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掀起来,应怀真先跑了进来,张珍见她眼睛红红地,一怔说:“你又哭了?为什么哭,是因为昨晚上吓着了吗?”
应怀真鼻头发酸,只说:“我没吓着,你的腿怎么样了?”低头去看,却见张珍腿上盖着薄薄地羊毛毯子,看不真切。
张珍听她这样说,便道:“没事,只是暂且这几天里是不能跟你玩了,我娘不许我下地呢。”
应怀真道:“那……伤的到底怎么样?会不会……”后面一个字,却总是在舌尖上打转说不出来。
张珍不懂,便只看着她没有回答。应怀真忍着泪,道:“只说有没有伤到筋骨,以后跑跑跳跳可使得……?”
张珍听了这个,便笑起来,道:“原来你是怕我不会跟你玩了,放心,大夫说养个十几日,依然跟以前一样,能跑能跳的。”
应怀真听他亲口说了,又看他精神还好,才又松了口气,仍道:“给我看看……”
张珍道:“包着呢,再说也不好看。留神吓着你。”
应怀真道:“我没那么容易被吓着,你给我看看我好放心。”
张珍只好轻轻地掀开毯子,因为他是被火药伤着,是破损伤加上烧烫伤,有的地方轻轻地包扎了,多半的烧伤却是不能包扎的,便只盖着一层极轻薄的丝巾,应怀真低头看看,心头几乎又是窒息,只见从小腿到膝盖及大腿一片,都是烧伤,叫人目不忍睹,留疤是必然的了,只小腿的地方想是伤了皮肉,上了药小心地裹了起来。
应怀真心中悲戚,几乎忍不住就又哭出来,眼中含着泪花问:“是不是很疼?”
张珍抬手擦擦她脸上的泪,道:“疼是有些的,但是我并不怕,只是有些后怕。”
应怀真问道:“你后怕什么?”
张珍道:“若是差一点,伤着了你那可怎么办?那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应怀真伸手就想打他,却又忍住,吸了口气,才道:“你要听你爹娘的话,听大夫的话,规规矩矩地养好了腿再下地,不然的话我一辈子也不理你了。”
张珍有些紧张,听她是为了自己好,又笑起来:“我知道了,能跑跳的时候再跟你玩,但你记得,隔三差五来看看我,不然我要闷死了……也许忍不住就去县衙找你玩了。”
应怀真又好气又好笑,却仍是答应了。
虽然得了张珍亲口确认,应怀真却仍是提心吊胆,如此过了十多天,张珍终于能下地了,应怀真紧张之极,仔细看着他的走路姿势,并不见异样,才算半放了心。
又过了十几天,张珍已经能跑能跳,腿脚十分顺溜,比先前还见活泼,应怀真那颗心才算全然放下,但每一次想起来,仍是忍不住泪湿眼眶。
经过这一回,两家比先前倒是越发好了。
有一天,李贤淑便跟应兰风说:“上回张家少奶忽然跟我提起,说是不如让元宝跟阿真定个娃娃亲。”
应兰风一怔:“竟有此事?你怎么回的?”
李贤淑道:“当时人多,我就随口岔开了去,这种事就算要决定,也得咱们商量着来不是?”
应兰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李贤淑又叹了口气,道:“然而这一次因为放烟花的事,我见元宝那样,心里真真过意不去。”
这段日子来,应兰风也始终忘不了那夜张珍不顾一切护着应怀真的情形,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心颤,这种事就算是换了个大人也未免能做得到,张珍这孩子也确是难得。
应兰风便说:“元宝是真心对真儿好,这段日子我也看出来了,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可如果真的谈到婚嫁……不免要多想,元宝的确是没什么挑的,但是你看他爹……我怕万一元宝长大了,也似张云飞一样风流……那吃亏受屈的不还是我们真儿?”
李贤淑怔怔地听着,全没料到应兰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哑然失笑,拍手道:“天神菩萨,真真笑死个人!你竟然连这个都想到了!”
