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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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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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足,共鸣极强,且善辩论,每到一地必与僧人打成一片。据他说人家听了他那一套套理论都很服他,所以他只要有机会就甩下我们,自己钻进寺庙或被僧人邀至家中不见踪影。夜间很晚才回来,蹑手蹑脚行至院门口就学狗咬狼曝,吓唬在车里睡觉的小杨。不几天,又打听出这个院门口曾发生过械斗:康巴人和村里人对打,康巴人寡不敌众,被打死二人,村民时常夜间听到鬼在叫,是康巴人灵魂未走。听到这一传说,小杨害怕了,搬回我们房间。这又是一个小插曲。
  愉快的科加给了我们愉快的生活。村民们不时送来炒青稞、糌粑酥油和新鲜菜蔬。我们迅速熟悉起来并建立了一些感情。南希兼做了医生。她的金属箱子里备有大量的止头痛治胃痛的药,还有外用药品。巴桑的妻子次桑珠的拇指一月前被刀斫伤,发炎化脓,我就领她来见南希,换过几次药。由于这些行医、作画之类善行感动了村民,将要离开科加的前二天,他们纷纷送来食品和作床铺用的毛织卡垫,分手时颇有些难舍。
  在科加村一住七天,说来难以深入到何种程度。但有胜于无,总比飞车观花瞄上一眼就走印象来得深刻。况且这种不深不浅的接触也恰到好处:科加的风光人事都使我们感觉到宁静美好的世外桃源。你看,天地间无风晴和,阳光总是明媚,天光山色多姿多彩,庄稼地里的青稞豌豆颗粒饱胀,即将黄熟。不久后,将要。举行环绕庄稼地的望果节仪式,将要收割打场,那之后,将迎来藏历新年,跳起世俗的和宗教的舞蹈,将要进行应酬土地神的仪式,过男人节,将要赛马,摔跤,听藏戏,歌舞升平;耕地,播种,盖房子;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然后,又到了明年的今天,永远的青稞豌豆又是颗粒饱胀,即将黄熟,又要翘盼望果节……
  只是,明年此时的注视者和冥想者不再是我。在科加村前的黄土路上,走过多少古今行人。我是它的一位既寻常又不寻常的过客。在它一年四季、年复一年的生活之轨上,也许只有我感觉到了一种悸动与活跃。注意到严整有序中富有诗意的变故在潜移默化地进行着。我看到这些变故充满了几乎每一领域:百年来婚俗的变迁仿佛还未结束尚未定型;神谕现象的消失仿佛出于无心:没能找到一个神灵附体者罢了;寺院的被毁与修复,但形制与内容的变更;诸如男人节、男女摔跤之类科加人的首创;科加已唱遍拉萨的流行歌曲:《昨天的太阳》,我们的到来则使全中国孩子的流行歌曲“请把你的微笑留下”传唱开,使我们也成为变迁中的科加的参与者……这一切,无不使我感到犹如喜马拉雅在自然科学中被称之为“活跃的边缘地带”一样,科加,乃至普兰也是人类学上的“活跃的边缘地带”。我时时感觉到在科加,源远流长的传统时常改道,致使宽阔的河床上尽是枝权流脉,从而使传统因了这些随意性和可塑性而不再显得像座冷冰冰的石雕,从而显得平易随和亲切。
  也许下这一类结论为时尚早。科加诸如此类的生活现象使我着迷。在我梦想做一个学者的那当儿,我下决心在不很久远的未来重返科加,深入了解这地方。为了巩固这一信念,也是同科加打招呼,行前我明确地回答了围观的青年和少年们的提问,告诉他们,北京吉普车首的两根金属棒叫天线(我们的步话机用的),我的名字嘛,马丽华。我还要回来的——于是,兴奋的年轻村民们大声地有节奏地重复着:“天线——马丽华!天线——马丽华!”
  后来,在转神山的那一天,我顿悟到我不可能做学者。要是不做学问了,我还去不去科加呢?
