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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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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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闭塞埋没人才。不然许多人可以去参加国内国际上的体育竞争。
  杰巴还讲起前不久“破除迷信”的事情。巴木隆山旁有座名叫鲁阿东则的小山,原籍在昌都芒康境内。因久仰多玛神山巴木隆威名,从芒康千里迢迢投奔了来。百姓们从来都把它敬作神山。不想前几年有喇嘛说鲁阿东则是鬼山,把牧民百姓搅得心神不定,疑神疑鬼;对神山巴木隆也越发敬畏,不敢去山上猎石羊,不敢在晚上大声说话。这一带常有一匹孤独的野驴出现,百姓们说那是巴木隆的坐骑,是神马。一心想破除迷信的杰巴,一枪击毙那匹“神马”,大摇大摆地走了,也没见巴木隆发怒。
  然而地球上,宇宙间,令人不解的事情太多,所以“迷信”总难破除尽。在我二月中旬来藏北的当天下午,一步跨下公共汽车,立即有粒沙子飞入左眼,一个念头一闪:“这只眼睛的同一部位将进三次沙子”——不久后一一应验;在格拉丹冬期间,倒霉迹象的频频小震之后,在冰河上摔伤了,但感觉告诉我,这不是最后一次;直到几天后在唐古拉山口翻了车,大家说这已达到高潮、灾难该结束了。可是不然,返回那曲第二天,胆结石发作,腹痛难忍——当然,那是余震尾声了。
  灾难的预示来自一封匿名信。二月初从北京返回看到了它。此信诡称“幸运降临”,系接力式的扩散性传递。信中符咒一般指示:接收后九天内必须发出三十封信,转述此信内容,幸运便会降临,否则将发生不幸——多无聊!为了自个幸运宁肯让三十人再忙乱一番或让这三十人遭遇不幸。巴青县最近正传播一本来自青海的预言天书,内容是劝人信教,把所有财产都献给寺庙。天书命令凡读到它的人必须再转抄一份送亲友,不然将有大难临头——不免都有些阴谋陷害的性质,而且汉藏手法相同。对这类事根本不信便罢,疑惑间邪魔便附于体内。
  我所乘坐的“北京”吉普的驾驶员,因故未能赶上格拉丹冬之行。无奈只好由老友雨初操起方向盘。同车人还有摄影师大吴、安多县蒋医生和年轻人王郁。向格拉丹冬进发之初,王郁就开始提劲:“老师你别紧张,我们这满车人都是亡命徒!”大家随声附和。还好,多难走的路都没出大问题,包括有一次夜间赶路,与前面引路的丰田车失去联系,独自闯进一座咸水湖中,在冰面上左冲右突转不出来。后面大车上的大胡子师傅发现了,打开车灯,拼命摁喇叭,方才冲上湖岸。大家捏了一把汗。咸水湖冰点很低,此刻又在三月,万一有地方冰不牢,后果可就严重了。这也算惊险动作之一吧。现在已经凯旋,行驶在平坦的青藏线柏油路面上了。翻过唐古拉山口,安多县在望。
  唐古拉山,去年四月里我曾试图翻山而过,到多玛区采访那场救灾斗争。由于雪封车阻,只得原路回返。然而我却不是空手而归。我注意到山口玛尼堆上,火红的桔黄的深蓝的经幡招摇,我理解到这是环境世界的超人力量和神秘的原始意识的结合,是高寒地带人们顽强生存的命运之群舞,是与日月星光同存于世的生命意兴。由此我强化了对于苦难涵义的理解。对于自己,也如此地渴望和召唤着苦难——“……渴望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一些,渴望风雪之路上的九死一生,渴望不幸联袂而至,病痛蜂拥而来,渴望历尽磨难的天涯孤旅,渴望艰苦卓绝的爱情经历,饥寒交迫,生离死别……最后,是渴望轰轰烈烈或是默默无闻的献身。”
  这一回,真是不幸联袂而至,病痛蜂拥而来了。行至距唐古拉山口石碑约百多米处,小车在结冰的路面飘摇起来。雨初只来得及说一声:“糟糕!打不过来了!”小车已疾速地向左前方冲去。随即——随即若不是车毁人亡,可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了。
  西藏的翻车事故够多的。多次听当事人讲起,有着长期的思想准备。这一回在劫难逃,第一反应就是右手紧抓扶手,左臂夹住相机,在翻车的刹那本能地闭上眼睛,准备听天由命。突然间好奇心又战胜了一切,忙瞪起眼睛目睹翻车景象。伴随着稀里哗啦的声响,车内碎玻璃和着扑进的雪粉布满空间,未及落下复又颠起,飘飘荡荡,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一个一百八十度,再一个一百八十度……想数一下到底要翻几圈儿,忽然再也不动了。五个人好端端地各就各位。王郁以前所未有的庄重发问:“都没事吧?”
