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兰风听到“林御史”三个字就觉皮肉发紧,只好应付笑道:“我竟全不知道还有此事。”
应竹韵道:“大哥今晚上在礼部值夜,应是不回来了,明儿你再去见罢了。大伯家也明儿再去就使得……老太太既然睡下了,不如先去拜见母亲?”
两人便到了内宅,正欲去拜见应夫人,却见遥遥地厅内有几道人影,仔细看去,影影绰绰,可见有李贤淑同应怀真,身前是个半高的男孩儿,正是应佩,应佩身侧站着几个妇人,上面还坐着两位,不知说着什么,颇为热闹。
应竹韵一看,便笑道:“看样子嫂子已经见了母亲了,我家里的也在,不知哥哥还记不记得她?”
应兰风道:“我记得弟妹是工部许侍郎家的女儿……是个极能干贤惠的人。”
应竹韵道:“能干倒是真的,其他倒也罢了。”说着哈哈一笑,引着应兰风往前,到了厅前,有丫鬟见了,便入内禀报。
两人进了里头,果然见满堂的人,多半都是府内的女眷,倒也不用刻意回避,应兰风上前先拜见了嫡母,应夫人笑道:“我正在跟你媳妇说你来着,正好就来了,你见过你父亲了?”
应兰风道:“才见了父亲,母亲一向安好?”
应夫人道:“都好,这里没有别人,你且起身罢了,算来有五年不见了,彼此也先认一认。”
应兰风起来,团团地跟家里的众眷亲略见了见,其中有他大哥的妻子陈大奶奶,含笑见礼;也有他早先收房的那个妾杨氏,双眼微红地见过应兰风,她跟应兰风所生的女孩儿应蕊则在应夫人身旁,今年已经八岁,生得也是杏脸桃腮,十分出挑,见了她父亲,毕恭毕敬地行礼,看着很是规矩。
应夫人等他们见礼完了,便道:“今儿晚了,你们又车马劳顿,我看怀真都有些发困了,不如先安歇下……老三都给你哥哥安排妥当了?”
应竹韵还未说话,旁边一个眉眼精致的妇人笑道:“都妥当了,南跨院那个院子又大又干净,正好哥哥嫂子跟侄女儿住,一应要用的东西也都早按照太太的吩咐备好了。”这正是应竹韵的内人,唤作许源,是个八面玲珑心灵口巧之人,在府内帮着管事。
应夫人点头道:“你办事儿我是极放心的。”当下略说笑了一回,就各自散了。
应竹韵的女人许源便亲领着李贤淑去了南跨院的房子,果然极大,从东到西有六七间的大房,院子里略种了几棵树跟花儿,许源眼见安置妥当,就道了乏退出去了。
许源又另有事务,忙到半夜回到房中,见应竹韵已经歪在床,见她回来,便说:“怎么才回来,哥哥那里不是都妥当了吗?”
许源便说:“你只知道你这哥哥,难道除了他家里没别的事儿了?”
说着就坐在梳妆台前让小丫鬟们卸妆,摘下珠花又挥手叫退出去,便扭身对应竹韵又道:“你也太热心了,且也收敛些,别先就这么一心一意地为了人家,你瞧这事儿府里的人哪个愿意插手,倒是你欢天喜地凑上去……别的不说,就只老夫人今晚上都不见,可知如何了。”
应竹韵听了这话,便道:“叫我看,都是一帮子不开眼不知高低的,都觉着二哥哥一放泰州五年悄无声息地,将来恐怕也不会有大出息,故而连热络都少了,伯伯家的几位弟兄姊妹竟连露面也不曾了,且看换了大哥他们又是什么一种谄媚样儿!我可是亲去过泰州的,你听我一句:哥哥将来必会有一番大作为,哼!到时候才叫那些人后悔今日的慢待呢。”
许源听得好笑,便道:“你快留神你的嘴,叫人听见了像什么,这可是老夫人带头儿不待见,你说谁不开眼呢?”
