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窒息!
这幅场景,如此丑陋可怕,怀真已然忘记所有,只是本能地睁大双眸,看见其中一个倭国士兵见了阿剑冲上前来,狞笑一声,持刀就砍。
阿剑动也未动,身边一人闪身上前,“啪”地一掌狠狠掴下,用扶桑话飞快地呵斥了一句。
那倭人一愣,定睛一看,这才唯唯诺诺,低头退下,另寻杀戮对象。
怀真无法呼吸,挣扎着扭身看去,却见身后百姓四逃,却另有一队大舜的兵马,迎面掩杀过来,其中为首的一个人,脸色如雪,手中提着一柄长刀,虽然身边儿的倭人极多,但他杀气腾腾的双眸,却只望着抱怀真的阿剑。
其中一个倭人冲杀过去,只还未挥刀,便给那闪电似的刀锋穿胸而过,而那人连停也不停,刀锋自那倭人肩头斜削过去,带出一溜儿的血花儿……他脚下如风,似煞神般疾奔而至,那墨蓝色的披风被劲风鼓荡而起,亦如死神之翼,呼啦啦响动。
——凌景深。
怀真方才听见他的声音之时,尚且不信,此刻亲眼所见,才信了的确是凌景深!
但是一时之间,已来不及想凌景深如何能出现在山阴,既然他在此,那唐毅呢?
怀真举目四看,原本生死无谓的心,忽地又急跳起来,竟无端迫切地几乎喊出那个人的名字:“唐叔叔,你在哪儿?唐叔叔……三爷……唐毅!”
而就在凌景深挥刀杀向阿剑之时,另有一人直冲出去,将凌景深挡下,正是先前跟随阿剑身边儿的那名狂人。
刀光剑影,把原本安静热闹的街市搅的七零八落,幸而这批追来的舜兵并不是普通的山阴士兵,有一半儿是镇抚司的精锐,故而城门虽破,却也硬生生地将倭寇们挡在门口,寸步不让。
阿剑目不斜视,将出城门之时,才回头看了一眼。
此刻,唇边竟仍是无动于衷的极淡笑意。
他转过身,抱着怀真纵身跃起。
就在这刻,怀真听到身后凌景深厉声吼道:“应怀真!”
怀真不知为何景深在这时侯为何会喊自己的名字……只是这声音里,竟仿佛带着无限隐痛,令人闻之心酸。
怀真愣了愣,忽然想到在京城郊外,凌绝从马车里爬出来,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脚之态。
怀真心头一痛!凌绝……凌绝他如何了?!
无暇多想,阿剑已经抱着她飞快地奔出城门,出了城后,夜风从海上来,冷冽鼓荡,带咸腥之气,而灯火光幽微暗淡,只有在远处东边儿,隐隐看见通红一片。
城内城外,便如两个世界,怀真竭力往城内看去,依稀可见城门处火把乱闪,人影晃动,却并没见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出了城门,不出数里便至海边儿。
海边儿原本也有几户渔家,此刻却都已经火光熊熊,像是死寂了般,怀真直直地看着,借着火光,看见有一户渔家在屋外晾着的衣裳,有大有小,有一件儿看似是小婴孩儿的。
然而这周围却悄然无声。
这种死寂却比惨呼声更加可怖。
几道人影掠到海边,却见靠海停着许多小舢板,阿剑纵身,正要跃上其中一个,忽然劲风扑面,他本能地一歪头,肩头上一阵刺痛难当。
阿剑身形一个踉跄,落在地上,拧眉看去,却见怀真手中握着一柄剪刀,正狠狠地扎在他的肩头上。
此刻,旁边一人见势不妙,便抢过来扶住他:“少主!”原来正是良子。
阿剑一声不吭,只是盯着怀真,怀真咬着牙,颤声道:“禽兽不如!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她瞪着阿剑,几乎发狂,猛地拔出剪刀,仍想扎落。
却被良子握住手腕,狠狠一捏,将剪子夺了过去,又顺势一巴掌猛地扇了过来。
怀真原本就才生产了,真是体弱不支之时,方才狂怒,更加心神动荡,哪里禁得起如此挟怒一掌,便被打的头一歪,顿时晕了过去。
阿剑厉声喝止了良子,把怀真又抱紧了些,复跳上舢板。
小舢板乘风而去,划到深水处,才见那夜幕之中的海面上,悄悄地停着数艘战船。
船桨摇动,吱吱呀呀,绿波向着远处荡漾而去。
怀真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乌篷船上,惊鸿一瞥,看见岸上那清早起身的汲水妇人,一身素布衣裳,一脸慵懒恬淡。
依稀间,那仿佛变成了她自己,笑意浅浅,汲了水要进门。
却就在此刻,忽然出现许多手持兵器的倭人,猛然扑来!