  我迫不及待地响应:“我没事。”
  大吴惊魂未定的声音传来:“没,没事。”
  斜眼看一下雨初,此人目光呆滞注视前方;忽想起还有一人没表态。掉过头一看,坐在后排正中间的蒋医生,因曾惨遭类似祸端,至今伤痕犹在,此刻旧景重现,不免面色如土。就在我掉过头去的工夫,雨初发现了问题,一声惊呼,方才发现我的前襟已被血打湿了一片,不知哪里伤了,摸摸索索在左侧太阳穴地方找到伤口。大家在破烂不堪的车里七手八脚翻找药棉和云南白药。血从指缝里流出,啪哒啪哒滴下来,殷红殷红的。是让玻璃给剜了一下,要是往下一寸,可就挨到大睁着的眼睛了。万幸!
  这才发现翻车时犯了个错误,光把手抓紧还不够,脚要蹬住。我就给忘了。屁股下的坐垫不知怎么侧起竖在车门口,我端坐在油箱上,而左腿却别在驾驶座下。叫他们帮忙搬腿,没人理会,只好自己慢慢来,心想那车再多翻一道,这腿可要受苦了——又一个万幸!
  王郁拖一个坐垫放在雪地上,扶我坐好。医生忙包扎,大吴忙拍照。雨初两手抱脑袋,坐在一旁雪地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另一台丰田从后面赶上来了,惊惊乍乍的。杰巴县长前后左右视察了一番,满意地说,这车翻得恰到好处:往前面一点,路基太高,不连翻几个跟头,就是一头栽下去也就完啦!往后面一点,路基虽然低些,但是雪很少,阻力小,会一连串儿翻下去的。这儿路基不太高而且雪很厚一很好很好。试了试那破车,居然发动起来了。雨初英勇地驾驶着没有挡风玻璃的车,在雪花飘飘中上路了——车内寒风刺骨。另几位勇士小寥、大吴和王郁也缩着脑袋上了车。我改乘“丰田”直奔安多县医院。
  只缝了三针,留个纪念。
  事后谈起来,大家互相取笑一番。其中尤以我坐在油箱上最失体面。
  “这也算是翻过一回车?”小王郁意犹未尽,“还不如在成都坐翻滚列车带劲儿哪!”
  小小地体验了这么一回。这一天是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
  体验死亡,并把它表达出来,并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从现在起,不知道要过多久,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以怎样的方式,才能够体验一次真正的死亡。但那种感受恐怕永远无法示人了。那仅仅属于自己一个人。我常想到这问题,不仅因为这问题很诱人,同时也因常常耳闻目睹别人的死亡。尤其年轻友人的摔死,一回回同样地惊心动魄,永不会麻木。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对于我来说,最强烈的感情似乎并不是哀恸,而是一种由衷赞美。死亡之神在那一刻引领我窥见了端庄安详的另一世界。而年轻的死者分明变得通体透明、美丽动人,更加高尚圣洁,甚至光辉灿烂。许多种死亡,其实是人生所能达到的最高峰,是短暂生命交响诗中的华彩乐段。
  在藏北高原的冰峰雪岭间,死亡不再严峻。它只是回归自然的一个形式。大自然随你去任你来,一切都天经地义。
  生活于斯的民族,大约也持这种观念。
  可是那真算体验过一回了吗?它一点儿也不沉重,不灰暗,记忆中只留下破窗而入的迷濛雪粉,以及滴落于雪地上的好看的血。除此还有什么呢?
