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兰风喉头一动,咽了口唾沫,飞快地思忖片刻,终于正正经经地俯身低头,写下这句。
隽秀的楷体跃然纸上,应兰风看着这句诗,怔怔呆呆,双眉微蹙道:“好诗……这是爹……说的梦话?”
应怀真探头看着,闻言便鸡啄米似的点头:“当然了,是爹做梦的时候念的,正好给我听见。”说完便又问道:“爹写完了么?写完了还有呢……”
应兰风如在梦中,问道:“还有?”
应怀真托腮说:“还有……我也不知记得对不对,第二句是‘北风吹雁雪纷纷’……”
字字清晰入耳,这下应兰风的脸色越发精彩,听应怀真念完,竟脱口道:“好诗好诗!怀真,这真是你爹我做梦时候念的?我梦中竟会得此好诗么?”
应怀真歪头,用小白眼斜睨应兰风:“爹你好啰嗦,快些写,不然我都忘啦!”
一大早,县衙外面有人来找唐爷,小唐出门,前日那侍卫一身普通打扮,上前低语了几句。
小唐点头,示意他去了,自己又回屋里来,就跟林沉舟道:“张忠他们去跟踪的人回来了,招财进宝果然是去采买粮食了,因为一路上有些不太平,张忠的人还暗暗地护送了半道,这才赶回来报知我们。”
说完后,应兰风身着常服而来,邀林沉舟跟小唐去“验货”,原来泰州的枣子柿子都收拾完毕。
两个人演戏演全套,便随意看了一遭,只见那些百姓们靠在衙门墙边,把箩筐放在跟前,扁担竖在身后,因为感激,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叫林沉舟跟小唐两人品尝。
小唐见那枣子色泽如红玉,个头饱满,柿子橙红,又大又圆,盛情难却稍微吃了两个枣子,果然脆甜多汁,倒是上品。
下午时候,招财他们押送的粮食才回来,十几辆马车迤逦拖了好长的队伍,百姓们见了皆夹道欢呼,虽然仍不算十分充足,但要应付过寒冬熬到明年春天却已无碍。
应兰风又叫各镇各村管事的来,按照上交的枣子柿子数量分发粮食,好一番的忙碌热闹,直到傍晚还是人声喧喧。
到此,林唐两人明儿就当起程了。次日一早,车马齐备,整装待发,应兰风一路相送,直到出了城门,便在七里亭挥手道别。
小唐道:“大人请回吧,此处风大。”说着就看了应怀真一眼。
应怀真站在应兰风身边,有些不太放心,顺势叮嘱道:“唐叔叔,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小唐一愣,然后笑道:“知道了,一言九鼎么。”
应怀真伸手道:“我们拉钩。”
小唐忍着笑,微微俯身,伸出小指勾住她的,应怀真嘴里念念叨叨,煞有其事,小唐瞧着,眼底笑意漾起。
那边应兰风忽地想起一事,忙探手入袖子里,掏出一个不大地卷轴,双手奉上,对林沉舟道:“林兄,应某别无他物,只昨日梦中偶得了几句歪诗,相赠林兄跟唐贤弟,还请莫笑。”
林沉舟颇为意外,便顺手接了过来,正欲打开来看看,身后侍卫道:“主人,风大起来,怕是会下雨。还是及早起程赶路吧?”
林沉舟回头一看,果然见天色阴沉,远处一片淡灰色乌云,他便不急着看,只把卷轴捧住,对应兰风道:“多谢应知县美意!”
