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因为价值连城、干系甚大,故而除了户部之外,先一个应兰风因怀真之故,是脱不了身的,其他的……因要安置前来京城的那些有头脸的富商巨贾们,以户部跟工部之能,只怕无法周全,因此礼部也派了人来周旋迎接,至于是不是有唐毅背后首肯,则不得而知了。
其他的……刑部,兵部,吏部三个部,第一个,因近来京城内之人龙蛇混杂的,刑部自然也不敢松懈,竟倾巢而出,派人四处巡防,也自命精明好手,前来户部,帮忙押送那些宝物等。
第二个,因兵部近来讨要了许多银子,大张军备,又因听风,知道怀真牵引这“赈灾义卖大会”,乃是为了户部周全。
他们起初还当是小女孩子玩闹罢了,谁知渐渐地听闻京内有头脸的各府都有参与,且那钱银宗数也渐渐大到一个令人咋舌的地步,更何况户部一本正经地张榜天下……眼见竟是声势浩大起来。
故而兵部众人便警醒留意起来,特派了官员过来相帮照顾,无非也是想跟户部的人搞好关系,将来也为了更好的敲些银子出来事宜。
独吏部还算清闲,然而部内的官员们也自有拿出宝物参与义卖的,也有心仪别人宝物垂涎的,因此竟也是大半儿的人过来看热闹了。
因此这一件事情,竟然惹得六部人马都惊动起来了,竟成了一场盛事。
且说这赈灾义卖的头一日,委实热闹,四海八方来的各人们,早就先按照通知,在户部写了名号,押了一千两银子,这才兑换领了号牌儿,只等今日行事。
原本这地方是想选在户部……只是户部办公所在,且这来人又多,竟是陈列不开,不得便宜。
户部尚书上奏了一本,赵永慕过目后,笑道:“想不到,竟有这种忠心体国的好事,且还是应爱卿的爱女所为呢……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这各自出力赞助义卖的各家女眷也是有心了,待义卖过后,朕另有嘉奖。”
群臣之中倒是有一大半儿的人参与了的,闻言均有欢欣鼓舞之意。
赵永慕赞了几句,又道:“既如此,朕也当尽一份力,这地方就安置在神乐署中罢了,地方宽敞,再叫执金御前去担负守卫,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因地方安置在御用的神乐署,平日里只有皇族贵戚及文武百官才能入内的,自不是那些商贾们能接近的,闻言越发是兴头起来,纵然那没意愿要去参与义卖的,却也要掺和一脚了。
这一天里,便有逾五百的人报名儿而入,只是押金银两,便收了五十万。
至于那些出了宝物参与义卖的官员或者富豪,便不必缴纳银两,自特许而入。
如此,偌大的神乐署顿时满满当当,挤满了人,众人虽多,却纹丝不乱,被礼部的主事领着,鱼贯而入观赏宝物,只见大殿之中,那些稀世奇珍,一字儿陈列开来,每一件儿上都有字帖,写明哪府所出,名号,来历,起价等消息。
每件至宝旁边,都有两名执金御负责守卫,而大殿墙边儿,另有执金御护卫,庄严肃穆,宛若人在皇宫。
众人早被这气势所压,不敢高声,三三两两赏玩珍奇,若遇到心仪之物,则驻足细看,在手中字帖儿上勾下,以备候选。
那些京内官员们,有的看到自家所出之物,便觉着跟这许多人陈列在一块儿,与有荣焉,不由点头微笑,另有彼此认得的,又心仪那宝物,便评头论足,互相吹捧。
一时间,我说你珍藏的王羲之的字帖儿难得,你说我吴道子的真迹更好……又都是些文官,出言引经据典,动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或“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那些不知情的豪富们,只在旁伸头探颈地听,倒也算长了许多见识。
