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赐赈灾金牌,又立功德碑,只不过是个扬名嘉许的手段,并没有赐予爵位或者官职之类,因此也便杜绝了他们从中获利或者肆意胡为的可能。
郭建仪做成了此事,略去了一桩心事,正要快步出宫,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唤道:“郭侍郎。”
郭建仪停了脚步,回过头去,却见是应含烟,带着几个宫女太监,快步而来,风吹得她身上衣袂飘舞,而她面上虽带着笑,双眸之中却是无限焦急渴盼之色。
郭建仪只看了一眼,便忙垂了头,往旁边退了一步,垂首恭候。
应含烟走到跟前儿,其他宫人们便隔着五六步远停下了,含烟胸口微微起伏,却忙吸了口气,貌似平静问道:“郭侍郎这就要出宫去了?”
郭建仪道:“正是。”
应含烟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咬了咬唇,便道:“你方才在皇上面前所说的……很好,皇上也很是高兴。”
郭建仪仍是不抬眼,只道:“多谢昭容娘娘告知,若无他事,微臣这就去了。”
应含烟见他如此,仍是一眼也不看自己,心中怦然乱跳,知道不能耽搁犹豫,因放低了声音,问道:“我见你……你仿佛有什么心事……可是为了什么?”
郭建仪一怔,微微抬眸看了一眼:此一刻,忽然又像是回到了那一年,在应公府的牡丹亭中,那个盛装的女孩儿,落泪大哭。
郭建仪只好淡淡一笑,不露声色,道:“娘娘多虑了,微臣并没有什么心事。”
应含烟凝视着他,忽然脱口说道:“怀真嫁了,你……”
郭建仪不等她说完,便皱了眉,应含烟早看见了,立刻停口,微微闭了闭眼,自悔话说的太快。
因看郭建仪一直不苟言笑,谨慎防备似的,应含烟便笑了笑,柔声又道:“罢了,既然如此,我无事了,你且出宫罢了……只不过,为国操劳自然是应当的,可也要……保重身子才是正经。”
郭建仪垂着眼皮,答了一声:“是,多谢娘娘。”又拱手行礼,后退一步,才转过身,大袖招摇,便径直出宫而去。
应含烟在廊下目送他离开,伫立许久,才生生地咽了口气,一直到郭建仪的身影不见了,含烟垂了双眸,转身低头,缓步往宫中而去,此刻,眼圈却已经隐隐地红了。
话说在唐府之中,这几日来,因调养得当,怀真已是好了多半儿,每日便也随着唐夫人前去大宅那边儿,给长辈们请安,跟妯娌们叙话,又有些小辈儿的来参见之类。
只是她因年纪小,瞧着些比她更小的少年女孩儿们向自己见礼,未免仍有些许不自在,幸好心里虽不自在,面上却仍是掌的住,待人接物,仍是做的十分妥帖,因此人人称赞。
唐夫人自把她当成心尖肉一般的疼,只恨不得去哪里都要带着,别人若夸一句,便心花怒放,喜的不知如何。
怀真前生因应兰风之故,不论走到哪里,均是被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倒是很受用那种情形……然而因重活一世,竟把那些种种热闹喧笑都瞧破了,想起昔日的风光,甚至隐隐地有些厌恶之感,更懒得跟些认得不认得的人、各怀心机地说笑寒暄。
是以先前在应公府的时候,有三家来请的,她肯去一家就已经很好……只因从没想过要嫁谁,自然也不用费那些心了。
然而谁知道如今,情形竟大为不同,阴差阳错里,居然嫁给了唐毅,真真儿似骑虎难下。
怀真虽然很不好应酬,但一来,不忍拂逆唐夫人的意思,二来,又自知既然成了小唐的内室,日后种种的交际应酬,只怕比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他的倒也罢了,表面儿功夫却是不可或缺的,免得叫人嚼了舌,或者对小唐有碍之类,岂非成了她的罪过了?
