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说:“教儿童画的老师,为了讨好,常会教孩子画王子、公主、卡通人物。那些外行的家长,看到自己孩子学画没几天,就能画得这么好,常得意得要死,到处‘秀’。岂知道这种束缚创造力的教法,反而伤害了孩子!”
同样的道理,山叶音乐教育的方法,是好的!因为他启发了小孩子的潜能、训练了音感。一进入老师家,那教法就往往变质了!
哪个家长在送孩子学琴的时候,不梦想有一天——小家伙端端正正地坐在琴前,弹一曲“少女的祈祷”,赢得满屋宾客的掌声?
于是,哪个钢琴老师能不这个方向努力?填鸭、灌水?
多少孩子明明是天才,就这样给灌死了!
我恨钢琴!
我也差不多。小时候一见到琴,就躲。
我知道,只要一靠近——“唉!听说刘小弟很会弹琴,来!表演一下吧!”
而当我开始弹“给爱丽丝”的时候,大人便大声骂自己的孩子:“你看!人家弹得多好!你再不好好练,就不要吃饭!”
很小,我就发现钢琴是可以害己又害人的。
更可恨的是,多数的大人,虽然要你表演,却没等你弹两下,就自己去聊天,好象把你完全忘记了。
如果他们不尊重音乐,何必要听?又何必要自己小孩去学?
他们的出发点就是炫耀,害许多天生不爱音乐的小孩,失去找自己所爱的机会。
所幸的我老妈并没逼得凶,虽然买了琴,她仍然常常问我:“你还要不要学下去?如果不要,可以把琴卖掉!”
有一次老爸听我弹得太烂,去找铁锤,说要把琴砸烂,我哭着抱住他的腿。
“我发现小鬼是真喜欢音乐的。”老爸事后对老妈说。
我也发现自己不讨厌音乐,但如果说“爱”,应该是许多、许多年以后了!
学琴十七年,最少有十二年,我不爱!
老爸的舞步
十二年间,从台北到纽约,我换了六位老师、四架琴,参加了许多次演奏会,甚至在卡耐基音乐厅担任压轴,我却不曾深爱过音乐。
直到有一天。
我在楼上弹琴,老爸在楼下教画,学生走了之后,他十分疲倦地上楼,正好我在弹一首萧邦的华尔滋。
突然,老爸抓住身旁的老妈,开始在琴边跟舞,妈妈惊讶得一直咯咯地笑。
还有一次,我在学校演奏给同学听,弹了好几首,他们似乎都不觉得怎样。最后,我开玩笑,弹了一下刚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流行歌曲。
他们的脸突然亮了起来!
“再弹一次!”
我弹了好几遍,他们开始点歌。有人点了“乌鸦的窝”(we…Are…the…world)更多同学拥来,一大群人聚在琴边唱。
我突然好感动,发觉这冷硬的琴键,居然是能牵动人心的。
音乐,由死的艺术,成为了活的艺术。
我开始作即兴曲,或学流行的热门音乐,自弹自唱。
我发觉连老爸,在我弹“回忆(Memories)的时候,也会跑来跟着哼。他甚至出钱,要我去买了一份有歌词的乐谱。
我也渐渐在古典音乐里找到了乐趣。看到贝多芬如何在优美的旋律中,加一个装饰音,就像热门音乐里,在打鼓时突然加个“人的叫声”一样,非常巧妙!非常playful(嬉戏、有趣)!
大家一起玩
中国人说“弹钢琴”,洋人说“玩钢琴(Play…piano)。
许多年来,我都不懂,为什么说“玩”?钢琴有什么好玩呢?
现在,我终于了解,音乐是玩的,如同小孩哼歌、涂鸦。如果艺术不是玩、不带给人快乐,就不可能发展出来。
只是人们愈玩愈高明、愈高深,使许多刚开始玩的人,竟玩不出个道理,反而阻碍了音乐的发展。
我开始玩音乐、玩钢琴,不但自己玩,也教别的小孩玩。我要我的学生由玩而喜欢,愈真欢、愈玩、愈玩、愈精!