应兰风笑道:“那是自然了,我必然不叫真儿受一点委屈才好。自然万事要为她都想的周全,且由我看来,虽然元宝一心为了真儿好,不过真儿对元宝,好像、好像……”
说到这里,应兰风微微皱眉琢磨了一下,却说不出心底那种感觉。
李贤淑道:“上回娘在这儿的时候,我也还说要给真儿找个绝好的女婿才好,只是这会子忽然又说起这个,倒让我真有些不舍了——真儿还这么小呢,就忙着要把她定给混小子了?横竖她只说过那一回,也未必是当真……咱们就先装作不知就好。”
应兰风点头答应,道:“反正孩子们都还小,元宝虽好,也要再长长看,万一长歪了,竟随了他老子的情形那岂不是糟了?”
李贤淑不由笑着躬身行礼,口中故意道:“应大人有凭有据,言之有理,民妇心服口服!”
眼见便开了春,万物复苏,山川重又一片新绿,河道的冰也化开,山间四处有潺潺流水声。
这日,应兰风到个镇村查看春耕情形,打马经过湮翠湖之时,正见到几个百姓们到湖边打水浇地,因为来往的人众多,一条羊肠小道上也跟着洒满了水,泥泞一片,甚是难行,有一个老者脚下打滑,竟跌倒在地,辛辛苦苦打的水也都泼洒了一地。
应兰风忙叫进宝过去扶起来,自己翻身下马,那老者见是应知县来到,急忙上前行礼。
应兰风见他面色黝黑,皱纹密布,形容枯瘦,看来已有六七十岁,不由问道:“老丈年纪这样大了还来挑水?来去有多长的路?”
老者道:“回大人,草民是姚家村的,距离这里有七里地,因家里种了些许菜地,不浇水都要枯死了,原本村里有水井,只是因去年干旱,至今水还没有上来,不得已只好辛劳些罢了。”
应兰风略问几句,那老者就又回身打水去了,应兰风见他蹒跚的身影,不由一阵忧心。
是夜,应兰风想到白日所见的那老者,以及各处村镇仍是被水所苦的情形,这湮翠湖极大,地势要低一些,加上地理特殊,经过一冬的酝酿,雪水渗透,才又满了,每天足有几百人前来取水。
应兰风思来想去,起身走到书架前,打开底下柜门,在里头翻来翻去许久,终于找出一个落满了灰尘的卷轴,他借着灯光打开来看了看,脸上露出笑容。
次日一早,应兰风便写了一封公函,叫衙差快马加鞭送到府衙。到了下午,那衙差便回来了,进门后呈上一封回函。
应兰风打开信函,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便哈哈大笑了几声,十分得意,笑了一会儿,却又哼了声,把信“啪”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正应怀真从外面经过,见状便趴在门边上问:“爹你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么?”
应兰风向她招招手,应怀真便跑过去,应兰风将她抱在腿上,道:“爹没生气,爹只是想,真个儿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应怀真不解,应兰风刮刮她的鼻头,畅快笑道:“你不懂这话,只是……既然他们如今开了金口,那么爹索性就先大大地做他一场!”