其中自有一人,却正是昔日在洢水河畔惊鸿一会的江南来客,名唤慕宁瑄的,因跟几个人一块儿而行,虽看过了无数珍奇,却也不动声色,只当走马看花儿,直到走到一处之时,才停下步子。
原来这一处,放着的是一枚金钗,虽也是做工精致,无以伦比,但此刻满场的奇珍委实太多,琳琅满目,又多是古来传下,很有来历的,因此这金子所制之物不免被众人忽视了。
慕宁瑄看了片刻,目光移动,望见旁边所标的小签儿,见写得是:御制宫阙美人金钗,应府所捐。
慕宁瑄挑眉,唇边微微带笑,怪不得此处没多少人围看……一则是金器,而来,既然是御制的东西,怎么好拿出来义卖呢?只怕也是没有人敢买的。
一念至此,慕宁瑄眼望着那个“应”字,忽地想起洢水河畔桃花林中,那娴静若一片轻云的女孩子……又哪里能想到,看似弱不禁风一般,竟是这偌大场合的起事之人,想她既然是主持之人,自然也不至于一样儿东西也不出,这满场里只有此物写着“应府”,必然便是她所有的了。
而那女孩儿,竟会拥有这御制之物,且还有胆量胸襟,拿出来义卖……倒果然是个不可貌相的了。
慕宁瑄眼睛看着,不由笑意更胜,正在此刻,身边儿忽地又多了一人。
慕宁瑄略抬眸,心中微惊,却见身边之人,着实金玉似的人物,更兼一身气质,凝重高贵,渊渟岳峙……他自然是认得的,当下拱手作揖:“唐尚书。”
唐毅正凝眸望着那一支金钗,闻言才抬眸,波澜不惊地转头看来,见了慕宁瑄,便也微微一笑:“原来是慕掌柜,向来可好?”
任凭慕宁瑄见多识广,对上他的目光,忍不住也有震撼之意,亏得他经南走北,自有一番阅历经验,便也笑道:“甚好,多赖记挂。”
寒暄两句,唐毅又扫一眼那金钗,因道:“慕掌柜也对这钗子有兴趣?”
慕宁瑄便也看向钗子,思忖道:“倒是做的精致,只不过是御用之物,如何也好拿出来义卖?”
唐毅沉默了会儿,才说:“既然公然地捐了出来,自然也是皇上首肯的了,绝不会有事。”
慕宁瑄“哦”了声,还要再说,心中猛地想到:这应府,指的当然是应怀真,这应怀真……却岂不正是唐毅的发妻?算来两个人才和离不多久罢?
只因唐毅是这样位高权重内敛深沉的人物,应怀真又看来年纪甚小,因此虽然明知此事,却一时没把两人往一处想。
慕宁瑄当即缄口,唐毅却从那钗子上将目光移开,又看向别处,因对慕宁瑄道:“慕掌柜,失陪。”
慕宁瑄拱手道:“唐尚书请。”唐毅轻轻点头,自去了。
如此看了半天,有意的买主都记下了欲要之物,均都落座,彼此寒暄,互通有无。
忽然一声净钟响,那神乐署的鼓台之上,便走出一个人来,身量高挑,仪态高雅,通身是一股雅致俊逸,正是户部尚书郭建仪。
郭建仪到了台上,念了一段致词,便叫底下将方才展出的宝物们依样取上来,按照起价开始,底下若有中意的,便自举手要价就是了。
慕宁瑄亦坐在众人中间,并不做声,只看众人出手,先前那王羲之的一副字,四十五万的价儿给山西一名巨贾拍了去,又见一个福寿镯,以三万两的价儿也给拍了去……旁边户部礼部众人,一一记录在册。
头一日的义卖,才有一半儿的宝物有了买主,却已经筹得了二百多万两银子。
天还未黄昏,外头已经传的满城风雨了。
应府之中,早也得了信儿,怀真听说,喜不自禁,这已经远胜她意料之中,全没想到当初只自己的一点想念,竟果然成了真,且做的如此之盛大隆重。
只因她看着郭建仪憔悴之色,又听应兰风说起外头的种种不宜,只是自恨她是个小女子罢了,力单势孤,哪里能帮得上什么……谁知道歪打正着的,竟果然做了一件正经能帮上忙的好事,因此整个人竟晕晕乎乎的,把那素日里的忧愁郁闷,都扫的精光了,晚上喜欢的一直过了子时才睡着。
忽地又想:“福寿镯都卖了三万两,姥姥知道了,还不知如何念佛的。只不知钗子到底会有几何呢……会不会有人来买?若是没有人买,岂不是有些出糗似的?”