我把热门音乐、流行歌曲和基本练习,合在一起教。
我发现每个孩子都爱上了音乐,每个人都表现了天才!
茱丽叶关口
我教琴,是从茱丽叶音乐学院毕业以后的事。
进茱丽叶,让我撞得鼻青脸肿。考了两次,都没进,直到我开始“玩钢琴”,居然通过了最难的考试,用两年时间,拿到先修班的证书。
茱丽叶的入学考试,分演奏、乐理和音感三部分。好多位评审听一个人弹。
你得弹一首巴哈、一首古典、一首浪漫和一首现代作曲家的东西。
他们可能听整首曲子,也可能才听你弹一小段,就用铅笔敲桌子,表示够了!
他们总会亲切地问你学琴的经过,然后赞赏一番。
受赞赏的,不一定能录取。每首曲子,才弹一点,就被敲铅笔的,也不表示要落榜。
他们要听出你的才能(Talent)和能力(Ability)。“才能”是看你未来能多伟大,“能力”是考你已经学到多少。
我听过许多台湾去的考生演奏。据说他们每天练五、六个小时,所以“能力”都很强。只是“才能”不一定过关。
绝不是他们没天才,相反地,他们可能有了不起的天才。只是,他们没有“玩”钢琴,不能自由、快乐地把“自己”表现出来,所以没能录取——如同我不知道玩钢琴前一样!
你不跟他(音乐)玩,怎么会爱上他?
你不爱他,怎么拥抱他?怎么和他结婚?怎么厮守一辈子?
艾司纳老师的糖
艾司纳(Leonard…Eisner)老师是个终身厮守音乐的人,他家只有钢琴和他。
他有着矮矮的身材、白白的头发、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和一大罐软糖。
每次到他家上课,我们总是先坐在罐子前面吃糖、聊天、唱歌,然后一齐弹一首曲子,好象搭积木一样,很轻松!
我不用功,他从不骂,不像以前的老师,会在谱子上写“努力!加油!”之类的句子,或狠狠把我手指压在琴键上。
他只是摊摊手、笑笑!笑得我有一种对不起他的感觉。
他跟以前的老师一样“关心”,但关心得不太一样。他关心的不是他自己的音乐、作曲家的音乐、而是“我的音乐”。
他会问:“这边你为什么这么弹?如果你非要这样弹,那边是不是也要这么弹?”
如果音乐是个女人,艾司纳老师关心的是我跟那个女人之间的情感和关系,而不仅是那个女人。弹琴的既然是我,就由我来诠释、我来玩、我来被感动和感动别人。
他是伟大的钢琴家,更是伟大的老师。许多世界级的名家,都出自他的门下,都吃过他的软糖。
心碎的滋味
非常不幸地,在我毕业独奏会之后的两个礼拜,艾司纳老师就因为心脏病去世了。
他对我说的许多话中,我最记得的,是有一次我弹完萧邦的一首抒情曲之后,他笑着,轻轻地拍拍我:“你现在弹得实在不错,但如果你想弹得更好,恐怕你的心要多碎几次。”
我每次和女朋友分手,都会想起这句话,把那琴谱找出来。
的确,每一次弹,音符似乎又多了一层感伤……
这实在是个猎杀的世界。
你猎人、人猎你、优胜劣败!
游戏、追逐、猎杀
现在几点钟?
小时候老爸常带我看电影。我很爱看电影,却又最怕跟他出去,因为他总是动不动,就弯下腰问我:“现在几点钟?”
“我不知道。”
“去问卖爆米花的!”老爸推我一把。
“他在忙!”我说。
“问时间要几秒钟?”老爸用他的牛眼瞪我:“去!”
“我说什么?”