应怀真自然是不明白应兰风说的是什么,也一无所知,是后来才渐渐地知情。
原来应兰风见旱情仍存,便想要引湮翠湖的水出来加以利用,其实这想法早在他上任的第二年就提出过,但当时向着府衙禀告,却被批了一顿,说他是无故生事,想耗费人力物力罢了,于是当时那计划就也埋在了柜底。
如今应兰风重想起旧事,不免又想起王克洵在府衙所说的那番话,王克洵阻止他辞官之事,曾说应兰风若有难处,便向府衙申告,他必然会全力相助。
应兰风便故意又发公函,说明泰州的旱情以及自己欲实行的计划,需要的银两等等,他心中也暗暗地盘算着:倘若此次王克洵驳回,他便正好顺理成章地辞官罢了。
没想到王克洵竟然批了,还如此地痛快。
应兰风看着王大人的回信,又是笑,又是无奈,才有“此一时彼一时”的感叹。
因得了府衙首肯,又有了银子,应兰风索性便做起来,召集各村镇主事之人,召集每日所需的工人,言明每日必付工钱。
对百姓们而言,正好是惨淡的春日里居然有钱可赚,加上这又是对他们好的大利之举,因此竟然人人踊跃,个个争先,泰州县的开渠引水之举轰轰烈烈开始,工程虽然浩大,也遇到若干难处,但因人多心齐的缘故,竟然做的无比顺利,只用了三个多月,整个泰州县的水渠纵横,四通八达,一改先前的困窘苦旱之态。
应怀真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弄明白之后,捧着头想了许久,并没有搜刮出脑海中关于泰州水渠的任何记忆……
一连想了数日,才终究慢慢地心安,应怀真安抚自己:只要水渠不会成为应兰风的一大恶政那便好了。
然而应怀真终究非全知之人。
她不知道的是,这泰州的水,跟应兰风其实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前世,林沉舟并没有来泰州“亲自面见”应兰风,而知府大人也并没有被当场斩杀,只是被革职押送查办。
王克洵并没有亲来泰州主事,所以应兰风仍是没有修成水渠,只是任满便离开了。
但这并不是完结。
就在应兰风离开泰州后半年多,泰州忽然连日下雨,最后竟成涝灾。
在一个风大雨急的夜晚,湮翠湖的水一涌而出,将泰州十几个镇子淹了有一大半,死伤无数。
这件事并没有跟应兰风扯上关系,因为应兰风早就调离。
除此之外,当时没有人想到去年才大旱的泰州今年竟能涝灾,更没有人想到要去修什么水渠,虽说当时的县官被革职,但绝大多数人只以为此乃天灾罢了。
也正是因为应兰风修了水渠,在今年秋季即将来到的涝灾之中,湮翠湖的水被四通八达的水渠疏通开去,虽然发生涝灾,却并没有形成大规模的洪水泛滥,更不曾有人命死伤。
这些事情,应怀真自然不知,也无从知晓。
她虽然重生,懂得了细心留意,但却仍是天地之间苍茫众生中的一员,懵懵懂懂地,不知将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也不知自己所做的一点一滴,在无意之中,会改变了什么。
然而……或许……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比如张珍的腿,比如湮翠湖。
应兰风站在正干活的百姓中间,指点着该从何处下手,一边跟旁边的耆老和有经验的水工研究着河流的走向,水渠的安排。
周围的百姓抬石的抬石,挖土的挖土,热火朝天,有人竟唱起当地的歌子,引起一片应和之声,及暄腾的笑,歌声同笑声四散开去,飘飘荡荡漾出极远。
笑声随风而行,在树荫上盘旋摇曳。
而就在远处山边那如伞的树荫底下,一块儿大青石上,有一人头戴毡笠,席地而坐,他举手在雪色的白纸上落笔,墨色晕染,几笔便勾勒出一个风骨凛然的人物,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形神俱佳,正跟远处的应兰风如出一辙。
而落笔者端详片刻,轻轻笑道:“真真是看不出,这人竟是应家的子弟?不错,不错!”
墨色的落笔逐渐扩大,从应兰风身边一直延伸出去,渐渐地有了芸芸百姓,有了层峦飞瀑,有了松涛泉石……再一笔挥洒出去,是豁然开朗的云天,壮丽连绵的大好河山,以及身处其中,肩负风流傲骨的绝色人物。
水渠修成后半个月,京内吏部来人:命泰州知县应兰风即刻上京述职。
☆、第 31 章
应兰风看过来人所带的公函,上写着让他即刻动身带家眷进京听调,泰州县的一概事务暂时交给主簿处置,不日朝廷将另派县官前来接替,且限他在月底之前务必赶到。
那吏部来的人又作揖道:“先恭喜应大人了?回到京中,府内恐怕也该极欢喜的了?”
