看着她,她的素手随意搭在椅背之上,眸中是静好的温婉,他心中略微悸动,笑答道:“我也最喜欢这一句。”
她微微一笑,“你也在追求这种自由吗?”
房中仍笼罩着丝丝冷气,紫檀书架上书籍的墨香阵阵传入,撒落在地上未来得及拾起的画册无意透露着调皮的凌乱,一层层的书形成了紧密又不透风的大网,沉重地将两人围了起来。程墨苏看着少弈的眸光,里面是她未曾见过的感情,似无奈,似坚毅,似发狠,无论哪种样子都淌入她的心口,夹带着细微的酸楚感,不易察觉。
“自由……因为觉得得不到所以才会想要吧。”他的声音虽然仍有着凉意但却平稳有力,“不管活到哪一个阶段,身处哪一个阶层,都会被束缚。”
程墨苏长睫微颤,微微怔了片刻才缓缓答道:“是啊。有些人在担心被炮火打死,有些人在担心吃不上饭,有些人在担心没有工作朝不保夕,有些人在担心权力不再地位不固。”她的语气时快时慢,香气若有似无,眸中却是沉静的坚定,“少弈,你呢?你在担心什么,你又被什么束缚?”
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少弈怔了半晌,不再说话,任由沉默的气息在二人之间游走。过了良久,才听得程墨苏略微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奈,“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若是我问了什么失礼的问题你也不要往心里面去。”
她对他第一次这么礼貌与生疏,他捏了捏眉心,也许这样是最好的。
只听那柔软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微微转过脸,俊颜掩在一片昏黄的灯光之下,说不清楚情绪。可那脚步又踱了回来,站定在他面前,他的余光扫在书桌的一个火红请帖之上。
“明天是圣诞节,有个化装舞会,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程墨苏轻咬红唇,心中有一丝忐忑。少弈看着那张请帖,窗外照入几缕银色的月光,他的眉宇变得雪亮起来,就在程墨苏都快要放弃的时候,却听到他冷毅有力的声音,只道了一声,“好。”
程墨苏心中有些微小的开心,似是得到糖果的孩童一般,伸手拉开房门,“那……明天我来叫你。”
“不是明天。”少弈微微抬眸,噙着笑意,“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他顿了顿,直直对上程墨苏的水眸,“Merry Christmas。”
第十章 舞会
福特车停在张府门口,那张太太忙迎了上来,虽然戴着半截面具可她仍能认出程墨苏独一无二的姣好面容。“程小姐,可算把您给盼来了。”上海滩内程墨苏比起其他名媛来说算是较少参加交际,所以哪个场所能吸引到她出场便能使主办人沾沾自喜一番。
程墨苏浅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张太太又把目光移到了她身边的少弈身上,不禁一愣,“这位少爷气度不凡,英俊挺拔,可是我似乎没有见过呢。” 程墨苏看了看旁边的少弈,这是她第一次见少弈穿西装,一身黑色西服更是显得他身材笔挺,即使带着面具仍能感受到他略带冷意的英气。
程墨苏笑了笑并不答话,嫩白的纤手轻轻挽起少弈的胳膊,走进大厅。张府刚刚修葺的梁上是当今最新的花雕细纹,脚下是水墨色的石阶,石阶旁立着凿刻而成的各式花样。放眼望去也能看见不远处人造的假山瀑布,涓涓流水,枯木上被挂满了绿色的纸绢,为寒冷的冬日增添了一抹翠色。
“墨苏,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杭薇笑跳着跑了过来,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低胸礼装,杏仁眼中带了丝丝慧黠,眸光扫到少弈时也不禁一愣,“这位先生是谁?墨苏,我好像不记得你认识这么好看的人吧。”
程墨苏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顾左右而言他,“杭薇,你的男伴呢?”
杭薇气哼哼地道:“徐华先生说他有事不能来,我不想邀请其他人所以就自己来了。”说话之间几个外国宾客盈盈而至,手握香槟,用德语道:“程小姐,你好,许久不见了。”
程墨苏沉静一笑,洁净如兰,她自小学过多国语言,最娴熟的是英语和法语,德语会的不多但是寒暄的用词她还是知道的,“很久不见,先生小姐。”
“这位是……”那几个德国宾客将目光移到了少弈身上,“想必一定是小姐的朋友。”他们向少弈伸出手来,“你好,我们在这边警察署供职。”
程墨苏心下一沉,突然有点后悔带少弈来了,想必少弈并未参加过外交,可能也不懂这些国家的语言,她正准备开口帮忙却听少弈微带冷冽的坚定声音句句传来,“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们。”他握住那几个外宾伸来的手。
“还未请教先生的尊姓大名。”那几个外宾又道。
“我是谁就不必介绍了,今晚的化装舞会本就是希望增添一丝神秘感,什么都说出来岂不是违背了张太太的美意?”一口标准的德语从他口中脱口而出,好似母语那般熟练。程墨苏怔怔地看着他,究竟少弈会多少她不知道的东西?