应竹韵摸了摸嘴,道:“罢了!我又没说她老人家!她老人家是精明的,心里自有主意,别人岂能猜得透?或许另有打算也不一定……只是别人如何且由他们,横竖我只尽我的心就是了,我可不做那种拜高踩低的势利小人。”
许源闻言就笑白了他一眼:“就你是好人,心善!”
应竹韵却又正经坐起来,对她说道:“他们才回来,人生地不熟,这些日子你多留心着那边,万万别缺了他们应用的东西,再者,多跟嫂子亲近亲近才是……那是个爽利的人,你们想必是对脾气的,免得你总说这府里的人都不对你的眼。”
许源忍不住笑道:“我的爷,怎么你竟把这两个人捧到天上去了呢,还没回来你就百般叮嘱,如今回来了你还是这般……难道我要把他们当菩萨拜着不成?”
应竹韵也笑了笑,道:“有道是礼多人不怪,总比失礼的好。”他思索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一事,便瞪起眼睛道:“今晚上你也见过了,你可信了我的话了?咱们这怀真侄女儿的品貌,京内这几个世家里的孩子是不是都比不过的?”
许源不由喝道:“你再敢说!别人家的倒也罢了,你自家的闺女呢?光瞧着别人家的好,再给我聒噪,今晚上你索性就去南跨院住着!”
应竹韵见状,才笑着住嘴,到了床边一把将许源搂过去,道:“奶奶饶命,是我失言了。”
许源斜睨他一眼,在他肩头用力一推,应竹韵顺势跌到床内,索性歪着身子笑道:“你可快着些,我这儿等了半天了!”
☆、第 35 章
次日一早,李贤淑便叫应怀真起身打扮,要去拜见应老太君。
应怀真只是装睡,被李贤淑硬抱了起来,就揉揉眼睛道:“娘,我觉着不舒服,能不能不去了?”
李贤淑忙问哪里不舒服,又摸摸她的头,并不觉得发热。应怀真闷闷地说道:“我头疼,不想动弹。”
李贤淑想了一想,温声劝道:“阿真,今儿是第一次见老夫人,若然不去,必以为咱们怎么着了……府里头规矩大,咱们哪怕只去探一头呢,只要露个面不失礼就成。”
应怀真只得任由她打扮自己,才装束停当,就听外面吉祥说道:“小少爷来了!”
声音刚落,就见应佩从门外走进来,跟李贤淑一照面,立刻站住脚,行礼说:“母亲……我、我来看看妹妹。”
李贤淑“啊”了声,瞅他一眼就从匣子里取了金项圈要给应怀真戴上。
应怀真正看应佩,见状忙握住了,道:“娘,这是大元宝的,戴这个做什么?”
李贤淑道:“谁叫你把自个儿的给了他呢?什么都不戴叫人看着未免寒酸,少不得就先用着这个,乖。”说着硬是给应怀真戴上了,歪头看了看,觉着十分满意,便笑道:“张云飞家里不知是不是骂咱们呢,竟用个银项圈把他儿子的金项圈换了来。”
应怀真只得叹了口气,抬手摸摸金项圈,忽然自言自语说:“我真想念大元宝。”
这会儿应佩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只是看着,应怀真便跑过去,道:“哥哥怎么一大早儿来了?”
应佩这才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们今日要去见老夫人,特意来看看。”
李贤淑在旁边收拾东西,也不理应佩,耳朵却仔细听他说些什么。只见应佩拉住应怀真,小声地说:“昨儿我看你好似有些累了似的,也不爱说话,也不太看人……所以我先来这趟,你去见老夫人,可不能像是昨儿一样了,她老人家不喜欢小孩子无精打采,喜欢活活泼泼的才好。”
应怀真叹了口气,道:“是么?”
应佩说道:“她就很喜欢蕊妹妹,因为蕊妹妹伶俐会说话,所以很得她老人家欢心,我想你本就聪明,自然是无碍的,不过我自个儿瞎担心,才来叮嘱你一番。”
应怀真垂头默默地道:“哥哥,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老夫人喜欢谁不喜欢谁,不单单是看脾气性格的。”
应佩一怔,旋即慢慢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李贤淑见两个相对无言,心里诧异,就道:“还不走?是在做什么?”