应兰风只得笑道:“哪里哪里,上差一路前来辛苦了,请喝杯茶歇息歇息再去。”
那人便略坐了一坐,又说了许多好听的言语,叮嘱他赶紧安排各色事务,及早启程,便先回京复命去了。
这消息很快地就传了出去,一时之间各个镇村都知道了,百姓们虽然极为不舍,然而想到应兰风回京多半该是升迁的,便都也替他高兴,独独有一人不仅很不高兴,而且十分难过。
张珍从父母口中听闻应兰风要带家眷回京,立刻就跑到了县衙,见了应怀真便叫嚷说:“要去我也去!”
应怀真见他来的匆忙,又是没头没脑嚷了这句,却也猜到是为了什么,一时竟也无话。
张珍捉着她的手,道:“你怎么不说话?要不我跟着你们一起,不然你就留下好不好?”
应怀真道:“大元宝,你又胡闹了。”抽开手走到一边去,坐了发呆。
张珍着急,忙到她身旁肩并肩地坐了,眼巴巴地看着应怀真,说道:“我并没有胡说,我早就说过了要跟你一块儿的……上回佩大哥在的时候,也还邀我去京内玩耍,你忘了?”
应怀真道:“我当然记得,可是……”
张珍急道:“又可是什么?不然……我们家原本也在京城住的,我多央求一下我爹,让他再搬回去,好歹我们在一起。”
应怀真听他委实急得不成样子了,她心里却十分难受,便道:“你别嚷,让我静一静。”
张珍张了张口,又不敢违背她,只好强忍着,目不转睛地瞅着应怀真。
应怀真出了一会儿神,转头看着张珍,道:“你腿上留下的疤可轻些了?”
张珍没想到她问的居然是这个,一愣便回答:“有的轻了,有的还在,怎么了?”
应怀真道:“你挽起裤腿儿来,让我看看。”
张珍摸不着头脑,却也依言把裤脚挽起来,一路向上到了膝盖处,应怀真低头仔细看去,一看之下,整个人的心又抽了几下。
虽然伤已经都愈合妥当了,但留下的疤痕却仍是能叫人看出当时的伤势是如何的惨烈。小腿上正被烟花火撞上的地方都缺了一块儿,微微凹了进去,周围烧烫所致的痕迹盘错虬结,小孩儿皮肉娇嫩,对比之下更是触目惊心。
应怀真强忍着心中的痛涩之意,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番,才含泪点了点头:“放下来吧。”
张珍忙把裤脚放下,道:“无端端看这个做什么,都好了的。我又是男孩儿,这点儿疤痕又算什么?对了,你还没跟我说上京的事儿呢?”他关心的仍还是这个。
应怀真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才道:“大元宝,你听我的话吗?”
张珍赶紧点点头,说道:“我自然是最听你的话了。”
应怀真道:“既然这样,那你听我的话,哪儿也别去,就呆在泰州。”
张珍大惊,立刻叫嚷起来:“你故意诳我!我不!”
应怀真见他急躁起来,忙伸手握住他的手,看着张珍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大元宝,我知道你对我好,比对什么人都好,而且不止是现在,以后也不会改。你不像是那些两面三刀的人,也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但正是因为这样,我不想让你有事儿。比如这一遭你的腿伤,你若不是因为我,也不至于伤的这样,幸好是有惊无险,只是一场皮肉之苦,但若是有个差池呢?”
张珍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便又叫起来,道:“这怎么是因为你呢?这明明是我自己淘气!爹娘也都这样说我!跟你什么相干!”
应怀真道:“那若不是因为我去了,换了别的人跟你在一块儿,你会这样淘么?”
张珍琢磨了一会儿,慢慢地低下头去,却不回答。
应怀真叹了口气,道:“你是一个实实在在地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