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一痛,沈在野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那不是你说的玩笑话吗?”
“爷还是不太懂女人。”桃花抬眼看着他,笑得眼里波光潋滟:“没有女人会把这种话拿来开玩笑,之所以说是玩笑,是因为说出来才发现只有自己是认真的,别人都没当回事。一厢情愿的事情,就只能是个玩笑,人毕竟都是要脸的。”
“妾身是真的想过,也许利益相同。妾身可以帮您一辈子,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也继续留在您身边,给您做桃花饼,给您绣枕头。等你我都老了,还能拌拌嘴,也算不寂寞。”
师父说过,动情是很愚蠢的行为,因为这世上能爱你一辈子的,除了父母就只有你自己。别人的感情捏在别人手里,都是说变就变的。
姜桃花认真地听了这话,却没当真。毕竟很多戏本子上都写,才子佳人,幸福一生。她嘴上说不信,心里到底还是信的。然而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师父给她算好了结局,是她自己不管不顾要往坑里跳,根本怪不得谁。
轻叹了一口气,桃花低笑道:“谢谢爷再次教了妾身规矩,妾身以后,断然不会再胡思乱想。”
沈在野沉默,一张脸安静得像是石像,半丝波澜也不起。然而没人看见他的眼睛,里面有惊涛骇浪。风暴漫天。手里的东西差一点就想直接递给她,想告诉她他没那么狠,也没那么……绝情。
已经有很多女人说过他绝情了,每一个见他最后一面的女人,都会问他为什么,然后骂他绝情绝义,不念旧恩。他对那些女人的确没有什么旧恩好念,怎么说他他也不在意。
但姜桃花……他实在不想听她说这样的话,一个字也不想听,一个音也不想听。
“你要恨我也随你,怨我也随你。”微微抿唇,他道:“来世若有机会。我会站在原地不动,让你复仇。”
微微一愣,桃花笑了:“爷怎么这么傻?”
“这是我欠你的。”沈在野看着她道:“任凭你用什么法子杀我。我都不会动。”
“别误会。”歪了歪脑袋,桃花笑道:“妾身说您傻不是褒,是贬。您是为什么会觉得,妾身对您的恨足以让妾身下辈子都记得您,还要去担上一条人命来报仇?”
身子一僵,沈在野愣愣地看进她的眼里。
睚眦必报的姜桃花,会不向他报仇?土沟他弟。
“与爱相对的不是恨,是忘记。”桃花认真地看着他道:“恨一个人是连着自己一起惩罚,忘记一个人就轻松多啦,爷带着对妾身的愧疚活下去就好,等妾身再生之时,必定不会再记得您。”
说完,又朝他磕了个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地上,一字一句地道:“妾身与爷之间,自今日起,恩断义绝!”
眯了眯眼,沈在野微恼:“你死了,墓碑上刻的也是沈姜氏,哪里来的恩断义绝?”
桃花不再说话,磕头起身之后,便扶着桌子走到床边,乖乖巧巧地躺了上去。
沈在野僵在原地,看了她许久,才恼怒地挥袖往外走。
争春里一片死寂,没人发现青苔不见了,也没人去主屋里看看姜桃花。桃花安静地躺着,像将亡的老人,等着黑白无常的到来。
沈在野没去别的地方,直接去了药房。与姜桃花有过来往的李医女正在熬药,冷不防就被人抓了出去。
“相爷?”吓了一大跳,李医女不解地看着他:“您这是怎么了?”
“姜氏病重,命在旦夕。”沈在野低沉着声音道:“你将这个送去争春给她吃了,别说是我给的。之后再来书房找我。”
“……”接过一个翡翠色的小瓶子,李医女一头雾水,压根没反应过来。但是沈在野根本没打算给她想明白的时间,一把就将她推出了药房。
姜娘子病了吗?为什么没人来传她,倒是相爷亲自来了?李医女边走边想。相爷的表情看起来可真奇怪,分明是他亲手给她的药,让她去争春,那脸上的表情怎么看起来却像是万分不情愿,被谁逼着似的。
她没看错,沈在野心里就是被人逼的,心里的两个小人大开战火,你来我往,挣扎不停。
一个小人说:“这一次放过姜桃花,就是继续给你自己留个后患,而且她一定会记恨你,百害无一利!”