“自己想!”老爸转身走了:“我去看戏了。没问到不要进来。”
“你要什么?”卖爆米花的嚼着口香糖。
“刘不起!”我的舌头打结:“现在几点钟?(What…time…isit)”
“什么!?”他做出很夸张的表情。好多人在后面等。我红着脸又问一次。
“八点半!”就这样,他已经不再理我。当我跑进戏院,电影早已开演。
一次不够。戏完了,老爸又问我:“现在几点钟?”
“不知道。”
“去问卖冰淇淋的!”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他叫我问路人、问乞丐、问警察,他好象总在赶时间,却又从不记得戴表。终于有一次,我看到老爸居然偷偷把表放进口袋。
“你明知故问!”我大叫。
他笑起来:“我是要训练你放得开!如果口都开不了,怎么能成功?”
电话怎么打?
初中二年级,老爸突然说要带我去狄斯耐乐园。我正高兴,他又说了:“全部机票、汽车、旅馆,由你负责订!”
“我怎么订?”
“打电话啊!”
“电话几号?”
“自己查啊!”
“查不到怎么办?”我问。
“那就不去!”
当时真想说:“我不去了!”但狠不下心,也不敢。最后鼓起勇气,打电话到查号台,问到旅馆的总店号码,再从那里查出佛罗里达分店,又由分店问到租车公司的电话。十分钟后,事情居然解决了。从没想到电话有这么大的功能!更使我高兴的,是旅馆的人叫我“先生”。
有理走天下到了佛罗里达,居然碰上三十几年来最冷的冬天。明明是避寒胜地,晚上睡觉却得盖棉被。旅馆甚至把暖气打开。只是机器太久没用,里面积了灰,暖气一热,竟冒出烟来。半夜三更,火警的铃声大作。
第二天早上,老爸把经理找到房间理论。我觉得好没面子,躲在后面装作看风景,却被老爸一把拉到身边,听他吵架。
“学习论理!”老爸说:“有理走天下!”
吵完了,我们当天的旅馆免费,而且立刻换新房间。
骗术奇谭
高二那年,有一天老爸宣布:“带你参观第五街!?”
“第五街我早上过N次了!”我说。
“这次不一样。我们要去买一架上好的照相机。”老爸说:“第五街是丛林,我们去丛林打野兽!”
沿着第五街走,我们由一家家的橱窗比价,最后选定了一家。
店里有一圈柜台,后面站了一圈人,咧着嘴,对我们笑。
一个操西班牙口音的男人出来招呼,上下打量着我们,又用怪怪的,模仿东方人讲英语的腔调:“日本人?中国人?”
他拿出我们要的机型,价钱居然比橱窗里的标价超出一半。
“那只是机身,不连镜头的价钱!”店员说:“除非你不要镜头。”
我们跑进另一家店。
东西拿出来了,机身连镜头,价钱不贵,只是翻过来一看,在最不显明的地方,看到型号,竟不是我们原先询问的。
我们又进入第三家店,这次对了,价钱、型号都对,只是——没有货。
“你们等一下,我派人去拿,马上回来。”
我们等了又等,迟迟不见人回来。
店员也直看表,突然笑道:“奇怪,你们为什么非买这种机器呢?它远不如另一种。”说着找出另一厂牌,说了一大地优点。价钱一样,而且店里有现货。
老爸笑着摇摇头,带我走出那家店。
“如果我们买他介绍的那一架。吃亏就大了。”老爸说:“他用前一种机器的价钱来博取你的信任,再采取拖延战,骗你买另一种。”
我们走到别家橱窗前,发现另一种正在半价出清。
“我们还买不买?”
“不买了!”老爸说:“今天算是上课,课名是‘骗术奇谭’!”
这实在是个猎杀的世界,你猎人、人猎你、优胜劣败!当你见猎心喜的时候,也就是最看不清的时刻。当你以为占便宜的时候,常已经被人占了便宜!