原来因怀真起头要义卖,徐姥姥听闻,就把昔日怀真相送她的那福寿镯子也拿出来,道:“我们穷家出身,真没什么至宝之物,只这个……是昔日你得了的,你娘送给了我,我日夜不离身儿,如今你既然有这番心思,姥姥不管怎么样,也要为我的外孙女儿添点体面呢,这个就拿了出去罢!”
怀真跟李贤淑本不答应,毕竟是老人家心爱之物,然而徐姥姥一意如此,只说:“不许推让!也就当给我老人家积德了。”于是她们不敢违逆,才收了。
怀真思来想去,依稀听小瑾儿呢喃了几声,她忙起身看顾,见小孩咂了咂嘴,却又睡了过去。
此刻夜深人静,怀真凝视着小瑾儿的脸,从他那俊逸的眉眼之中,蓦地竟看出唐毅的影子,因想起那一日,两个人看着小瑾儿,评论小瑾儿到底像谁多些……
他轻笑带着温柔的声音,依稀还在耳畔。
不期然间,毫无预兆,方才那股巨大的喜悦被什么尖锐之物刺破了似的,再也不复存在。
怀真死死抓紧了胸口衣襟,一时竟无法呼吸,半晌才又平静下来,然而双眼却已经湿润了,忙暗自深吸了几口气,喝令自己不许再想,才终于慢慢地又把那汹涌之情压下,如此……翻来覆去,将近天明才终于睡着。
第二天,前往神乐署的人竟有增无减,只因昨儿买了的各位,便把宝物捧了回去,——有那些生性低调的,便珍敛秘藏起来。那些性情外露的,不免拿出来给众人观摩品评了一番,果然见是世间罕有的。
因此越发名声轰然了,因想着此事乃是难得一遇,除去稀世奇珍,且其中又有那御制之物……因此自然来的人越发多了。
众人落座之后,眼见又拍了一个青铜的四羊方鼎,一把逾百年的焦尾琴,一尊翡翠玉佛,吴道子的画作,平靖夫人曾用过的佩剑名剑龙渊……价格竟均都在三十万以上,自然更有一番轰动热闹。
正群情踊跃间,便有人捧了那枚宫阙美人金钗上来,起价却是八万两的银子。
只因此物是御制,又不是那种历经千百年的珍器重宝,因此底下一时没有人敢出手。
礼部主持之人问了一遍,良久,才有一人举手加了一万,除此之外,再无人声,众人都窃窃私语。
慕宁瑄抱臂而坐,眼前却出现那桃花林中,对面而坐的女孩子,她只顾垂眸仿佛出神似的,那般杏脸桃腮,星眸樱唇……竟如画中人物,虽在眼前,却太过清浥灵秀,竟给人远在天边之感,春风拂过,桃花瓣自她面前抚落,仿佛是桃花有情,要将她眉尖悒郁之意抚平……
慕宁瑄缓缓道:“十万。”
顿时之间,满场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旁边殿内也有一人,闻声便皱皱眉,踱步出来相看。
先前那报价之人有些迟疑,转过头来,看了看偏殿处,半晌,才又试着举手……
慕宁瑄淡淡道:“三十万。”
这会儿场中众人已经哗然,都纷纷看向慕宁瑄,有那些南边儿的客人认得,倒也无妨,北边的客人多半不大相识,因交头接耳打听他的身份。
连台上礼部司礼之人也有些怔然,郭建仪放眼看向场中,忽地看到那原先报价的人正望向偏殿处,郭建仪目光一转,顺势便看见那道熟悉的影子,正站在彼处,拧眉似有些微恼。
郭建仪只看了一眼,心中转动,顿时便明白过来,忙不动声色后退一步,便唤了一名手底下的人来,略吩咐了两句。
那人面露诧异之色,却也忙领命去了。
正在此刻,那人也又报价,果不其然,慕宁瑄又加十万,顿时之间,无人再敢出声了,那偏殿旁之人已微微眯起双眸。
谁知就在这会子,有个人慢吞吞道:“四十万……”