另一个小人说:“我听见你心里的声音了,你想放过她。既然心里是这么想的,那这样做了,也不必后悔。”
闭了闭眼,沈在野低笑。罢了吧,他不是神,一辈子总要有个犯错的时候,他大不了只是把犯错的机会都放在了姜桃花身上,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那也是他该受的。
说起来姜桃花已经很久没对他用媚朮了,可能是不敢,也可能是知道没用。但是他突然很好奇,赵国的媚朮是不是有一种媚人于无形的?恰好姜桃花就会?不然那么个虚伪狡诈的女人,他怎么就……
怎么就这么放不下呢?
“你把解药给她了?”徐燕归还在书房里,看着他回来,挑眉就道:“刚才我就想到了,你没道理不吃那瓶药,说些瞎话骗鬼呢?”
没理他,沈在野跨进房门就找了椅子坐下,颇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哎,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徐燕归撇嘴道:“这样以后该怎么办?就没有什么一劳永逸能保住姜氏的法子吗?”
若是有,他至于走到这一步吗?沈在野嗤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你与其想法子怎么保住她,不如想想看怎么才能让她消气吧,她定然是恨死我了。”
“她又不傻。”徐燕归皱眉:“吃了解药保住性命,你又不对她第二次下手,那她就该知道你是放过她了,还恨什么?”
是吗?眼睛微微亮了亮,沈在野抬头看他:“你确定?”
“你不懂女人我懂。”徐燕归轻哼一声道:“等她养几天身子,顺便把太子的晚宴躲过去,之后你好生哄一哄就没事了,关键是哄的时候诚心些。”
像上次那样吗?沈在野抿唇,这个他倒是会的,要是真这样简单……
“主子!”
不等他想完,门外的湛卢突然就冲了进来,满脸惊慌地道:“主子,争春里没人了!”
微微一顿,沈在野抬眼看他:“没人了是什么意思?”
湛卢急得不会说话了,干脆将李医女一把拉了进来。李医女跪在地上,依旧很莫名其妙,声音尚算平静地道:“奴婢按照相爷的吩咐过去的时候,姜娘子已经不在争春里了。”
瞳孔一缩,沈在野看着她手里捧着的解药,脸色霎时惨白,起身就往外冲。
“府里找过了吗?”他想很平静地问,然而声音却在轻轻发抖。
湛卢皱眉:“正在让人找,还没找到,但是问过夫人那边了,姜娘子没有拿腰牌,应该出不去府门……”
“你傻吗!”一听这话,沈在野暴怒,当即转身就改道往侧门走:“她哪里需要夫人出府的腰牌?我上次给她的玉佩就可以出府,你还不派人去追?!”
湛卢大惊,连忙应声而去。反应过来的徐燕归戴着斗笠跟了出来,一路上不停地问他:“怎么会这样?她中毒了还能跑啊?那毒可是老人家亲手配的,世间解药就这么一颗,她还以为别处能解毒不成?”
“你给我闭嘴!”扯了缰绳就上马,沈在野捏了捏自己发抖的指尖,咬牙就策马往南王府的方向追。
那毒唯一的解药她错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她必死无疑!一向聪明的人,怎么会这么冲动?为什么不肯相信他一回,多等一等?!
她在这里无亲无故,唯一能投靠的只有南王,沈在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一个时辰够他赶到南王府,还来得及,一切都应该还来得及……
然而,当对上穆无暇一脸茫然表情的时候,沈在野才体会到什么叫真的绝望。
“她没来过这里。”穆无暇疑惑地看着他,随即皱眉:“你是不是又欺负姜姐姐了?”