从“现在几点钟”、“电话怎么打”、“有理走天下”,到“骗术奇谭”,老爸把我一步步推向人生的押台,好象大狮子,从游戏、追逐、到猎杀。
一大到晚奶奶、奶奶!
这么大,该让他学着断奶了!
第二次断奶
小学毕业那年,老妈突然接到我导师吉克森的电话,神秘兮兮地说想找她聊聊。
据说老妈当天一夜没睡好,猜我是不是又闯了祸。“你觉得我们的学校好不好?”吉克森一见面,就问老妈。
老妈连说:“好极了!好极了!”
没想到吉克森一笑:“不够好!最起码对你儿子来说,不够好!我们没有高级英数班,缺乏第二外国语的老师。管教虽然严,却也限制了学生的发展,所以我私下建议你,送孩子去考特别初中,不要直升我们学校。”
老妈又失眠了。
特别实践在曼哈顿,来回得坐地铁。而我那时候,才刚刚脱离跟老爸拉着手去看电影的阶段。老爸、老妈私下讨论的结果:是让我留在原来的学校。
只是好景不过两年。校长又找老妈去谈,说要推荐我参加纽约三所数学科学高中的联考。
“不要总想把孩子留在身边。外面的天地是他的,他以后能飞得愈高、愈远,你们愈该高兴!”校长说。
于是,当别的同学,都免试升学的时候,我却在老妈的陪同下,参加了“联考”。
考试只有“九十分钟,考九十个单字、阅读测验和四十个数学题目。
考生有一万人。我的第一志愿——史岱文森(Stuyvesant)高中只取八百名。放榜时,老妈兴奋地掉眼泪、奶奶伤心地掉眼泪。
“家旁边有这么好的学校不上,偏偏送孩子一天坐三个钟头车,去那个鬼曼哈顿,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奶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孩子反正是你们的,我这个老太婆说话算什么?说句话,只怕你们不爱听,你们虚荣!害了孩子!”
“志在四方!”老爸说:“一天到晚奶奶奶奶,这么大,该让他学着断奶了!”
还是老妈比较聪明:“先上上看,一个学期之后,不喜欢,再转回来。”
于是,我被推出门,推向那个鬼地方。
第十章 叛逆行
台上的老师打瞌睡,但心知肚明!
台下的学生翻筋斗,也心知肚明!
死待坟生高中
新生训练的第一天,高年级学长宣布带我们参观六楼的游泳池。一群新鲜人兴奋地跟着他们,走过吱吱作响的走廊、爬上只容两人并肩的窄楼梯。
学长带到五楼,突然不走了,抱着肚子笑,还有一个笑得滚在地上。好不容易止住,带头的一个指着我们大声说:“六楼的游泳池?你们别作梦了!我们连操场都没有,哪来游泳池?我们也没有六楼!你们来的是史岱文森,老而破,是史岱文森的传统!”
老牛破车“老破”,就是史岱文森最好形容。
夹在一个医院和披萨店之间,乍看还以为是古老的仓库。八十年建筑的石阶,已经被千万只脚磨得中间凹了下去。木头的窗户,不是打不开,就是关不上。天花板露出大大小小的管子,有一次上课时管子破了,教室变成浴室。
设备更是可怜。化学烧杯上有古代的沉淀,物理实验的器材,常是三楼“铁木工作室”同学们制造的。有一次做对撞的实验,两个对撞的模型车子,总是撞不到一块,因为轮子一边大、一边小,根本走不直。
我们的体育馆,小到只能打“半场”篮球。我们的田径队,是在曼哈顿的街头练跑……
史岱文森这么穷,是由于许多人认为我们只挑好学生,是在旅行“优先主义(Elitism)”,违反了美国的平等精神。
因此,我们虽然是“特殊高中”,却拿不到特殊补助。
史岱文森之所以成功,不是因为设备,也不是因为老师,而是因为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