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近年间兴起“阿里热”。学者,作家,美术家,摄影师,乃至干部们、百姓们,皆以一走阿里为大还愿。古格时代的历史文化之谜已足够诱人,前古格时代的古老象雄乃至阿里旧石器时代的无解之谜、阿里大山大水的神奇神秘更加令人迷醉得可以。我的拉萨朋友们,凡去过阿里的,反应都强烈;没去过阿里的,反应也强烈。
“北方人常说,到了天边啦!阿里可不就是天边!”——回回诗人摩萨,阿里归来数年,说起阿里还兴奋不已:“到了阿里,就像离开人世,去往鸿蒙初开的别的什么星球。那儿既无历史,也无时间。……那种无背景的静,是真静。”
他说他对阿里的总体感觉是:神气,大气,灵气,还有,悲壮。
“我们的车一直往西开,往西开,就觉着白昼怎么就这样长。我们都成了追日的夸父啦!”画家韩书力近年间两次去阿里古格王宫遗址,朝拜艺术之圣。首次到达古格,他们一群为之倾倒,认为发现了西藏艺术领域里的新大陆:仅就古格白宫天棚藻井,也足可出一本画册啦!古格画风,遥与敦煌相媲美,相辉映,岂是卫藏一带寺院壁画细靡繁琐之规范画风所能比拟!他说。他还想,古格画风在藏犹似鹤立鸡群,独树一帜,可否名之为“古格画派呢”呢?
小说家扎西达娃,透过阿里之夏风和日丽的表象,深入底里地感觉到阿里存在的不现实:它仿佛游离于西藏文化之外,是天方夜谭,是谜。他奇怪地发问,士著阿里人哪里去了。现今阿里人犹如……多流放者,你看狮泉河镇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神神秘秘。
六十年代曾在阿里当过几年记者的李佳俊十年前告诉我,在阿里的时候,平均每年吃进胃里一件毛衣。
另一位在藏工作了三十年的老记者,走遍西藏却有心有意不去阿里:“人说百闻不如一见,我才不信这话!我宁肯保留这份唯一的神秘和向往,免得失望。”
民俗学家次旦多吉也没去过阿里。他说他如果去普兰的话,必定要捡回三种彩石:一是外形椭圆、内中蓄水的雀卵石,一是四方黑色石,一是艳丽小红石。另外,扎达的树瘤也极有名:可作上等碗盏,可雕镀金佛像。
心宽体胖、总是笑眯眯的音乐家边多先生,特别乐意谈到阿里。不仅从民间音乐歌舞角度——当然仅此一点他便足可以去著书立说、去系列讲座、去拍成专题。同时,我发现在我所接触的人中,独有他对阿里最没有隔膜感。原因很简单。年轻时为了谋生,他多番赶着骡帮往返于拉萨——亚东——普兰之间。阿里组成了他个人历史的一部分。一九八八年,为民间歌舞的采风他又走遍了阿里,一往情深来自心智和感情的双重热爱与感激:首先因为历史。我们藏族人近些年来得知西藏文化可能源自象雄,而象雄就在阿里;第二是宗教。藏传佛教后弘期发端于阿里;而且阿里的神山圣湖也满足了藏民族精神需求。这一切,都是阿里对于西藏的特别贡献。
还有个名叫孙振华的人,曾在《西藏日报》社当过几年摄影记者,那时他就差不多成了“阿里通”。现正以安徽电视台编导身份,重返西藏拍摄喜马拉雅山脉的系列专题片。阿里既是喜马拉雅起始,兼之他受阿里行署之托将为阿里剪出六集风光片,所以一住又是一年。当初为动员我们去阿里帮助他进行编剧工作时,他谈过一系列的发现一系列的谜团。终极效果是:孙振华的古代阿里简直就是当年亚洲文化的中心!