沈在野没回答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从脚开始一点点结冰,快将他整个人都冻住了。无边无际的寒冷拥上来,让他无法呼吸。
“丞相?”穆无暇吓了一跳,连忙让人将他扶进王府,倒了热茶:“你这是病了吗?脸色也太难看了。”
徐燕归站在暗处,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浭噺苐①溡簡看,咟喥溲:爪僟書偓。
屋子里的灯漏响了一声,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正文第116章 死不见尸
所有人都坐在了南王府的主堂里,沈在野没说话,只怔愣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穆无暇几次想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可一看他这表情,竟然问不出口了。
“你家主子怎么了?”无奈之下。小王爷只能将湛卢拉到一边,低声问。
湛卢沉默,他哪里敢跟小王爷说,自家主子要杀了姜桃花啊?那他不闹翻天才怪。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他多半是对姜姐姐做了很过分的事情。”穆无暇负手回头,又看了沈在野一眼:“你不用担心我会责备你家主子,他现在的后悔,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了。”
从他认识沈在野开始,就没见过这人露出这样的表情,看着也是新鲜。只可惜了姜姐姐,不知道挨不挨得住沈在野的手段。
湛卢叹了口气,看了看小王爷,低声道:“您要是知道姜氏的行踪,就快些告诉主子吧,看他这样……奴才也难受。”
“我是真不知道。”穆无暇摇头:“看他这么着急,我也不可能瞒着他。相府守卫那么森严。姜氏是怎么跑出来的?”
还能怎么啊?湛卢苦笑,自家主子以前对姜氏的恩宠,到底是太过了,这一下子又来得太狠。给了她逃的机会,又逼着她逃,现在人不见了,真的也只能怪自家主子。
“别折腾了!”徐燕归有些看不下去,虽然他也不好受,但沈在野这样子,更让他觉得天都要塌了似的:“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姜氏必死无疑,你在这国都里找个尸体还不简单?呆坐在这里干什么?厚葬去啊!”
身子一震,沈在野抬头看他,目光锐利得像十把软剑。
“你瞪我也没用。”徐燕归道:“人是你决定杀的,毒是你下的,菜是你赐的,现在成了这样的结局,你怪得了谁?一开始老老实实说舍不得她,把她送出府不就好了?非要等到现在这样的场面,才肯明明白白显露心疼?你心疼给谁看?姜桃花反正不会原谅你了,死活都一样!”
“徐公子!”湛卢忍不住挡在他面前,眉头紧皱:“您别这样跟主子说话。”
“他做得出来,我还说不得了?”伸手指着沈在野,徐燕归道:“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说过多少次别玩口是心非那一套,早晚会出事。他不信。现在怎么,摔了跟头,还要人哄啊?他多大了?”
穆无暇听得震惊,走到沈在野身边,看了看他的表情:“丞相是因为姜姐姐死了,所以才这样的?”
沈在野垂眸,终于沙哑着声音开了口:“殿下恕罪,微臣今日情绪不佳,难以控制,失态了。”土肠冬圾。
歪了歪脑袋,南王道:“我没想到姜姐姐在你心里会这么重要,竟至于让你失态难控。既然如此,你为何就不能对她好一点?”
“鱼与熊掌不能两得。”沈在野勉强笑了笑,看着他道:“微臣虽然痛苦。但未必做错。殿下也该记得,在成大事面前,女人是微不足道的。”
“微不足道。”慢慢品了品这四个字,穆无暇摇头:“丞相做什么都是对的,想法也都很周到,唯独女人方面,注定得吃大亏。”
人与人之间所有的感情都是相互的,自己对别人好,别人才会愿意对自己好。他把女人看得太低,那自然不会有女人将他放在心上。
但,沈在野的心上,分明已经有了姜桃花。也是可怜,在明白这件事的同时,他也永远失了去她。嘴硬不承认,只会增添自己的痛苦罢了。
“微臣先告辞了。”缓过神来,沈在野别开头没看穆无暇,起身道:“已经快宵禁,微臣会尽快派人找到姜氏,王爷安歇吧。”
“好。”穆无暇点头,看着他匆匆离开,心里不免也有些难过。
姜氏真的就这么死了吗?