  还有巨大的喜悦和满足。
  自一九八六年四月末唐古拉误车开始,差不多一年时光,我七次来藏北,每次都有新感受。即使对于苦难和认命,也有了比较一年前更深切些的理解。而几乎所有的感受都与大自然有关。大自然并不因、也不为谁的存在而存在。即使没有人类,它依然万古长存。万千物象合成一个自然,万千物象又都是自然之子。大自然如此无一遗漏地包容了一切,当然包括微不足道的人类,当然也包括了更加微不足道的个人命运,以及通常我们所称之为欣悦或苦恼的幸与不幸。
  一年后我再一次仁立在冰封雪裹的唐古拉山口,注视着玛尼堆上又经历了一番风霜雨雪的经幡们。我虽不能宣称自己已经明白了它们的全部底蕴,但或许会说那涵义原本极其简单明了。
  继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唐古拉山口之后的这一两年里,深心里又经历了感情世界一番大起落的轮回。这一事件纯属个人性质,不具有普遍的或典型的意义,且难于示人。但它富有夸张意味的戏剧化的过程和结局又不能不深刻地体现了命运。命运安排我在人到中年之际领受了精神与肉体的模拟涅槃,从而结束了我的前半生。
  沿一条向上的路,我们走去
  直抵最接近天穹的地方
  走向秋日
  走向老迈的秋阳明媚
  藏北给予我前半生的启示——超越苦难。
  好哇,莲花湖的珍宝!这一箴言具有莫可言说的美,是一个飘渺高妙的意境。我终于不会去做佛教徒,但我喜爱这个宗教所创造的诸如此类超绝人寰的意境,喜爱它所包容的东方式的若明若暗的思想内涵与表达方式,以及它所指向的时空的其阔无比和长流不息。
  遵从着某个暗示,我这样走遍了藏北大地,并奢侈地领受了这片大地所赐予的一切。我在心灵的晴空里张扬起自己的五色幡,它沐浴着阳光和雨雪,招摇在我后半生的旅程中。有一句醒世恒言从那里升起,充满人宇和天宇,向万古长青的大自然传播着人间不朽的赞美诗——好哇,莲花湖的珍宝!
  牛粪火灰蓝的炊烟融进暮霭里了
  升起炊烟的地方手磨咿呀在响
  那时我们能望见末路的象雄王
  正朝向他最后的圣湖蹒跚走去
  过了一个千年
  他的圣湖成而浓了
  又过了一个千年
  他的圣湖越发成而浓了
  历史复如是
  人生复如是
  当我以老妪之态轻叹
  如同大地温存的呼吸
  往事是否值得依恋呢
  有什么理解或不理解
  宽容或不宽容
  依旧惊心动魄
  还是无动于衷
  那一刻月色正好
  娇媚如水
  宁静致远
  1987年6月一9月于成都、拉萨一稿再稿,
  1987年11月于拉萨增补定稿。
  西行阿里
  天地来之不易,
  就在此地来之;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生死轮回,
  祸福因缘,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阿里底雅乡民歌
  公元九世纪中叶,一度威震长安、称雄中亚、据守丝绸之路百余年的吐蕃帝国已是日薄西山,末路穷途。赞普朗达玛'注'剿灭佛法为这一气数将尽的王朝敲响丧钟。随之而来的王室内江、连年征战无异于落井下石、自掘坟墓;而席卷全藏的“一鸟凌空、众鸟飞从”般的奴隶、平民大起义则整个儿地撼动了这个王朝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该世纪下半叶,随着末代赞普沃松之子贝考赞在后藏'注'娘若香堡地区(今西藏江孜)被奴隶义军擒诛,吐蕃寿终正寝。
  那个苍凉秋日,伤怀之晨,在娘若香堡以西数百里开外的切玛雍仲地方,不见旗族,不闻鼙鼓,一行数十骑暂且中止仓皇西奔的杂沓蹄声,聚拢来凄然作别。夜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使这片荒莽之地愈发落寞肃杀。末代赞普沃松嫡孙、贝考赞之子吉德尼玛衮这位落难王孙,乱发纷披,衣冠不整,双目茫然,灵魂虚空。心境之怆然更甚于秋风雪野荒草。此刻,奉命护送王孙西行亡命的两位白发老臣该踏上归程了,正双双向王子施礼,祝祷王子一路平安。老臣向巴措尼玛多吉手牵一骡,说道:“此行千里,其路迢迢,为臣仅有骡一匹奉上,可作乘骑,以备不时之需。”
  另一老臣觉绕帕夏拉勒双手捧一狼皮,说道:“其路迢迢,千难万险,为臣仅献狼皮一张,日里可为坐垫,夜间聊御风寒。”
  闻听此说,生不逢时的落难王孙掩面而泣,竟不能言。有顷,方才哽咽作答:“吾在上部(指阿里)倘能掌权,汝等二位可有站起之日。”
  朦胧泪眼中,天苍苍,野茫茫,前程渺渺。意冷心灰的吉德尼玛衮,口中如是说,说说而已;内心岂敢再做千秋霸业的帝王之梦'注'!