怀真大惊,想要叫那妇人快快逃走,然而竟口不能言。
她竭力挣扎着,猛地颤了一下,自觉地船仿佛翻了,而她也坠入水中,眼不能视物,一团漆黑,只能不住地往下沉去。
又有孩子的哭声,在耳畔不依不饶地响着。
是小瑾儿……也像是才出生的小女孩儿,他们张皇失措,似乎在哭声中大叫着娘亲。
于绝境中,怀真奋力挣动,她很想再抱一抱小瑾儿,抱一抱城隍爷庇佑下生出的小女儿。
他们都还那样小……都等着他们的娘回去。
怀真拼命挣扎,渐渐地,耳畔不再是一片寂静,而是隐隐地轰隆隆的炮声传来,如假如真。
怀真皱皱眉,还未睁眼,便觉得口中酸涩不已,身子也沉重无力。
她竭力试了几番,才终于睁开眼睛,清晨的曙光自窗户上透进来,恍若隔世。
怀真怔了怔,还未醒神,便听到“轰隆隆”一声响动,恍若就在耳边,这才相信,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支撑着爬起身来,张目四顾,却见如今身处一间狭窄的斗室之中,看不出端倪,试着挪了几步,蹭到了窗户边儿上,往外看去,整个人便惊怔住了。
从窗棂中看出去,目之所见,是那无边无际的蔚蓝色波涛,一波一波地涌动,向着天边儿延伸出去。
远处的天空,浮着几朵雪白的云,有同样是银白色的海鸟,在海天之间,上下翻飞!
这幅场景,如此眼熟。
而距离此处不远,目之所及,浮着数艘战船。
怀真正看着,忽地听到有个声音笑道:“永平郡主,果然是的极难得的美人儿,唐毅可真真儿艳福不浅。”语气之中,满是邪意。
怀真猛然回头,却见眼前竟是个样貌粗莽、透着猥琐之气的男子,操着一口南边口音的官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舜人。
怀真道:“你是何人?这又是哪里?”
这人自得道:“众人都叫我蒋五爷,我还有个外号叫蒋五鳄。”
怀真因不知这海上之事,自然不知,这蒋五鳄乃是东海之上有名的海贼,且是六亲不认,残忍成性之人,东海之上虽也有别的海贼,却都不似他一样奸恶凶残,譬如因海贼们多半也是舜人,故而见了倭人,自然也都切齿痛恨,大半儿不愿意跟倭国人同流合污,但是这蒋五鳄却不同,因倭人许了他许多好处,他便为虎作伥,乃是个最卑鄙下流之人。
怀真打量着蒋五鳄,却瞧出他不是个好人。
不料蒋五鳄见眼前的美人娇袅动人,早就心动难耐。虽然浙海多美女,这蒋五鳄也糟蹋了不少,却都不似她一般,这等天姿国色,世间难得,虽然唇角带伤,神情憔悴,并无盛装打扮,却偏更多一股楚楚可怜之意,叫人一眼看见,身心都似酥了。
蒋五鳄昨儿看了一眼,念念不忘,只抽空终于进来亲近,此刻迷心垂涎地,竟探手过来要摸怀真,口中便道:“别怕,五爷疼你……”
一句话未曾说完,就被人揪住后领口,往外一扔,蒋五鳄正色授魂与的当口儿,猛然被打断,才要叫骂,忽抬头看见来者何人,当下把满口污言秽语都咽下去,转身灰溜溜地自出去了。
原来进来的人,正是阿剑,此刻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却是倭国的服色,怀真冷眼看见,浑身不寒而栗。
阿剑举手,把左手端着的一碗药递了过来,道:“喝了它。”
怀真想也不想,才要打翻,阿剑眯起眼睛,便靠近过来,捏着她的下颌道:“喝了。”
怀真紧闭双唇,却被他轻轻捏住,身不由己张开口,到底灌了两口,然而她拳打脚踢,拼命挣扎,一碗药便洒了大半。