国都城隍庙。
青苔将自家主子放在稻草堆上,扶着她的肩膀,一边掉眼泪一边替她顺气:“您先把毒血吐出来,奴婢带了水,先吃药。”
桃花惨白着一张脸,依言侧头,按着自己的心口,吐出一大滩的毒血来。艰难地呼吸了一阵子,便接过青苔递来的药,拼命咽下去。
“把地上盖起来。浭噺苐①溡簡看,咟喥溲:爪僟書偓。”沙哑着声音,姜桃花道:“在这儿休息半个时辰,咱们就得走。”
青苔急得哽咽:“走哪儿去?已经宵禁,外头肯定不少人在找咱们。”
“就是因为他们在找,这地方才呆不得。”桃花闭眼,靠在她怀里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寻个百姓人家,给点碎银子,让人帮咱们掩护一晚上即可。沈在野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挨家挨户地找。”
“是。”一提起沈在野这个名字,青苔手都紧了,眼里的恨意汹涌炙热。
也亏得自家主子一早中了媚蛊,有毒进肚子里,也只会被蛊给吞噬,所以相爷没得逞。但她真的没有想到相爷会对自家主子下这么狠的手。平常的毒进肚子里,主子顶多睡一觉便好,但他给的这毒,主子却是吐了不少毒血,脸色也越来越差。
她很担心这毒连媚蛊都没办法压,那才是真的完了。
“走吧。”休息了半个时辰,桃花扶着她起身,脑子里却还是一阵天旋地转,差点跌下去。
“主子!”青苔咬牙:“您到底怎么样了?给奴婢说一声可好?”
“没事。”咧嘴笑了笑,桃花道:“只是赵国的蛊可能还不太认识大魏的毒,在打招呼寒暄呢,没急着动手,所以我有些难受。等他们熟悉了,彼此放下戒备了,咱们赵国的蛊肯定能一口吞了大魏的毒。”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青苔急得直哭,背起她就往外跑。
“我重不重?”桃花闭着眼睛问。
“奴婢背得起。”青苔声音里满是沉重:“您再坚持一会儿。”
轻笑了一声,桃花道:“你这小丫头真不会说话,什么叫背得起,你要说主子真的很轻,轻轻松松就能背着跑遍国都,这样我才放心啊。”
“……”喉咙里一阵阵地疼,青苔背着她站在路上,差点忍不住嚎啕大哭。
“你别太难过了。”桃花的声音越来越小:“想想看你家主子今晚上肯定是能睡个好觉,而相府那位一定睡不着,咱们赢了啊……”
青苔咬牙道:“您要是有事,奴婢说什么也会冲去相府取那狗贼首级!”
背后的人没了声音,手垂在她的肩膀上,无力地晃动着。
“您不阻止,奴婢就当您同意了。”
深吸一口气,青苔红着眼睛就去敲一户人家的门,没去想自家主子为什么不说话,等给了人银子,找了房间安顿,将背后的人放在床上的时候,青苔才敢颤颤巍巍地探了探她的鼻息。
一息尚存。
抖着嘴唇哭了出来,青苔像刚经一场大难,差点没了家的孩子一样,靠在桃花的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丞相府。
湛卢看了沈在野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小声问:“明日要如何同府里的人交代姜娘子之事?”
沈在野好像已经恢复了正常,神色平静,只是脸上还没什么血色,闻言便开口道:“同众人说,姜娘子旧疾复发,被送去山上的寺庙里养病了。”
微微一怔,湛卢皱眉:“可……”可姜娘子永远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