姑妄说之,姑妄听之。说到底,能在阿里之谜尚未被揭开之前就能去先睹为快,该算是幸运的。
没有可能亲临阿里,只要得知过阿里这回事儿,仅仅听说过普兰、古格、冈底斯、象泉河这些名字,或者就看到这本《西行阿里》,也是有缘。
而对于这个地方,从久远时代起,我就有过一个承诺。
现在,我正在兑现它。
第一章 扎达——土林环绕的地方
——初见土林:独具的情境与情怀——古格城堡山风大作,陀林圣地暴雨将临——不见象雄,不闻象雄——古格十三发现——古格名人千古传奇:益西沃,阿底峡,仁钦桑布,甘丹才旺——反躬自问:干吗要关心这段历史,究竟关心它的什么——暮色窑洞,如过往古人不闭的眼睛,瞩望岁月,千年沧桑——
是在夕阳将沉时分驶入土林地带的。扎达县城就坐落在前方几十公里开外的象泉河畔,此刻还不得见。这几十公里的路程全部需在土林的厢形峡谷间穿行——仅此一点,足够排场,足够奢侈了!走遍西藏,心目中充满西藏。充满了那些雪山冰川、寒野草甸、荒漠戈壁、河谷农田、原始森林,冻土地带上的膨胀冰河,各类地势环抱着的湖泊……土林,也许是我在西藏所经历的最后一种地貌了吧!我满意地想到,在句号之前,我总会得出一个完美的结句。
土林这种地貌并不普及,正因其个别,才格外地为扎达增添了神秘意象。此前多次听到过有关的描述与感叹,欣赏过大量写实的和经过暗房加工的彩色图片,脑海中早已密实地弥满土林和土林,但当三维立体的真实土林墓地在眼前涌现,还是禁不住地大欢喜大感动。寻常,土林在白炽骄阳下一派焦涩灰枯,只在晨昏时分才生动富丽。此际夕阳正好,观土林正好。依然炫目的光线斜射于山体,向阳的一面金黄起来,山纹明暗有致。土林——土质的林莽,全不见巨石嶙峋,虽然高耸伟岸。切近看来,是以细碎砾石与胶质土作横向叠合,层次分明;是以皱褶和沟壑作纵向蚀刻,深入均匀。在高而平的山脊之下,严整的山体酷似城堡碉群,巍巍然,浩浩然,瑰丽壮阔。
上林的组成形态相似于美国西部,大峡谷,但不似后者的狰狞险峻,而是严整平阔,从容不迫得多。听说,在特定季节的某些傍晚,土林世界妖烧狐媚,猩红如燃之炭。
就停车,就登临晚照中的一座小山,让目光信马由缰,穿越眼下层叠土林甫望。极目处是喜马拉雅岩石与积雪的峰峦,风起云涌,苍茫如海。在这种时刻,在我举目远眺,直到目光不及的处所,感到世界的大包容和目光的大包容的同时,正感受着只有在西藏高原才能体会到的我只能称之为的——“审美晕眩”。这是一种化境,是超越,虽然短暂。是我所神往的这一方独具的情境与情怀。
——人生如此有限,又为种种窘迫所困苦,短暂的超越成为必须:否则,便被平凡庸常的日子消耗殆尽,心智失去灵光,精神暗无天日。短暂的超越即心灵的亮点,它的不断闪现便形成光束光团,烛照人生。
有时就觉得,走遍天涯,仿佛就为一点一滴地寻找这瞬间化境。
这一情境再不会被忘怀,我拿变焦长镜头摄取并珍存起它。就使我永久地拥有了那片大壮美的时空。
夕晖之后便是澄明月夜。我们两台车在蜿蜒土林峡谷中行驶,月光清澈如水,土林半明半昧,世界幽静深远。古老的灵魂复活于朦胧山影中,我们就这样走向历史。
这是自一九九○年七月二十八日离开拉萨后的第八天。最初的四天全部耗用于拉萨——狮泉河镇一千八百公里单程长途。关于路线选择,从拉萨去阿里,名义上有南北中三条道,北路经那曲,要越过羌塘高原大部无人区,夏季雨水大,多沼泽;中路即我们往返行驶的拉萨——日喀则——拉孜——措勤——改则——革吉——狮泉河一线,此路海拔较高,沿途均为高寒牧区景色单调;南路则溯雅鲁藏布江而上,穿越大片后藏谷地直达阿里的扎达、普兰。这条蜿蜒于喜马拉雅与冈底斯两大山脉之间的路线不仅风光壮丽,气势恢宏,它所具有的魅力首先在于它是一条古今文化走廊。藏族文化策源于雅鲁藏布江上中游,因而这是一条生存与文明之脐。地图上虽标有明显的公路线,但它实际并不具备交通要道的条件:没有食宿、油料供应处,需大车小车结伴而行——大车既可装载备用油料,需涉水过江时还可助小车一臂之力。韩书力一行首次走南路进阿里,开的是一辆旧“解放”卡车,因路况不明,就在雅鲁藏布江上游一个叫做“帕羊”的地方,车陷江心,直在江边守望了七天才获救。夏季水大,我们的小车断断不敢单独前往。别无选择只得面南而叹,走这条单调复又绵长的中路。
