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烨道:“这个不成,他们分不出究竟,万一再弄浑了分量,岂不是更害了你,何况师父叮嘱了叫我亲手给你熬药的。”
应怀真听了,便微微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
张烨把一瓣药片掰开,忽然想到一事,便回头看向应怀真,道:“是了,先前你送给唐大人的那透骨玲珑……咳,我是说那药,竟是怎么做出来的?可有药方?”
应怀真怔道:“什么透骨玲珑……好稀奇古怪的名字。”说着一笑,回说:“哪里又有什么药方呢?我不过是随便弄着玩儿的罢了。”
张烨听了,把手中的药一推,转身睁大眼睛瞪着她,道:“随便弄着玩儿便能把失传了的香制出来?可知道我师父见了那香,垂涎的什么似的?你倒是也教教我呢?改日我也弄了馋他去!”
应怀真才听见这些话,便想着说道:“有什么可教的?我真个儿是弄着玩儿的,起初也略看了几本书,无非是《制香记》《香谱》之类,然后起了意,便随心乱弄,只觉着什么好,就把什么放在一块儿罢了……后来敏丽姐姐跟我说唐叔叔喜欢那香袋儿,又赶上他订亲,我便想索性送他这个做贺礼罢了,既然是贺礼,自然要弄得像样点儿,于是便用了点心,最后竟有些疯魔了似的,满心里什么也不想,就只想着那香该怎么弄,大半夜去摘雪梅,现在想想我也觉着好笑呢,怎么竟作出那些事儿来……后来竟又病了,现在也还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呢。”
张烨听了,十分叹息,又念叨说:“你这果然是天生之能,只怕别人学也学不来的,不过,这也算是明珠暗投了……”原来张烨觉着这样绝世的香,给了小唐,小唐又并不十分识得珍贵,便有此感慨,忽然又想到这般说人很是不好,于是便噤声了。
应怀真见他叹气,便道:“竹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们师徒若是喜欢,以后我再调一些给你们……不过是随手的事儿,又值得什么?”
张烨起初大喜,旋即乱摆手说道:“万万使不得!”
应怀真问道:“怎么使不得,莫非你们嫌弃的?”
张烨道:“哪里会嫌弃什么?只不过……我师父曾经说过:——‘行非常之事,自然惊神动鬼,若压得住便是不世之功,若压不住,可就祸及自身了’……”
后面这句,自是那日竹先生在应怀真病榻前曾说过的,张烨学着说,一边儿板起脸,作出竹先生素日的模样跟口气来,说完了才又笑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应怀真似懂非懂,小丫鬟见张烨装出竹先生的样子声气儿来说话,却忍不住捂嘴笑了。
张烨已经顾不得去摆弄药了,只眉飞色舞地说道:“师父曾也跟我说过,昔日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龙为之潜藏,可知道为何?就是因仓颉这不世之功绩非常之举动,连天地神鬼也惊动了。当初我跟师父在南边遇到一个人,他建桥修堤,又挖河开渠的,做得很是了不得……师父就也这么说他来着。说他……神憎鬼厌,哈哈。”
应怀真听到这里,若有所觉,正要问,张烨已自醒悟,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弄不完这些药,师父回头又念叨了,你也不许说话了,快些自在养神。”
应怀真听了,只得作罢,便闭了眼睛,心中却仍是想着事儿。
又过了两日,应怀真的身子便又好了许多,敏丽也来探望,说起先前年下忙碌、忘了来探望她之事,不免内疚。
应怀真又安抚了几句,两个亲亲热热说了会儿话,敏丽才回家去了。
到第三日上,张烨又来弄药,因天色见了好,小丫头就把那软藤的躺椅搬了出来,让应怀真在院子里晒晒日头。
应怀真便躺在那长椅上,身上盖着薄薄地一床蚕丝被,隔了会儿便觉着热,就叫掀了去。
张烨把罐子搬在旁边,就熬起药来,又拿了个小蒲扇蹲在地上给炉子扇风。
应怀真觉着自己在这里养尊处优地,反让张烨十分忙碌,便笑道:“张烨哥哥,你让丫头们弄就是了。”又呼小丫头秀儿给他沏新茶来喝。
张烨道:“我先前在山上伺候先生,都是做惯了的,这点儿算什么?”又道:“你也知道我那师父,一天里不惹事就浑身不自在,因此我在这里反倒是好,没人惹我生气呢。”
应怀真又笑。正在此刻,便听到院子外有人道:“谁惹谁生气了呢?”