阿剑冷看了她片刻,目光落在她脸颊上的一团儿青紫上——这自是昨夜被良子一掌挥来所致。
阿剑看了会儿,并不言语,转身出去了。
出了船舱中,却见甲板广阔,良子站在门口,阿剑吩咐道:“好生看着,再不许闲杂人等再搅扰!”良子垂头答应。
阿剑往前而行,走了十数步,便听从转弯处,传来蒋五鳄的声音,道:“如今那王蛮子跟那劳什子的海疆使紧追着咱们不放,还不知能活几日呢,好不容易掳来个天仙似的活宝贝,也不叫大家伙儿受用受用,竟是只想着自个儿用呢……果然这倭人……”
正说到这里,就见眼前多了一个人,蒋五鳄还未反应,喉咙已经给紧紧掐住,顿时无法呼吸,亦不能挣扎,却听眼前的人道:“你若再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把你的眼珠挖出来。”这一句话,声音极轻,却仿佛有刀锋之利,丝丝刮着人的皮肉。
蒋五鳄自然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句威胁的话而已,又惊又怕,无法动弹。只等那人松手之后,才大咳起来,咳嗽了会儿,便道:“我们兄弟拼命把你救出来,如今被王蛮子跟唐毅追着打,眼看就要丧命了,你说的援军呢?”
阿剑冷冷一笑,也不回答,自行走开,他身边儿一个倭人低低说道:“少主何必跟这个肮脏的猪猡一般见识,等主上的战船到了,自然先把他送去当炮灰。”
阿剑来到甲板边上,看向不远处,却见大舜的战舰在前头,张帆紧随。自从昨夜上了战船离海,大舜的水师便也紧随而至,两下互有交火,海贼的船已被击沉了四艘,故而蒋五鳄才焦灼不安起来。
只是不知为何,竟并未向着这艘首船开炮。
阿剑凝视着彼端,隐隐觉得异样,便命属下把千里望拿来,他举起来看了一眼,却正好儿看到在对方的首船之上,有一人正也凝眸看着此处。
如今已换作深青色的海疆使袍服,整个人更多了几许肃穆凝重,日光之下,照的两鬓越发灿白,然目光之锐,却仿佛透过千里望,直看向他的双眸。
阿剑放下千里望,冲着那人微微一笑,若有所思想到:“唐毅,你为何不敢发炮?莫非……”一念之间,他仿佛想到什么极好玩儿的。
且说怀真在船舱内,见阿剑也出去了,便拖着双腿,勉强下地。
她是才生产了的人,本该养在府中,衣食无忧地被伺候着,然而自昨夜开始,颠沛流离,恐惧惊吓,所经所见,竟是一生也都没见过没听过的,虽然昏睡一夜,然因并未好生吃饭进水,身子越发虚弱,双足才落了地,已经头晕目眩,忙伸手撑着船板。
忽然间光影一动,怀真心惊,不知是何人来了,忙抬头看去,却见暗影中有一道窈窕人影,一步一步走到跟前儿,背对着光逼视着她。
怀真瞧见一张俏丽的脸容,认得是昨晚上打了自己一巴掌的良子,只还未说话,良子已经捏着她的下颌,逼她抬起头来。
她的手虽然不大,却极有力,捏的她有些疼痛。
怀真皱眉,却不发声,只见良子垂眸打量着自个儿,慢慢地,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来。
怀真抬手,想将她推开,良子却将手一撇,竟把她顺势推回了榻上。
怀真本就无力,当下便又伏倒,气喘吁吁,却仍转头瞪向良子。
良子双手抱臂,低低用扶桑话说了句什么,怀真虽听不懂,却看出了她满脸的轻蔑之意。
怀真便也笑了笑,良子正转身欲走,见状止步,回头看向怀真,改用舜语生硬问道:“你笑什么?”