向往十年之久的阿里终于成行,有赖于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的一项国际交流项目。此次由藏学中心文化人类学研究室主任格勒博士陪同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人类学副教授、藏学家南希女士,去阿里农区考察社会制度与家户关系的课题,格勒先生并带了他的两位学生和助手扎呷、次丹多吉,额外加上我,一共五个成员。但在阿里活动期间,我们的阵容滚雪球儿似的直发展出一行二车十人,恰如唐僧去西天取经,依次收伏了孙悟空、白龙马、沙僧和猪八戒。这十人中包括学者、作家、画家、记者和电视导演。南希教授初次与这样一群人打交道,对这种人情社会中的豪爽、潇洒、散漫、随意既不解,也不安。小团体中每增加一人,她都用疑虑的眼光语气询问格勒:这人是干什么的,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格勒则自始至终体现了他的康巴'注'性格,豁达侠义,不容置喙。这种康巴式的个人意志与南希美国式的个人意志不能不发生冲突。南希人生地疏,势单力薄,不免很快便败下阵来,只得听天由命,随波逐流。说来有趣,当我们致力于寻找人类文化的新标本之时,寻找者之间的交流与冲突正体现出人类文化尤其是东西方精神之间的异同,提供了不同文化心态的活标本。
结伴而行的另一车人是阿里地区群艺馆的画家韩兴刚,驾驶员杨成,拉萨来的女记者小杨,还有一位搭车的汉族青年商人。车是改装的并已丧失了加力档的北京吉普。全天行驶的沿途中,我们时常停在高坡,看他们如何下车,往轮后垫石头,推车,直到爬过一个个陡坡——整个阿里三围之行就是这么过来的。在狮泉河,我们同韩兴刚一见如故。疯疯癫癫的艺术家急切地想要尽地主之谊,陪我们下乡一走;我们生来乍到也亟需向导,就这样一拍即合,又经地区行署专员特许,便一同上路。从狮泉河镇的扎达县城,近路二百五十公里,远路四百公里,晨起出发,将近半夜方才到达。而年轻人们的车却久久不至。后来才知道是月光下的土林迷住了他们,不仅停车欣赏,且举行了虔诚而浪漫的祭拜仪式。此后每至一寺院一圣地(山,湖,神奇风光),每每如是。非西藏人虔诚起来比之佛教徒犹过之。不久连南希教授也屡屡施行跪拜大礼。恰成对照的是,自小便在母亲襟袍里远行数千里从康地前往拉萨朝过圣,幼年时便在寺庙里注过册,在浓厚的宗教氛围中长大成人的格勒,却以异乎寻常的冷静眼光和理性头脑接纳一切见闻。这位训练有素的学者,兀自走得太远:“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就时常认真地批评弟子们的不严谨,说我们神神道道,陷入传说不能自拔。他也进寺庙,也了解传说,但用的是知性的眼光和耳朵。每每看到汉人和洋人们拜神灵偶像,大大地不以为然:“雪山湖泊本无生命,人们赋予它们灵性罢了。”后来,他固执地谢绝了我们一群的盛情相邀,到了山脚,到底也没去转大神山冈仁波钦——人们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这真是一个有趣的位置互易。