应怀真打起精神,道:“迟早晚都要见的,咱们去吧。”
应佩才也微微一笑,道:“说的是,以后就在这儿住下了,少不得要用心些。”
李贤淑听到这里,便挑了挑眉。
此刻老夫人已经起身,早一步应兰风也来拜见过了,李贤淑领着应怀真到了老夫人屋里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听见叽叽呱呱地笑声,丫鬟见她来了,便道:“二奶奶跟二小、姐,佩少爷来了。”
里头的笑声渐渐停了,应怀真随着母亲进了门,她几乎不用看也都熟悉这屋子的路,闭着眼也能来去自如。
应怀真其实是不愿回京的。
在泰州的时候应兰风说要辞官之时,她先是一惊,细细想想,却又隐约觉着欢喜,毕竟若应兰风不再涉足官场,以后那场泼天大祸恐怕也不至于落在身上。
然而一面喜,一面却又隐隐地担忧,毕竟这世间的因缘结果,不是人力能改变,也不能人心能算透的,冥冥中造化如何,也只有老天的翻云覆雨手操纵罢了,纵然离开官场,也不能就全然保证此生安然无恙了,这点应怀真是深知的。
比如张珍,本以为拐子今生错把自个儿绑了去,就免了他的灾劫,不料往后,元宵那夜,他仍是还伤了腿,幸好没有伤筋动骨,不似前世一般变作残疾之人。
由此推彼,纵然强让应兰风不去为官,最后的结果又会是如何呢?也只一个“看天数”罢了。
另一方面,则是应兰风。
在那次应兰风问她自个儿是当官好还是辞官好的时候,应怀真看着应兰风的眼睛,心里隐隐是明白的,对应兰风而言,此刻所做的辞官选择,不过是因为受了林沉舟的那番惊吓,又出于对妻子女儿的考虑,才毅然做出这种决定,这决定宛如“壮士断腕”。
若应兰风不想做官,那他也不至于在泰州安安稳稳地蹉跎了四年多,若他不想做官,也就不会问应怀真自个儿是为官好还是辞官罢了,甚至于说出“爹不会做官”这种试图自个儿说服自个儿的丧气话。
那天应兰风躲在森冷的书房写辞呈的时候,应怀真问他当初为何要科考为官,应兰风的回答,则更肯定了应怀真心中所感知的。——应兰风其实是想做官儿的。
那是他的心愿,然而却要忍痛舍弃,应怀真当初是看出应兰风心底的犹豫,才说“爹只管做自己想做的就好”,她想让应兰风自己选择,不用以别的什么为意。然而几次三番,应兰风却还是选择为了妻女断绝前途。
暗地里应怀真想了许久,终于也没有在应兰风拿主意的时候横加干涉,索性一切由得他。
她不能因为自己算不上周全的私虑,替应兰风为他的将来做决断。
直到府衙王克洵劝回了应兰风,应兰风又大操大办废寝忘食地开始修渠,应怀真已经明白,仕途这条路,应兰风还是得走下去,纵然他能辞官经商,但是做官,才是应兰风心底所望。
回京那天,在泰州城湮翠湖外,当看到应兰风驻足凝视那万民竖起的“应公渠”碑上三个字时候的模样,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管将来如何,只有奋勇前行。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万事不问,而会步步留心。
然而回到了应公府,心中仍是不免抵触,所以自打下了车,应怀真只是在李贤淑怀里装睡,纵然见了应夫人,也仍是一脸懵懂发困、少言不语的模样。
太久没有面对这种场面儿了,花团锦簇满当当地一屋子人围着,各种各样的神情,眼色都落在她们身上,嘴里说的都是客套好听的言语,然而心里怎么想的谁又知道?