应兰风本以为他会打开看看,好得几句品鉴,不料如此,便也只好说道:“两位一路顺风,他日若有机缘回京,定当拜会林兄,唐贤弟。”
林沉舟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大人也好自保重,咱们必有再见之日。”
三人举手告别,小唐翻身上马,林沉舟便进了马车。车队缓缓往前而行,小唐回头,却见应兰风仍站在原地,这会儿风更大了,吹得他一身袍服飘逸,整个人看来越发超脱,而应怀真贴在他的身边,小小地身影仿佛不胜大风吹拂,便张开手臂紧紧地抱着应兰风的双腿,见了小唐回头,便伸手向他挥了一挥。
小唐冲她一笑,也一摆手,旋即回头打马往前。
一直看车队走得远了,应兰风抱着应怀真回城,边走边说:“也不知心斋兄是否喜欢那首诗。”
应怀真悄声道:“会喜欢的。”
应兰风道:“说来我个人也极为喜欢……这首诗气度非凡,大气洒脱,阿真,亏得你听到了爹的梦话,不然的话岂不是会埋没了这样的绝代好诗?”
应怀真隐约笑了声,含含糊糊说道:“埋没不了的……”
应兰风并未在意,只自顾自道:“原来我在梦中竟如此的才华横溢,以后我可要留心些了,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冒出一首惊艳好诗……”
应怀真伏在他的怀中,神情却十分异样,似悲似喜,又似凉凉地。
林沉舟自个儿在马车里坐着,马车微微颠簸,他出了会儿神,目光一转间便看到放在旁边的那卷轴。
随意拿起手中,林沉舟自言自语,嘲笑道:“此人又会做出什么好诗来呢,在京内也不曾闻听他有什么诗才,还‘梦中偶得’,委实可笑,倒要看看是什么歪诗……”
说话间便将卷轴打开,见题目是“送林唐二兄”。
林沉舟看到那个“兄”字,先“嗤”地笑了声,然而应兰风的字倒是极佳,眼前这笔行书干净利落,龙飞凤舞,飘逸中又透风骨,怪道科考里可以脱颖而出。
漫不经心地目光转动,林沉舟看向那首诗,只看了一眼,神情就变了,当整首诗看完之后,林沉舟的脸上已露出一种无法置信的表情,他急忙反反复复而又仔仔细细地将整首诗多看了几遍,竟然失语。
手已有些颤抖,林沉舟举手敲窗,唤道:“小唐!你来!”车马外头小唐闻声而来,弃马上车,正欲问何事,林沉舟把那展开的卷轴给他:“你看看应兰风写得诗!”
小唐见他神情十分异样,仿佛是激动又像是狂喜,便忙低头看去,只见上面行云流水写道: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注1:看作者有话说)
小唐看了,心头震撼,满口满心地竟然无言,林沉舟看着他惊艳不信的表情,叹道:“先前说他金玉其中,没想到倒是我心地偏狭,小觑了他了!能写出这样诗来的,岂是那种市侩世俗之辈?惭愧,惭愧!”
小唐的目光无法从纸上字迹离开,也喃喃说道:“这诗真真难得,果然是万里无一的精品!豪爽洒脱且又大气,可见的确是胸有丘壑……然而他说是送给恩师的,莫非他也瞧出恩师来头不凡,才意有所指?”