  科加自然不去理睬我的思量,照样我行我素,使它的一切都在永恒地进行。太阳仍然每天从东方升起,仍把康次仁雪峰染成金黄,只是眺望这一情景的人改变了。孔雀河水长流不息,但此时之水已非彼时之水。
  我们的科加就因生活内容的充满且恒变恒新,而永远愉快。
  第四章 在神山冈仁波钦的一次精神之旅
  ——印度教、耆那教、本教、佛教共同信仰的世界中心,冈仁波钦,一座东方的万神殿、奥林匹斯、文化之山——精神之旅:与自己的相遇——两百年间哪些西方人来过,来做什么——韩兴刚梦中千佛——历史与现实:我之关怀和焦虑的隐衷——神山的启示与加持——它给予的一瞥成为无限——
  冈底斯山脉是支撑起青藏高原地貌骨架的巨大山系之一。它西起狮泉河,东接横断山脉的舒伯拉岭,横贯西藏中南部绵延达千五六百公里。清康熙年间绘制青海西藏时曾被称之为“天下之脊,众山之脉皆由此起”。
  一般所用冈底斯一词,特指该山脉主峰冈仁波钦。冈仁波钦为“雪山之宝”,藏语。冈底斯之谓一般被解释为藏、梵语的组合:冈是藏语之“雪”,底斯为梵语之“雪”。著名的藏学家前辈、意大利学者杜齐教授曾认为“底斯”为象雄语。
  从地质学角度讲,海拔六千六百多米的冈仁波钦的雄伟壮观在于“近干水平的冈底斯砾岩(旧称凯拉斯砾岩)是西藏少有的构造变动微弱的始新世地层,这里群峰争雄的塔式和古城堡式的山岭也是西藏罕见的构造地貌类型。”(《西藏地貌》)
  从文化学角度讲,作为精神之山和信仰之山,冈仁波钦则是数千年间青藏高原、南亚次大陆不断积累叠加的文化堆积层:它是一座文化之山。
  迄今仍有四种宗教:印度教、耆那教、本教和佛教的数以亿计的包括蒙古人种、雅利安人种及一些马来人种的人群尊奉它为世界中心而虔诚信仰它。冈仁波钦是这四种宗教的万神殿,奥林匹斯山。
  佛教中最著名的须弥山即指此山。据《佛学小辞典》:须弥,山名,一小世界之中心也。译作妙高、妙光、安明、善积、善高。凡器世界之最下为风轮,其上为水轮,又其上为金轮即地轮也。其上有九山八海。即持双、持轴、担木、善见、马耳、象鼻、持边、须弥之八山八海为铁围山,其中心之山即须弥山也。入水八万由旬,出水八万由旬。其顶上为帝释天所居。其半腹为四天王所居。其周围有七香海七金山。其第七金山之外有威海。其外围为铁围山。因之称曰九山八海。瞻部洲等之四大洲,在此威海之四方。
  前佛教时代的象雄本教时期,作为本教圣地,冈仁波钦被称之为“九重万字(囗)山”,为雪域藏地之灵魂。彼时有本教的三百六十位神灵居住于此。本教祖师敦巴辛绕自天而降,此山为降落之处。本教僧人历来在此修行。其中一位曾于冈仁波钦山洞中修行十二年后,身如光一闪即逝。有关这座神山的本教原始形态,阿里唯一的本教活佛丹增旺扎一定知晓,可惜与他一再失之交臂。
  公元前六——前五世纪,在南亚次大陆与佛教同时兴起的耆那教也信奉冈仁波钦。这个耆那教在汉译佛典中被不那么友好地称之为“尼乾外道”、“无系外道”、“裸形外道”。该教曾于公元前后分裂为“无衣(裸体)派”和“白衣派”,并在中世纪得以广泛传播,直保存到现代。在耆那教中,冈仁波钦被称作“阿什塔婆达”,即最高之山,是耆那教创始人瑞斯哈巴那刹获得解脱的地方。
  印度人对于冈仁波钦——他们叫它“凯拉斯”——的情感源远流长,经久不衰。无须任何学者论证,凭感觉我就能理解这情感的由来:在南亚次大陆无垠的低谷平原上,北望是一排高峻奇美的冰峰雪蟑,雄伟神秘令人神往,远胜于自喜马拉雅北麓仰望它时的震动和惊叹——我是在著名的、似乎获过奥斯卡金奖的《印度之行》中,从银幕上得到这一比较的。其次,或者首要的是,北来之水灌溉着这块次大陆上的生灵田稼,洁净了人民的身心。于是,山川崇拜贯穿于古印度精神之园。早在数千年前的梵文文献《吠陀》中,河流即被一再赞颂:“啊印度河,其它河流像哞哞叫的奶牛跑向自己的孩子,用自己的奶汁喂养他们。当你来到这些奔流而下的河流前时,你像战场上的王,领导着自己的左右。”“光芒闪耀、绚丽多彩、不可战胜的印度河,带着千川百河横过田野,快中之快,就像一匹美丽的牝马一闪而过。”……
  古代印度人在对能为人们带来基本生存条件并涤清污浊罪孽、向上导往天堂的河流,感恩之余,对于神圣河流的进一步思索,即河流的由来,诱惑他们湖流寻源,穿越喜马拉雅,并大致寻到了冈底斯山脉。冈仁波钦高耸的积雪山巅,神奇非凡。五体投地的印度人分明看到了印度河源于此山,而恒河,也如绸衣滑下。印度人就这样诚惶诚恐地发现了宇宙本原和生命本原。他们把自己信仰的诸神安置于冈仁波钦——凯拉斯山上,数千年来对它顶礼不已。