说话间,就见有人从门口走了出来,打头的是应佩,然后便是春晖,应怀真见了两人,知道是来探病的,心中高兴,便露出笑颜来,不料正笑吟吟地看着,却见春晖身后又走出一人来,虽是在日头底下,却像是一团清雪似的,略带着几分冷冷地寒意,正是凌绝。
应怀真来不及收敛了笑,便只好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只看向应佩跟春晖,一边儿想起身来,不料因躺了会子,这藤椅又软又是倾斜的,竟很难起身,只好唤小丫头道:“秀儿,快来。”
这会子应佩跟春晖却已经走了过来,应佩道:“你又忙什么?别急着起来,留神头疼。”亲自扶着应怀真的肩,叫她缓缓地起来。
春晖就把藤椅往上稍微提了提,让她坐得正了些,也叮嘱说:“才好了些,万别再惊扰了,好妹妹,你别起来,咱们都坐着说话。”
丫鬟秀儿见状,忙进内搬了几个锦墩出来,给他们坐了,又奉了茶。
应怀真见他两个关怀备至,便道:“我已经大好了,不用再把我当病人看待……这会子又来做什么,特意看我的么?”说话间,只是时而看向应佩,时而看向应春晖。
春晖道:“正因为小绝前些日子也大好了,他听说你病了,便也惦念着,今儿大家都有空,便一起来看看。”说着就看凌绝。
应怀真听了,只得也看向凌绝,目光相对,终究微微一笑,道:“多谢凌公子。”说着,就垂了眼皮儿。
凌绝见状,便也道:“不必客气,怀真妹妹无事就大好了。”
应怀真听到一声“怀真妹妹”,虽是在日头底下晒了半天,却几乎打了个寒噤,面上便越发淡淡地,说了一句,就转头去看应佩,只问他近来学业如何等等。
春晖见状,怕冷落了凌绝,便胡乱跟他说些有的没的。
不料凌绝在旁看着,虽觉着应怀真不再如昔日一般彼此见着就乌眼鸡似的,可方才那一声招呼、礼数周全的模样,却比昔日更透出几分冷意来,虽然如今面对面坐着,却如相隔千里一般。
四个人围着说话,旁边张烨一边扇火,一边儿冷眼儿看着,见应怀真对凌绝始终是疏离冷淡之状,他看看凌绝那冷若冰霜的面容,一尘不染的雪色衣衫,便不动声色地转了扇子,猛然扇了几下,正好一阵风来,顿时风卷着烟,便直奔凌绝身边而去。
凌绝猝不及防,猛地吸了口烟,当即大声咳嗽起来,抬起袖子遮住脸,皱眉看来。
应怀真见状,先是诧异,而后对上张烨有些促狭的眼神,知道他是故意作弄凌绝,便也笑着一掩口。
正在这时侯,忽然间见吉祥从外一阵乱跑进来,道:“姑娘,快看看是谁来了!”