我之从未屈膝顶礼,并非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只是向以为仪式毕竟外在,无可无不可,对此听凭感觉罢了。
象泉河正逢夏季涨水时节,陡峭的河床深切谷底,水声已充耳可闻。黝黑的土林山影层层环抱中,扎达县城的灯火闪闪烁烁。这里与拉萨海拔接近,杨树柳树葱笼掩映。从一棵乔木也不见、干燥犹如火星的狮泉河镇乍到扎达,眼睛和肺部同时感到了充满和舒适。我们将车径直开往县武装部,那里具有该县接待客人的最好的食宿条件。在西藏各地,部队与地方关系密切,是近几十年间的新传统。
早有一人守候在此,等待有日了。此刻听见车声人声,大喜过望,快步迎来。此人个头不高但很健壮,满脸胡须,身穿满身是兜的摄影服和数月不洗已不见本色的牛仔裤,头戴一顶半边上翘的毛呢礼帽,宛似“西部牛仔”——这人正是西藏知识界无人不晓的“拼命三郎”孙振华。刚满四十岁的老孙前些年很不容易地从安徽合肥调到《西藏日报》任摄影记者时就曾只身闯荡阿里,走过西藏的冰雪旷野和深山老林,拍新闻照和艺术照,拍了雅鲁藏布一条江。出过电视片《雅江纪行》和阿里、古格的几本画册,在北京办过摄影展,几度大难不死,一时名声大噪。他的经历成为传奇,他也就成为传奇人物。此番他以安徽电视台编导身份大举进藏,是部分地接受了日本某财团资助,要拍整条喜马拉雅山脉:从该山缘起的西部阿里直拍到余脉消失的藏滇边界。只不过好事多磨,此刻的孙内外交困,西藏有关部门出于保护文化资源的地方政策,阻止此举,并将此禁令通知各地。阿里之所以热情款待孙,是请他协助阿里电视台拍摄六集有关阿里的电视风光片。但孙所拍喜马拉雅迄今仍未获准;内部也困难重重。孙意欲请格勒当文化顾问,请我作文字撰稿,数月前他前往北京时曾有一晤。碍于西藏方面的态度,作为西藏人的我当然满怀忧虑,虽然我十分喜欢这项工作并乐于助孙先生一臂之力。
思贤若渴的老孙此刻满面笑容,由于感激倍加诚恳,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又握住格勒的手,连声的荣幸和谢意。并当即决定,鉴于我们从拉萨租来的车,车况人况俱不佳,难于安全完成此行,索性打发回去,改由孙振华人并车陪我们从扎达去普兰。在拉萨租车之事本为我一手操办,现在看来办得很糟。孙振华雪里送炭仗义相助,令我们一行感激不尽并皆大欢喜。
到导演老孙和驾驶员马师傅(后来换成耿师傅)加入这个小团体时,我们便基本上保持了一行二车(都是北京吉普,老孙用赞助来的车率先实行改造,将其后部改成高齐篷顶的方正铁箱,以便存放更多的必需品,韩兴刚效法之)十人的格局。这是一个难得的组合,学者、画家、记者、导演、作家,快快乐乐像一个吉普赛团伙。南希教授有些不快,她预感到她阿里之行的性质将要改变,大概还认为我们都是干扰。格勒则认为南希美国式的个人中心不适用于西藏社会,“我们要影响她,感化她,改造她!”
不论是出于自愿还是无奈,总之南希教授这个工作狂后来果然变了,随波逐流了——当然就可爱了。
格勒还决心把他的康巴性格及人生观散播到全世界。后来在瑞士,我亲眼见到他如何在短短的十多天中,把端庄、严谨、勤勉的房东伊莎贝尔小姐劝导得一反常态,居然故意上班迟到甚至就不去上班,还得意洋洋地自以为很东方很西藏,很豪爽也很潇洒了——极严格的科学态度和极自由的牧民天性就这样天衣无缝地融合在同一个格勒身上。
扎达所在的象泉河流域曾是古代象雄的中心地带、这一大河流域曾发祥了本土宗教、文字、医学等流泽深远的象雄文化。我在藏北的那曲、巴青等地,在藏东林芝一带,就多多听说了象雄、阿里、本教、本教祖师的传说,心下思忖在传说之源能不是相关历史的汪洋大海!兴冲冲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