怀真哼道:“你笑什么,我便笑什么就是了。”
良子隐隐听懂了,脸上顿时露出怒色:“你敢轻视我?”
怀真缓慢坐起身子,撩了撩垂落的发丝,淡淡道:“你又算什么,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良子睁大双眼,举起手来便要挥落,却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便握起手来,又缩回去。
怀真挑眉道:“怎么不敢打我了?”
良子含怒,冷笑说:“如果不是少主下令,像是你这样弱不禁风毫无用处的大舜女子,此刻早就被外头那些猪猡……”
怀真却笑道:“是啊,他对我好,你心里就不高兴了,如此说来,我岂不是还有些用处?”
良子按捺不住怒意,俯身过来,盯着怀真双眼,道:“你不必高兴的太早,等少主腻烦了你,迟早便也扔到海里去。”
怀真听到一个“也”字,脸上的淡笑才敛了,举起手来便打向良子,然而良子反应甚快,轻易握住她的手腕,道:“你最好不要惹怒我……”
怀真道:“有本事你杀了我,自会有人给我报仇,只怕你不敢!”
良子手上一紧,才要出声,忽然猛地撤手,后退出去。
原来是阿剑去而复返,眼见船舱内这个情形,便走到跟前,看看良子,又看怀真,目光落在怀真手腕的青紫上,便回头看着良子。
良子本能地垂下头去,阿剑走上一步,忽然二话不说,挥掌掴去,良子一歪头,却又死死站住,不敢动一寸。
阿剑盯着她,用扶桑话道:“不要再犯!否则就没有下次。”
良子退下后,阿剑来至榻边,便拉起怀真的手,任凭她如何挣扎,只不放开,放在眼底看了半晌,又看她脸颊跟唇上的伤。
怀真察觉他的意图,便冷笑道:“何必这般假惺惺的。”
阿剑却将她的手掌翻了过来,垂眸又看掌心里……昔日被美纱子用琴弦留下的伤痕,虽然他用了最好的药膏,此刻却仍能看出那浅浅的痕迹未退。
阿剑便道:“那天,你问我为何会赶去救你,我说……是因听见了你的十面埋伏。”
怀真想不到他会提此事,便微微皱眉。
阿剑自顾自又道:“其实你并不知道,我……很喜欢听你抚琴之声,每一次你抚琴,我都会悄悄地到内宅去听。所以久而久之,我对你的琴声十分熟悉,竟仿佛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感应了。”故而才在大风雪中,也能听闻。
怀真仍是不语,阿剑又道:“美纱子该死。她本来听命于我的兄长,所以无视我的警示,她伤了你,是她该死。”
怀真听到这里,才咬牙道:“你也该死!”想到昨夜经历之事,切齿痛恨,便欲抽回手来。
阿剑沉声道:“别动。别逼我做出非我所愿之事来,我不想让你更恨我。”
怀真转开头,冷笑道:“我绝不会更恨你,我已是最恨你了。”说到这里,便也低了头:此刻她最恨的,却竟是自己!当初镇抚司内一念之差!
阿剑却并不恼怒,只是笑了笑,手指轻抚过怀真的掌心,慢慢道:“我从小被父亲大人教导,奉袁先生如神明一般,袁先生临去曾说过,一定要让老皇帝众叛亲离,痛不欲生,而如先生所愿,先是太子,然后肃王……他都一一办到了,最后,便是这大舜的江山,由我来帮他完成,我也一定可以完成。”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掌心,怀真却觉着不寒而栗,还未言语,阿剑又道:“我十二岁回来大舜,袁先生常常跟我说起昔日德妃之事,也曾说过你很像是德妃娘娘,不管是容貌,还是性情……”
阿剑说到这里,便抬眸看向怀真,眼神中透出痴痴迷迷之意来,温声说道:“袁先生一辈子牵念的人,为了她不惜离经叛道,逆天而行,倘若你成了我的人,先生在天之灵,也一定会觉着欣慰。”
怀真万想不到,他竟说出这种话来,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阿剑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