  谁也未曾料到,正是这苍凉秋日、荒莽之地的挥泪一别,竟就撩开了七百载古格王朝的序幕。
  但凡成就旷世大业者,诚如几大宗教的创始人,摩西,穆罕默德,释迦牟尼,乃至老子和孔子,古今中外政治家等等,多有出走、落魄、韬晦与冥思的经历。作为普兰、古格、拉达克王朝之父的吉德尼玛衮,虽说开创的是另一类基业,但这一落魄出走的经历无疑使他绝处逢生、柳暗花明。待到行至西土,抵达冈仁波钦神山脚下,玛旁雍措圣湖北岸,这位多灾多难的王孙方才幡然悟到此行意义深远,此处别有洞天:此际的象雄'注'本土已熄灭了昔时光焰,象雄十八王的遗风荡然无存,席卷藏地的战火烽烟远未殃及此地,土王们各据一方倒还相安无事。吉德尼玛衮或可称“去时凤凰不如鸡”,但终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按照与世俱来、四海皆准的正统观念,他高贵的骨系理所当然地被认可,被当地土王招赘做了女婿,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家国。随后,这位在卫藏失势的权贵理所当然地兼并了今被称之为阿里的西部藏区。待到他的三位儿子长大成人,吉德尼玛衮进行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分封。封地的选择以云彩形象为标志:大儿子选择了云彩汇集处的普兰;二儿子选择了云彩弯弯处的古格(扎布让,今扎达);三儿子选择了云彩最高处的玛隅(拉达克——日土)。是为普兰王朝、古格王朝和拉达克王朝……
  这便是“阿里三围”的由来。藏族历史称其为“三哀(王)占三环(围)”。所谓三环,即是人们对这三地的地理环境的形象化说法:普兰是雪山环绕的地方;扎达是岩石环绕的地方旧土是湖泊环绕的地方。
  自此,阿里高原一幕历史正剧开场。
  古代藏族文献中有关阿里三围的定义缺乏统一概念。至少有四种划分法。这是因为近千年间沿革中的三围及各围的疆域有大有小、时大时小、兴衰交替、聚散无常。稍后古格王国渐渐羽翼丰满,于三围中遮天蔽日;而直延至近代,拉达克王朝方才析离出西藏本土,被纳入(印占)克什米尔。
  现代对于阿里三围的说法多取上述“普兰、扎达、日土”三县之说。同时,作为当今西藏自治区行政所辖的阿里地区,除这三县外,还包括了噶尔、革吉、措勤、改则四县。其中后三者为牧业县,地处藏北高原。
  阿里地区位居西藏西南边陲。越过南方喜马拉雅山,是印度,是尼泊尔;越过北方昆仑山,是新疆。西方紧邻为克什米尔,东方连接西藏本上的后藏谷地和羌塘草原。
  古格时代是阿里高原的一幕历史正剧,但并非第一幕。
  西藏近年间兴起“阿里热”。学者,作家,美术家,摄影师,乃至干部们、百姓们,皆以一走阿里为大还愿。古格时代的历史文化之谜已足够诱人,前古格时代的古老象雄乃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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