因此怀真自诩:此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是以竟随着唐夫人行事,半点儿也不肯疏忽,亏得她素来是个灵透聪慧的,只要有三分用心,但凡是见过面儿的太太奶奶,姑娘小姐们,是何身份,唤作什么,何样儿的性情,几乎都记的丝毫不差,应付的也是毫无差漏。
唐夫人见她如此,更添了无限喜欢。
这一日,因又去见过平靖夫人,陪了半日,至晚用了饭方才回来。
因这些日子,小唐屡屡回来的甚晚,何况他又是在书房内睡,因此府中也不曾给他备饭,唐夫人怕怀真乏累,早早儿打发她回去歇着。
怀真果然也有些累了,回到房中,勉强沐浴了一番,更是浑身无力,便只半趴在桌边儿上,只叫吉祥等丫鬟拿了帕子擦干那头发。
却听冰菊道:“姑娘这头发真好,厚密光滑的,真真儿叫人羡慕。”
吉祥笑道:“可不是呢,在家里的时候,我常常给少奶奶梳头,因太滑了,竟挽不起发髻的呢。还曾跌碎了一支玉钗。”
冰菊因看怀真只着着中衣,后颈跟半边儿脸,跟中衣竟是一个颜色,真真是“乌般头发雪个肉”,活脱脱地美人儿,她便抿嘴笑道:“却是我们爷有福气,竟娶了姑娘进府……先前我们竟是想也想不到的。”
两个丫鬟便多嘴着,不妨怀真听了,眼皮一抬,却又缓缓地垂下了。
半晌,丫鬟们把头发擦得有八九分干,便给她散在肩头,因见怀真托着腮静静地,她们伺候了这些日子,略知道些脾气,便不敢在多嘴,只静静地自退了。
室内鸦雀无声,怀真怔怔望着面前铜镜,却见里头人影浮动,面目……竟似是而非。
前日竹先生曾来,却是向她道别的。怀真听说他要走,十分惊心,一是不知世子赵殊的病竟是如何了,二来,却是因为那噬月轮之事。
怀真也问过竹先生要去何处,竹先生却只是笑而不答。
怀真又问赵殊如何,竹先生却道:“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怀真觉着这句话有些不好,想恳请竹先生再相助,然而竹先生再京中这几年,竟都无法把赵殊的病治愈,此刻再说,又有何益?
竹先生看出她担忧之意,便道:“不必想太多,人与人之间自有缘法,若是有缘,便自珍惜,等缘尽了,也是无法的。”
怀真似听出他有些弦外之音,便问道:“先生这话,是说世子,还是……”
竹先生笑道:“你这丫头,这样还不了悟?何尝只是说他们,难道你不是的?”
怀真才明白他果然有说自己跟唐毅之意,便低了头,轻声问道:“却不知我跟唐叔叔,是什么缘法呢?”
竹先生双眼几眨,笑道:“如我所说,只当珍惜罢了……”
怀真就看他,本想等他再说几句,谁知竹先生说到这里,心中转念,竟又道:“你可知,昔日你父亲在南边儿的时候,我曾见过他?”
张烨正要拦阻不叫他说,见状只好不做声了,只是嘟起嘴来。
怀真其实早就听应兰风念过此事,见竹先生又提起来,便凝神静听。
竹先生道:“那日我见了他,就觉得他面相不对……竟像是被人改了运道一般,后来进了京,又遇见了你……跟唐毅他们一干人等……”
竹先生说到这里,就皱起眉头来,仿佛遇到极大难题。
怀真的心却无端跳动,道:“然后呢?”
竹先生又道:“原本我觉得此事实在是匪夷所思……我也是头一遭儿见,竟像是有人行逆天改命之事,变了你们其中一人的命数……然而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那人……命数生了变动,自然也会牵连他身边儿的人运道亦生变,只不过这擅自逆天改命之人,只怕要背负极大的罪孽……不得善终呢。”
怀真心跳更快,紧紧地抓着胸口衣襟,脸色微变,道:“先生……可知道是谁行此事的?”
竹先生思忖了会儿,道:“芸芸众生,我又不能一一得见,纵然是你们身边儿的众人,也不是能都认得的……就算见了,也未必知晓,此乃天机,凡人再怎么能掐会算,也是不能蠡测其中玄妙。”
张烨在后听了,忍不住笑道:“说了这许多废话,还不是‘师父不能’的意思?”