应怀真见状,不免诧异,吉祥如今已经升了二等丫鬟,现在他们东院里,除了如意之外,还有四个新来的小丫头,四人都归吉祥调用,吉祥自忖有了“身份”,须摆出大丫头的样子来,自然也不似昔日一样乱跑乱闹了,如今这情形,倒是少见。
吉祥没想到院子里竟坐着这许多人,且都是些少爷们,才叫嚷完了,顿时刹住脚步,便重装出二等丫鬟的庄重模样,小步上前来,分别见了礼,又走到应怀真身边。
应怀真正要问她究竟忙个什么,却见那院子门口,探头探脑地出现一个人来,一别经年,仍是一张略圆的脸,只不进门。
应怀真一眼看到,几乎以为看错了,隔了会儿,竟叫了声,便从藤椅上站起来,往门口便跑了过去,欢呼叫道:“大元宝……”
门口的张珍原先探头一瞧,猛然见满院子的人,不由胆怯,又不舍得,再看一眼,却见中间坐着个雪团似的美人,穿着锦白色的衣裙,遥遥看来,竟似一朵云落在院子里似的,眉眼里却由昔日熟悉之意,自然正是应怀真了。
如今他毕竟已经大了,越发不敢再如昔日一样冒失,正在思忖该不该进去相见,应怀真已经奔了过来,脸上的笑竟比那阳光更加耀眼。
张珍见状,便也才笑起来,忙挪步出来,唤道:“妹妹!”赶上几步,两人手握着手,彼此相看,谁也不舍得松手。
身后应春晖跟应佩等都站起身来,因上回张珍曾来过府里,春晖也是认识的,便跟凌绝说道:“这是妹妹在泰州时候认得的张珍兄弟,妹妹同他竟是好的了不得。”
凌绝却也早起身来,此刻也忘了用袖子挡住那烟,只怔怔地看着应怀真同张珍两个,望着张珍貌不惊人,浑身上下甚至有几分土气,然而应怀真竟如此的青眼相待。
凌绝看着应怀真明澈烂漫的笑,他虽同她认得多年,却从不曾见她曾这般真心真意似的对他笑过。凌绝意外之极,心中不由地竟想:“原来她并不是天生冷淡,只对我格外冷淡罢了。”
☆、第 80 章
应怀真拉着张珍,转身来见春晖应佩,几个人彼此行礼。
应佩见了张珍,格外喜欢,便也一拍他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好兄弟,上回苦留你不住,终究还是家去了,以后我跟怀真时常想念,如今总算又来京里了,这一次可长住了罢?彼此也能常常见着,免得只是念叨。”
张珍道:“我这次来是准备科考的,应该能多住两年。”说着就偷瞟应怀真,又担心她不高兴。
应怀真在旁听了,便道:“真的想科考吗?”
张珍忙点头,道:“我并没骗妹妹,这次还是爹亲自送我来的呢。”
应怀真看着他的模样,想了会儿,便忍了笑,只轻声道:“倒也罢了。”如此一笑,却叫张珍放了心。
不妨春晖听了,忙问:“你可来的正是时候,我们几个也准备参加下次的科考呢,大家正好一块儿学习,彼此磋磨,也有个进益,不知道你在京里是在哪儿读书呢?”
张珍的家里本也是京内大族,只是近些年来逐渐淡出官场,只做些个富贵闲人罢了,家中子弟虽也读书,却也只是学些斯文气象,并没有一心要科考出头的。
张珍自己也更不是个爱读书的料子,只不过自打上回离京之后,同应怀真分开了,心里难免总惦记着,最终才乔借了这科考的法子罢了。
应佩上回曾去过张珍的叔伯家里,知道他家里也有私塾,便道:“虽说张家也有子弟们读书的地方,可到底大元宝你才上京来,若还去那里,一概的人都不认得,还须慢慢地相处。倒不如你来跟我们一块儿读书,你瞧,我,春晖哥哥,还有凌公子都在那里,大家都认得,也互相有个照应,岂不是好?”
张珍看一眼凌绝,见他生得那样出色,心里也十分羡慕,听应佩如此说,便更喜欢,只不知道使不使得。
春晖见他犹豫,就道:“什么要紧?这样果然是好,回头我跟老太君和爷爷说一声儿就是了,他们巴不得咱们一块儿学习进益呢……对了,何必就等回头,不如趁着今儿咱们都在,就一块儿去说,老太君见了咱们这许多人,必然高兴,再无差错儿的!”