比如应老太君。
应怀真自诩自己是个愚钝无知的人,前世的情形,只是大概记得,小时候仿佛并不讨老夫人的喜欢,几度疏远,等她逐渐大了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入了老太君的眼,老人家时常地喜欢抱着她,说她可人疼、乖顺之类,在众人面前,和乐孜孜地就像是一对儿极亲热的祖孙。
应怀真心大,也没怎么多想,此番重生,肯睁开眼睛留心观望周遭,也开始细细地揣摩人心,对于老夫人前世的举止为何会两样,已经也隐隐地明白了。
应佩特意来叮嘱了那番,不料应怀真眼睛睁开了,心却懒了,已经懒得去应付,也懒得去什么“伶伶俐俐地讨老人家的喜欢”,因为她知道,她再伶俐活泼,此刻在老夫人眼里,也不过是个没什么地位的庶子的女儿,又自小在外养大,自然是“亲疏有别”。
事实上应怀真隐约也记得,前世她这么小的时候,性子十分活泼,也爱嬉笑捣乱,正是应佩口中所说的“老夫人喜欢的那种性子”,然而每每她在老夫人跟前儿说笑玩闹,所得的多数竟只是厌烦的表情,以及一句:“到底是外头长大的毛丫头,没规没距的,这样怎么得了。”
等她逐渐长大,应兰风官越做越高,她的脾气并没改多少,在老夫人眼里,却成了:“心肝肉儿,到底是大家闺秀,跟别人不同,我也没白疼你。”
应怀真一路走一路想,不时地嗤嗤发笑,惹得应佩转头看她,问道:“妹妹在笑什么?”
应怀真咳嗽了声,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些好笑的事儿。”
屋内一片鸦雀无声,等着李贤淑领着两个孩子向前行了礼,上面应老太君才说道:“快起来吧,可怜见儿的。”
其他在场诸人多半昨晚上都见过了,只是老夫人身边除了应蕊跟应竹韵家里的两个女孩儿,还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生得眉如春山,脸似银盘,十分贵气,跟应佩的清秀长相大不相同。
应怀真知道这位就是昨晚上露面的陈少奶奶的独子,也是应兰风大哥家的儿子,今年才十一岁,名唤应春晖。
有丫鬟上来,请李贤淑坐了,正好是在陈少奶奶的下手,应怀真则被老夫人叫到跟前去,仔细打量,片刻道:“果然生得不错,只可惜这几年都在外头……泰州那个地方太偏僻,必然没什么好的,把孩子也养的面黄肌瘦不成个样儿了。”
应怀真低着头,心里哭笑不得,若说先前她的确是有些“面黄肌瘦”,那也是因为大病了一场,自然是瘦的不成样儿了,但自从去年徐姥姥到了泰州后,每日里变着法儿的做好吃的,应怀真又渐渐地放宽了心思,因此到了年后这段时间,竟养胖长高了许多,肉嘟嘟的脸蛋,雪色里泛着微微地润红,唇若樱桃,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地,连小手也略长了点儿肉,跟之前病着的那个可怜的小娃儿不可同日而语,没想到在应老太君眼中,仍只是个“面黄肌瘦”?多半是老夫人的眼神出了问题。
李贤淑虽然性子泼辣爽利,但毕竟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儿,而应老太君则不同,出身大家,又嫁了应公府,乃是个几代荣华富贵熏陶出来的人物,如今更是应公府里一家之长……因此李贤淑虽然不觉着应怀真面黄肌瘦,但有些话说出来恐怕显得逾矩,所以竟也不便搭腔,只笑说:“她去年大病了一场,年底才好了,怕是瘦了些。”
应老太君一脸了然,对周围道:“我说着呢,这孩子虽然看着好,瞧起来却仍是有些虚,如今回来了,务必要好好养养,顺便也学学府里的规矩,别像是在乡下一样无拘无束的了,叫亲戚们看了笑话。”
李贤淑心底已经不大痛快,但毕竟是老人家,纵然说些偏颇的话,做小辈的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要当面忤逆?便只称是罢了。
应老太君说话的功夫,她旁边的应春晖跟应蕊几个就一块儿打量应怀真,应蕊眼中透出几分笑意,应春晖却眨巴着眼,忽然道:“我瞧着怀真妹妹也并不瘦,不过比起我来倒是要瘦一些。”
应老太君别人的话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