鸦雀无声,此刻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慕宁瑄的身上,却见他淡淡道:“八十万。”
话音刚落,只听“咕咚”一声,不知是谁坐不住椅子,竟直摔了出去!然而无人留意,众人均都被这云淡风轻的八十万震晕了。
礼部的主持人也是目瞪口呆,半晌不能言语,偌大的神乐殿内,鸦默雀静。
只郭建仪在旁站着,却见偏殿处那人再站不住,一拂衣袖,转身去了。
郭建仪见状,唇边一挑,竟露出一抹笑意,却又低低咳嗽了声。那主持人听闻,才惊醒过来,忙敲定。
这一日,除了那半人高的翡翠玉佛被一名居士以百万价格请去,贡献在五台山寺中外,只有这一枚金钗的价格最高了。
怀真正在应府之中,默默寻思那钗子到底会落在谁人手上,又是价值几何,而本府那在神乐署外等着打听消息的小厮听了,几乎不信,又催着问了几次,才总算确凿无疑了,当下发疯似的奔回应府,入内说了。
怀真听闻后,也几乎晕了过去,又忙问那小厮:“你说多少?”
那小厮跪在地上,此刻仍是心潮澎湃的,道:“小的也怕出错,又叫人问了几遭儿,又拦着户部的一位爷亲问了,的的确确是八十万两银子没有错儿!”
怀真掩口不能做声儿,惊疑难明。
应玉在旁大笑,又问道:“这是谁这么阔绰?又这么识货?”
小厮说道:“是个姓慕的,听闻是江南来的客人……”
怀真兀自头脑昏沉,并没反应过来,正呆呆怔怔地,却见骋荣公主从外而来,见了她,便笑道:“好了,你总算该放心了?你的那钗子,给慕宁瑄慕掌柜买了去,他倒也真难得,竟一口咬了八十万,再没有人敢跟他争的了。”
怀真这才回过神儿来,应玉也忙问:“公主所说的,可是慕叔叔?”
骋荣公主笑道:“可不正是他么?除了他,又还有谁这样能为了所好,挥金如土的呢。”
应玉笑道:“我只知道慕叔叔了不得,却哪里想到他这样有钱的?”
骋荣公主道:“江南最有名的十家织造院,他就有五家,若说他有多少钱,只怕金山银山罢了。”
应玉道:“这可奇了,我父亲也算跟慕叔叔是交情不错的,我竟不如公主知道的分明呢。”
骋荣道:“正因为我不是舜人,故而才更要把这些人的来历底细知道清楚呢。”
两个人说了会儿,见怀真不言语,骋荣便道:“今儿跟昨儿的银子加起来,足也有六百万多了,只怕够户部使用的了,怀真你可喜欢?”
怀真方握着脸儿,低低道:“哪里是一个喜欢能说得的,我如今还只觉得如在梦中呢。”
应玉道:“这个简单,我拧你一下子,你就知道是不是做梦了。”说着,便作势要拧她,怀真忙躲了,笑道:“好姐姐,别闹。”
忽然李贤淑因听说了这消息,也疯一样从外而来,因见怀真这样欢喜,便道:“果然是那支钗子卖了八十万么?哎呀,阿弥陀佛……你到底是哪儿得来的那样儿了不得的钗子?”
怀真原本并没仔细说那钗子的来历,因是金子的,李贤淑倒也并没多问,只以为是平靖夫人或者唐夫人等给的,只听了这价格才大吃一惊。
怀真便笑道:“娘又问什么?横竖已经不归咱们了。”
李贤淑又惊又笑,捶胸道:“我只以为你外祖母已经是够毁家舍业的了,白把个福寿镯子又拿出去……舍了三万两银子,如今没想到,这全天底下最能毁家舍业的在这儿呢!”便抬手在怀真额头上用力点了一下。
怀真顺势抱住她的手臂,便撒娇笑道:“我好歹帮了爹跟小表舅的忙儿呢!娘也不夸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