林沉舟苦笑,叹道:“他是否大智若愚意有所指我并不知,然而……对应兰风此人,的确是我看走眼了。”林沉舟微微闭上双眸,唇边却是满怀赞赏的欣慰笑意。
与此同时的泰州街头,应兰风被自己做梦能得佳句的本领很觉兴奋,同应怀真碎碎念了一路,并且揣测了好几次林沉舟看此诗时会是什么反应、是否喜欢。
应怀真起初还应付两句,渐渐地便假装睡着,不闻不问不理会了。
听着应兰风自言自语,应怀真心想:“爹啊,你何必担心……这首诗必然是会深得林大人喜欢的,不,何止是林大人,还有唐毅,应该说是唐毅,是唐毅深为喜欢……因为……”
因为曾经,第一个得到这首诗的人,是唐毅。
有个人曾以此诗为拜帖,从而深得礼部尚书唐毅赞赏。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的确,天下谁人不识君,当年这首诗曾轰动京城,并飞快地传遍天下,伴随这首诗同样传遍天下名噪一时无人不知的,还有那个名字:凌绝。
前世,那个真正做出此诗的人,就是凌绝。
当然,前世曾被这首诗深深折服的不仅是唐毅一个,还有一个叫做应怀真的蠢材。
趴在应兰风暖暖地怀中,应怀真呵呵笑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此章的这首诗本出自唐代诗人高适的《别董大·其一》,在此引用哦!^_^
请问小怀真这一手是不是很“坏”呢?无辜望天~~
☆、第 14 章
应怀真想到“借用”凌绝的那首成名作,起因是应兰风对林沉舟所赠印章的解读。
印章上那“谓我何求”四字,应兰风自然而然便想到这多半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句,这两句出自《诗经》,意思是说:懂我之人,知道我心里有所忧虑,不懂我的还以为我另有所图。
要知道林沉舟虽为重臣,百官闻名丧胆,然而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毕竟曲高和寡,那些敬畏他的人,憎恨他的人,暗地之中万般诋毁,相比之下,真正为知己懂他的却极少。
林沉舟自然不是那种伤春悲秋之人,也早已经习惯身居高处冷冷俯视众生,但于他自己来说,偶尔……毕竟也是有那么一丝寂寥遗憾的。
所以应怀真蓦地就想到了凌绝这一首诗。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是赞扬,也暗含褒勉之意,洒脱快意,却丝毫无任何谄媚,故而当林沉舟看到这两句的时候,心中必然会对写这首诗的应兰风生一份知己之感。
谁叫林沉舟一直用那种略带阴沉的目光看应兰风呢?应怀真在旁边可始终暗暗留心这位“心斋伯伯”的,林沉舟并不十分地欣赏应兰风,这个她是明白的。
虽然应兰风并不十分在意,但他却不愧是个通透机变之人。应怀真所做,只是假借应兰风的手,造了一块儿极好的“砖头”,而应兰风自然而然地就拿起来当作敲门砖……打消了林沉舟心底对他的那本来挥之不去的一丝偏见不说,很快,便又引发了其他的一些反应,这个暂且按下不提。
今日一早,应兰风自去公堂,李贤淑指挥丫鬟们跟一个婆子浆浆洗洗,外面报说张家少奶奶来了,李贤淑忙洗了手迎了出去。
应怀真正在屋里打瞌睡,听到外头张珍的叫声,心就没来由地抽了一下。
自打她生日过后,张珍就没来过县衙,虽然有些无聊,但总比见了戳心的好。
没想到今日又来了。
张珍如一匹没了笼头的小野马,踢踢踏踏地跳进屋里,笑道:“真真妹妹,我来啦!这两天没见,你想没想我?”
应怀真本有些许抑郁,然而看到他胖乎乎的脸笑得十分之傻,顿时便忍不住笑,便说:“你在家干什么呢?”
张珍跑到桌边上,先把手里提着的小篮子放在桌上,原来里头放着好些的糕点果子,张珍道:“爹不知怎么了,这一次看我看得比先前都严,连我不肯吃饭吓唬他他也不肯放我来,今儿好歹被娘说动了……我给你带了些点心果子,你尝尝看。”
应怀真回头叫了声:“吉祥姐姐,倒茶呢。”并没有人答应,想必丫头们还在忙,她便自己爬下椅子,找了茶壶来,摸了摸里头,茶水尚且温热。
张珍见状,忙抢着接了过去:“你别弄这些,打破了割了手不是好耍的,又或者烫着了呢?”
应怀真便随他去,张珍提着茶壶到了桌边,一人倒了一杯茶,就分吃那果子,果然香甜可口,两人吃得津津有味,应怀真便问道:“你娘呢?”
张珍道:“在外头说话呢。”
应怀真点点头,垂眸看着那油炸果子,说道:“这个又甜又香,很好吃。”
张珍听了,便又笑道:“下次来我还给你带。”
两人在屋内喝茶吃糕点,外头张家少奶奶跟李贤淑坐了,少奶奶便道:“你又在忙?那些活计,就交给下人做便是了,若是人手不够,就叫人去我家里喊几个来帮手,多容易的。”
李贤淑道:“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然而这些小事,能自己做就举手做了,何必再特意劳动,自我们来了泰州,受了府里多少照顾的,前日怀真生日,又送那样的厚礼,怎么过意得去呢?”