竹先生气得瞪他一眼,道:“多嘴。”
张烨冲着怀真挑挑眉,果然不言语了。
怀真听了张烨插科打诨了几句,心却略定了些,因低头细细地寻思了一会儿,仍是毫无头绪,便试着问道:“先生……此前您跟……跟唐叔叔所要的那噬月轮,是不是也跟此事有关?”
竹先生听她问,便又含笑点头,道:“我也正想说此事,原本我心想……是谁人有这般能耐逆天改命呢?后来知道唐大人带回来的东西是噬月轮,才算恍然大悟,此物必然就是其中关窍。”
怀真心头颤动,眼神几变,问道:“这东西……既然是唐叔叔从沙罗带回来的,那么是不是……”
竹先生知道怀真要问的是,是否是唐毅用了逆天改命之法,当下敛了笑容,又想了会儿,摇摇头,面上却略有疑惑之色,缓声道:“我方才说过,行此法之人,只怕不得善终,然而唐毅……他福泽深厚,不似是个……”说到这里,又微微皱眉。
怀真听了“福泽深厚”四个字,竟松了一口气,却又疑惑问道:“这般说来,就不是唐叔叔了?”
竹先生苦笑道:“丫头,你要把我问住了,我说过……天机玄妙……”
张烨在后又吐了吐舌,怀真见状,竟似苦中作乐,便也笑了起来。
竹先生又略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了。
只临别之时,张烨不免对怀真叮嘱道:“怀真,我要出京了,以后也不知还有无机会再来看你……你可要好生保重呢?”
怀真感念他一片真心,便点头道:“哥哥也要好生保重……我觉着,必然会有相见之时的。”
张烨还未说话,竹先生听了,却回过头来,打量了两人一会儿,苦笑道:“罢了,不要再说了,有生出许多牵绊呢。”唤了张烨,便出府而去。
怀真想到这里,抬手在眉心轻轻地揉了揉,垂眸之时,忽地见皓腕玉色,原本上面的青紫之痕早就不见踪影了。
怀真定定打量了会儿,便举起手来,将脸儿慢慢地捂住,眼睛闭上,目不能视物,只有一团漆黑,仿佛无边深渊。
耳畔却有鞭炮之声连绵响起,那一身大红吉服的新娘子,端坐在龙凤床边儿上,微微低着头,有些紧张,亦满怀喜悦。
不知等了多久,几乎快要睡着了,才听到房门声响,吓得她猛然坐直了,手在裙上一抓,知道是他回来了。
耳边果然听到喜娘们的声音,而那人的声音微冷,又含着些醉意,便遣了她们出去。
怀真暗暗地睁大了眼睛,喜帕之下,却什么也看不见……
终于,那人走到跟前儿,她惊喜羞怕,便紧紧地闭上眼睛,等待他揭起喜帕的那刹那……谁知,身边儿的床一颤,怀真偷偷看去,却见是他倒在床上,竟似是睡了过去。
这一夜,龙凤烛滴了好些泪,点点滴滴,空到天明。
而怀真心里忐忑,几度想睡,却又不敢,心想着他或许会再起来……如此竟靠在床边儿,整整一晚上,双腿都酸麻了。
次日,凌绝便向她致歉,只说自个儿喝醉了。怀真哪里肯怪他?但凡是心爱,他不管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于是依旧喜滋滋的,改换了妇人装束,一块儿去拜见婆婆。
起初,凌绝并不曾跟她有过什么肌肤之亲,然而除此之外,他对她当真是极好的,尤其是在人前,那股温柔体贴之意,让她又觉羞怯,又觉受用。
只是夜间……怀真虽然略觉纳闷,但因觉得他如此,自然有他的道理,就由得他去罢了。
一直到数日之后,那天晚上,凌绝回来,呆坐了会儿,一言不发,脸色亦不太好。
怀真嗅到他满身酒气,便道:“如何喝这许多酒?可难不难受呢?我叫她们做醒酒汤来喝。”她起身欲叫丫鬟,凌绝却忽然猛地将她抱了回来。