那几个德国宾客面上则是止不住赞扬之色,“这位先生说的是。再想想我们来中国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娴熟的德语。”
少弈礼节性地微笑点头与他们一一道别,便拉着程墨苏退到了一个人少的地方。程墨苏秀美微蹙,水眸静静地看着少弈,他刚才与那几个外宾笑谈的模样收落在她的眼底,慢慢烙在了她心里,挥之不去。
“原来你不仅会法语还会德语。”被搁浅的回忆慢慢清晰起来,程墨苏沉声道。
少弈回眸凝视着她,一直冰雪聪明的程墨苏此刻面上带了不小的疑惑,那双灵巧剔透的眸中带了些许不解。他似无意般将目光放向别处,伸手将程墨苏的素手捉到臂间,“舞会要开始了,我们入席吧。”
这个礼节性的握手却让程墨苏的心里似被小石子投掷而激起了阵阵涟漪一般,她恍恍惚惚地跟着少弈,任由他带领她在人群中穿梭,心情似云似雾,飘飘渺渺,浮浮沉沉,犹如身处天际般。
“感谢各位嘉宾的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平日说惯了吴侬软语的张太太现在扯着嗓子如斯说道,不觉让人觉得有几分好笑,“今天我们举办这个舞会的目的便是筹集善款,我呢,先带头捐一下。”她从头上取下一把珍珠玉簪,放在一旁的玻璃盆内,“各位小姐太太,先生少爷若是也有想捐的麻烦一并放在这里并在旁边这个簿册上登记,舞会结束后我会清算所有物件,为那些鳏寡孤独者捐出。”话音刚落,掌声雷动。少弈抿了一口红酒,不自觉地拉动了一下嘴角,这一切却被偷偷观察他的程墨苏尽收眼底。
“你在笑什么?”
“笑张太太啊。”他的俊颜仍是笑意,只不过声音还未温暖,“她只要一说登记便会有很多人玩命地捐东西,互相攀比看谁捐比较多。”
程墨苏一怔,低眉掩笑,“你说得不错。”就好像经常出入这种场合一般,她顿了顿,终是抬眸认真问道,“少弈,你常来交际吗?”
少弈摇着红酒的手微微一顿,杯中的红液倒映出他英挺的眉,“交际并不难。无论在什么地方,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无非两种形式,一个是说别人爱听的,另一个是听自己想听的。”他乌黑如漆的瞳眸回视着程墨苏,程墨苏竟读出了一丝寂寥,“所以,不用常来便能知晓一二。”
他最终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她慢慢扬起笑容,看着那满是寒意的面孔,她突然心里升起了一丝调皮和倔强。她拉起少弈的手,眼角眉梢如盛开了的莲,“舞会开始了,陪我跳一曲吧。”
“我不会。”生硬而疏远的拒绝。
平日的程墨苏哪里尝过拒绝的滋味,一听少弈这句话内心的倔强更甚,她使出浑身最大的力气拉扯起来,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意,“你看我拉扯的动作这么大,你再不起来可是会被注意到的哦。” 少弈怔了片刻,看着那双温润清亮的眸,有些无奈地站了起来。
程墨苏盈盈一笑,玫瑰色的唇绽开一条微微向上的线条。今日的她未穿旗袍而是着了一身洋装,雪白的长裙微微骚闹脚踝,飘逸的长发在直直垂在腰间。她笑得温婉如玉,姱容修态,冠绝古今。少弈揽住她纤细的腰身,随着耳边的音乐,迈开娴熟的步伐带着她旋转起来。
“你不是跳得很好嘛。” 程墨苏低眉含笑,“刚才只是因为不想和我跳才说自己不会的吧。”
少弈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揽着腰身的手又紧了紧。程墨苏明显地感觉到这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上面长满了厚厚的茧,显得格外粗砺。不知道他以前过着怎样的生活,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她心中一恸,随着他坚毅有力的步伐继续跃动着,如精灵一般灵动柔美,那双如玉般光滑的脚在大理石地面上踏出一阵美妙的律音。她缓缓抬头凝视着少弈,才发现少弈也在看着她,她面上一红却没有调开自己的目光。这时候她这才发现,透过面具竟能记起他的容貌,能记起那挺直的鼻梁以及鼻梁下缄默的双唇,也能记起冷冽的剑眉下那双黑如点漆的深邃眼睛。
窗外是一片烟火,正在绽放。她已经记不得从小到大她见过多少次烟火了,可是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烟火释放得恰到好处。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一曲终了,两个人的手臂却还交缠在一起。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少弈眸中的笑意慢慢消散,骤然间松开了她,刚才跳舞时包裹她的暖意也瞬间烟消云散。他没有再看此刻她红若桃花的颊,只递给她一只手,淡淡说道:“回席吧。”
为什么她总是猜不透少弈的想法,感觉他背负了太过沉重的东西,每次当她慢慢靠近,恍惚之间他却不着痕迹地将她淡淡推开,与她渐行渐远。
她推开窗户,明月仍然高挂,繁星依旧璀璨,寒风拂过她的面庞,她不禁淡淡地清醒过来。这些景物没有任何变化,而她明白,她的一切都在这个冬天改变了。
冰冷和燥热轮回交替,只因为眸中烙印住了另一个人的模样。刚开始时因为好奇所以一边探索一边接近,每次向前踏去就会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连成无形的线,出现在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思想的每一个角落。
他呢,是不是也一样呢?
第十一章 骑马
“墨苏,你说我们去学骑马好不好?”杭薇又突发奇想道,距离那次圣诞舞会已经十天有余了,新的一年也已经到来了,可是那日之后的程墨苏就经常心不在焉,弄得杭薇好生奇怪,她用手肘顶了顶程墨苏,“喂,你在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 ” 程墨苏慌乱答道,再抬眸时已是平常那温婉的笑容,“你刚才说……骑马?”
“是啊。”杭薇有点雀跃的样子,“我们平常已经够无聊的了,又不能像我哥哥那样四处找乐子,如果去骑骑马打发打发时间也是极好的,不是吗?”
程墨苏沉吟片刻便点头道:“也是。”她心情往下沉了不少,也许骑骑马花费一点多的时间她就可以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面了。
“说来就来,现在我们就去跑马场吧。” 杭薇挤眉弄眼道,“不过我家的司机去接我哥哥了,最近有他们交通部特别的忙,你能打电话叫刘叔吗?” 程墨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