张少奶奶笑道:“你既说咱们两家里好,就别提那些零七八碎的小事了,何况怀真这些年来生日,为了怕落人把柄,我们何尝送什么名贵的物件了?这一次不是因为她救了元宝一命才特意如此的么?送一件儿金器算得了什么,若是元宝有个好歹,就算我们府里倾家荡产,又怎么样呢?”
李贤淑也笑道:“好了,这也不过是凑了巧的事,你倒是总不忘了,说起来也是阿真跟元宝命大福大的,所以就算遇到那样凶狠毒辣的人,竟然好端端地又回来,我心里想起来也是后怕的,然而又觉得冥冥中是有天神菩萨庇佑着这两个孩子的。”
两人皆含笑点头。喝了口茶,张少奶奶看着李贤淑,欲言又止。李贤淑是极能察言观色的人,便问:“你是怎么了,还有话跟我说?”
“这……”张少奶奶垂了眉,却不言语。
李贤淑心知有异,便握住她的手道:“方才还说咱们好,那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你既然来了,难道还要把话再带着回去?”
张少奶奶抬眸看她,忽地笑了一笑,抽手在李贤淑的手背上一搭,说:“哎,看你急的,你这人也委实地心细,我一点儿神色不对,你便瞧出来了……怪道我们爷常年家在家里说你厉害,说应大人有福呢。”
李贤淑闻言摆手,笑说:“快别说这些,谁不知道谁呢,只别说我厉害辖制着我们家那位就是了。”
张少奶奶抿嘴一笑,忽地叹说:“我倒的确有件堵着心的事儿,也只好跟你吐一吐苦水了。我们家爷什么都好,但是有一件是万万比不上应大人的。”
李贤淑问道:“这话如何说起来?”
张少奶奶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家里已经有了这么几个了……”说着,就举起右手,伸出三个手指头,又道:“他尚且不足,还想再纳一房,家里这几个已经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了,隔三岔五便弄几出‘大闹天宫’‘三岔口’的,乌烟瘴气……你说我心里这口气儿怎么能顺呢。”
李贤淑捂着嘴笑,道:“你们家那位便是这样的性子,这么些年你竟还没习惯么?”
张少奶奶蹙了双眉,道:“我就是说呢,亏得我有了元宝,不然的话,此刻张家里那里有我的容身之地呢,早给那些牙尖嘴利的撕嚼着吃了……”
李贤淑道:“这个不能够,到底是夫妻一场,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的共枕眠呢,不管如何胡天胡地的闹,难道要丢了结发妻不成?”
张少奶奶微微一笑,看着李贤淑,便道:“故而我说,我心里很是羡慕你,应大人这样的人品,谁见他对别的猫三狗四如何了?”
李贤淑哼了声,道:“他倒是敢试试?”
张少奶奶便笑出来:“你们两个合该是前世修来天造地设的……”笑意慢慢隐没,顿了一顿,忽然道:“不过,我倒是听说,应大人京内还有两个孩子的?”
李贤淑见她提起这宗,微觉诧异,道:“是先前那位留下的,本来要带着过来,他们府里的夫人极有主张,说是孩子还小,跟着我们跋山涉水的怕有个三长两短,故而先留在府里她亲自教养……其实有什么呢?那公府里家大业大人又多,哪里似我们这样直心肠的人,都不知想些什么呢。”
张少奶奶颔首,道:“那,怀真也大了,你倒是没想再养一个?我的意思是……毕竟那边还有个儿子,倘若将来……”
李贤淑一挑眉,道:“将来如何,将来他还能弃了我们娘儿两不成?这个我倒是不担心的,这会子在二郎眼里,举天下的人都不如阿真一个,他是最疼阿真的,连我也比不上,何况那些人呢。”
张少奶奶见她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