怀真委实……很难形容那种痛,想来凌迟也不过如此,连每一次想起来,都觉浑身发冷,苦不堪言。
后来,也曾有过几次,却均是如此,每一次,都像是要了她的命一般,疼得她几乎晕过去……渐渐地,竟惧怕起这回事来,只当天底下的夫妻均是这般,谁让她喜欢他呢?既然做了夫妻,只得忍着罢了,倘若连这点儿都不能为他忍,她岂不是白喜欢他一场了。
何况虽然床笫之间是这般地狱似的,其他时候,凌绝却依旧温存款款地,呵护备至,委实叫她说不出一点儿的不好来……
如是,几年夫妻,怀真心里唯一盼着的,只是想不要再行那种事了,每次想起来,心都也缩成一团,生不如死。
当时因喜欢他,故而不觉得如何。
后来知道他是别有心机……那些因喜欢而宽恕跟淡忘的痛,便成了折磨跟极大的羞辱,无法接受,亦不能原谅。
本来怀真已经竭力遗忘,何况她笃定不嫁人,自然不会再担心其他,这几年来,本也不在意了……谁知,竟又有了小唐。
那些本以为遗忘的,忽然鲜明地翻了出来……甚至是此刻,不知是不是因衣着单薄之故,怀真缩起肩头,身上有些簌簌发抖。
正在此刻,忽地有人在身后,低声道:“怎么在这儿?可是冷呢?”
怀真吓得忙放下手,睁大眼睛看去,模模糊糊中,看到铜镜之中有一个人影在,却因她方才揉着眼睛之故,一时竟看不清脸容。
她直勾勾地看着,毫无预兆地眼中便潮湿了,有些无端地惧怕,就如那日成亲,盖着红帕子对拜之时,她疑疑惑惑、心神不宁地,以为对面站着的是凌绝。
直到身后的人靠近过来,在她肩头轻轻一握,道:“怀真怎么了?”
怀真听明白这个声音,紧绷的身子才缓缓放松下来,握紧的手也缓缓地松开了。
小唐疑惑地望着怀真,她显然是才沐浴过的,青丝微润,脸儿却是极白,显得双眸乌亮,方才乍眼一看,竟浸浸地透出几分寒意似的。
小唐才又要问,怀真却已经站起身来,道:“唐叔叔……”
成亲之后,她极少这般称呼他了,只是在毫无防备之时,才肯如此相唤,如今只叫了一声,就低下头去,轻声道:“你几时回来了?……可用过饭了不曾?”
小唐道:“放心,在外头吃过了。”
怀真见他仍是身着公服,不由地后退了一步,站在梳妆台边儿上,道:“你如何……过来这边儿了呢,可去给太太请安了?”
小唐笑道:“已经请过安了。”
怀真抬手,在唇边轻轻一抵,定了定神,才又抬眸看他,道:“那你……怎么还不去书房?”
小唐被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瞥,越发禁不住,又怜又笑道:“好狠心,还赶我去书房呢?”
这会儿因为小唐回来了,丫鬟们不免进来伺候,忽地见他两个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地,对面儿站着……又听小唐这样说,顿时都忍不住地抿嘴偷笑起来。
原来唐府的丫鬟们,自来只见小唐每日谨慎自守,端方如玉之态,虽然这些丫头们多半都心喜这位爷,怎奈他从不曾对什么人假以颜色过,倘若有人敢逾矩,便即刻打发了,因此丫鬟们都敬如天人,不敢有非分之想。
谁知道自打娶了亲后,对怀真那种亲昵疼爱之意,简直叫人咋舌,连吉祥恭喜两个,也是大开眼界了。
小唐咳嗽了声,便先遣了她们出去,丫鬟们忙忍着笑,都退了。
怀真见丫头们进来,本不觉如何,只看小唐笑意盈盈,心中却微微意乱。
她方才因想到凌绝前世相待的情形,此刻见了小唐,不免又想到他的所作所为……一时就红了脸,便转开头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