春晖是个热络的急性子,说去就要走,张珍就看应怀真,道:“妹妹……”
应怀真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张珍忙走过来,应怀真见他衣裳有些皱了,就伸手给他扯了扯,又扫平了些,打量一下脸上,只额头上微微有些汗,就又掏出帕子来,给他轻擦了擦,才叮嘱说说:“跟着春晖哥哥跟佩哥哥,我倒也是放心的,你不用胆怯,老太君最宠爱春晖哥哥,见是他领着的人,也一定喜欢呢。去吧。”
张珍听了她吩咐,又见她如此厚待之态,早便心花怒放,就道:“怀真妹妹,我便去了……我、我回头再……”
应怀真笑道:“回头有空再来说话,反正如今你不着急离京了不是?”说着又对春晖道:“春晖哥哥,大元宝初来乍到,有些应对不当的地方,你可要多罩管着弟弟呢。”
应春晖冲她一笑,道:“只管放心!我当他是我亲弟弟可使得?”说着,一把拉住张珍,又招呼应佩跟凌绝,道:“咱们快些去了!”
几个人于是又说说笑笑,往外走去,应怀真在后看着,只觉得意气少年,实在是赏心悦目,除了一人夹杂其中,略有不太如意罢了。
正腹诽中,却见凌绝到了门口,慢慢地回过头来,竟看了她一眼。
猝不及防中,两人目光相对,应怀真心中一怔,面上却仍是笑微微地,神情丝毫不改,幸好凌绝只看了一眼,便即刻回头出门去了。
这四个人来去如风,剩下张烨自己挪了个锦墩过来,坐了说道:“那个白衣的公子哥是什么人呢?”
应怀真见他问的是凌绝,便道:“他是凌府的二公子,唤作凌绝。”
张烨听了,微微皱眉,就叹了口气。
应怀真道:“怎么了?”忽然想到他方才扇火烟熏凌绝之举,便又笑了起来。
张烨却道:“这个人……不太好说,总觉着……不是极好……罢了,不能乱说,等改日给师父看一看才知道端倪。”
应怀真听他说“不是极好”,便以为是说凌绝的人不好,当下便道:“反正我是不喜欢他。”
张烨却皱着眉,一脸苦思之状,想了一会儿也没着落处,只好罢了。
此时隐约有了点风,有些冷,应怀真便仍回了房中,片刻终究熬好了药,张烨又亲自拿碗盛了,给应怀真喝下。
应怀真喝了几回,只觉得药中有一股奇异的香气,只一直没问罢了,此刻便问张烨道:“这里面是不是放了什么花呢?”然而若是寻常的香花之类的,又怎能盖过草药的凛冽之气?就算是香气浓烈的玫瑰木樨等,若加在草药里,也一概变作无香的。
张烨笑道:“你喝出来了?这里头是有一样难得的,原本是我们在山上住的时候,采得一种叫做‘四色凤萝’的花,这种花儿开花需要六年的时间,花开却只有两天时间,花瓣只有四片,却分四种色彩,花开两日之后,便会凋谢,整株花儿都会随之枯死。我跟师父找了十几年,才只找了三棵,师父用秘法炼成丸药,如今都给了你。”
应怀真听了,又是咋舌,又则感激,不由叹道:“这样珍稀难得的花,竟给我白糟蹋了。”
张烨道:“又胡说了?怎么是白糟蹋了呢,除了你,别人也不配用。再者除了你……师父也不会再舍得给别人的。”
应怀真便也笑,张烨又赶紧说道:“你既然有调香的天分,赶明儿师父来了,你多求求他,他有几本孤本的典籍,你若得了看,岂不是大有裨益?如今你并没有人教,只看了几本寻常的书,全靠自己琢磨就能如此出息,若再有师父的不传孤本,那……”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门外有人哼道:“小张烨,我留你在这里熬药,不是叫你在这里卖我的家当的!”
张烨听了,便一吐舌头,转身笑道:“谁卖家当了,我是在向怀真说师父的厉害,叫她也敬仰师父你呢。”
竹先生进了门来,听张烨口灿莲花,便横了他一眼,看看应怀真的气色,道:“比昨儿又好了些。”张烨趁机便跑了出去。
应怀真正要起身相迎,竹先生摆手示意她不须动,小丫头搬了凳子来,竹先生坐在床边儿给她又把了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