  古代印度人认定了冈仁波钦为世界中心,众水之源。日月星辰皆以此为轴心往复环绕,并各行其道。在河流方面,西藏人与印度人说法类似,都认为神圣的四条大河:狮泉河(森格藏布)、象泉河(朗钦藏布)、马泉河(当却藏布)、孔雀河(马甲藏布,印度人则称其为黄牛河)都源自冈底斯山。除孔雀河经考证为源自喜马拉雅山兰批雅山口附近(在普兰境内),另有作为雅鲁藏布江上游段的马泉河的源头之一为冈底斯外,狮、象二河确切源自冈底斯山。这些河流自阿里发源,沿途汇集了来自雪山、来自天上的各路小水,浩浩荡荡流入印度后,源于冈峰北坡的狮泉河成为印度河上游;源于冈峰西侧的象泉河被称作萨特累季河;发育于喜马拉雅与冈底斯山前丘陵间的马泉河——雅鲁藏布进入印度叫作布拉马普特拉河,在孟加拉与恒河相汇;源于喜马拉雅的孔雀河,则系恒河支流哥格拉河的上游。这四条河在相距不远处同时出发,向着不同的方向,流过不同的地域,蜿蜒跌宕大相径庭过千里万里之后,重又在同一个归宿地——印度洋中相聚。人们在这一神奇事实面前,大惑不解之余,又仿佛于冥冥中获得了神圣意味的某种启示。
  于是,作为神圣中最为神圣的,古代印度人就安排了他们的至关之神居于冈仁波钦。从佛教所认为的该山为因陀罗(帝释天)的居所分析,当是对于印度教前身的婆罗门教的移花接木。因为在早期《吠陀》中,因陀罗即是古印度的主神,是万能之神,且是万神之中最受崇敬的神。在后来的印度教中,因陀罗仍旧沿袭了天界众神之王的冠冕,主管雷电风雨。
  印度教有三位主神'注'——创造之神婆罗贺摩、保护之神毗瑟奴、毁灭之神湿婆。其中湿婆法力最大、地位最高。虽然身为毁灭之神,但他尚有无数各具特色、各司其职的化身。既可毁灭,亦能创造世界万物,所以又称再生之神。他还是苦行之神、舞蹈之神——世界因了湿婆的舞蹈而运转而节律。有关湿婆的故事,在印度教经典中,在印度的民间传说中比比皆是。印度和尼泊尔的湿婆庙内不设偶像,只以牛或男性生殖器模拟作为湿婆的象征而向之祈祷祭祀。在文学艺术的描述和塑造中,他则是一个额上有目、颈缠蛇饰、头顶新月的形象。
  作为印度教主神之一的湿婆,其宫殿理所当然位于他们的凯拉斯山上。在那儿,他或者坐在莲花座中处于冥想状态;或者坐在山巅显现着慈祥面孔,而他的妻子乌玛女神,则坐在他的膝盖上与他一起度过未来。另外一个说法是,乌玛女神每日在玛旁雍措湖中沐浴,他俩千万年的交媾使精液积为雪山,由于众神的不满和诅咒,此地才成为缺乏生命的雪线荒漠。印度古代诗人们则认为湿婆的笑是白色的,冰峰雪岭由湿婆的大笑积累而成。
  公元四——五世纪古代印度最伟大的诗人迦梨陀娑曾在他著名的抒情长诗《云使》中,详细描画了这一圣地。该诗拟一药叉的语气,请求北行之云为爱妻捎信为全诗主线。药叉小神是掌管财宝之神俱毗罗的侍从,住在大神湿婆的凯拉斯山上。因药叉怠忽职守,被贬滴去南方树林一年。他拜托云使前往家乡传达口信以解念妻之苦。为给云使指路不免就多处谈到这座神山的特征,使用了大量的有关传说之典。这是不胜其美的诗人的冈底斯——因积雪而皓白的高山,仿佛新折下的象牙,白色夜莲一般皎洁地布满天空。有湿婆的坐骑白牛崛起的山峰,有十面王用臂震开的峰峦关节,有纪念持斧罗摩名声的天鹅门山口,山石因有怀脐香的麝常坐而芬芳扑鼻,岩石上印有湿婆的足迹永远成为信士献祭之地……头戴新月的湿婆已去掉颈上蛇饰,正手扶乌玛以步行为乐。
  《云使》把神山宫城描绘得优美香酥,临摹了诗人当代的世俗风情:上触云霄,珠宝铺地,宫殿美女,图画音乐,悬在丝络上的月光宝石点点泻下,有天上恒河冰过的凉风缓缓吹送。药叉们走上水晶造成的宫顶平台,台上星光辉映成花朵;女郎手执秋莲,发间斜插冬茉莉,应神仙们的请求常做一种游戏,寻找那些藏在金沙里的珍宝;多情药叉每天与仙女班头倾心谈笑,朝欢暮乐,而唇如频婆果的女人的松解的罗衣,被情郎用鲁莽的手扯下,一心想鸾颠凤倒。
  那儿,因走动而从发上落下的曼陀罗花,
  贝多罗的嫩枝片片,从耳边落下的金色莲,
  一些珠串,还有碰撞乳房而断了线的花环,
  都在日出时显示女人夜间赴幽会的路线。
  ——难怪有人说印度教是一种快乐宗教!冰清玉洁的冈底斯予文人以灵感。印度人对于圣山神殿的描绘在西藏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对于同一座山峰的感觉和描述,印度人的华美飞动、妩媚浪漫与西藏人稚拙淳朴、粗砺实在恰成鲜明对照,是全然不同的两类风情画。
  西藏本土有关冈仁波钦的传说多乎其多,如同断了线的珠宝随处散落。幸有迄今还住家在冈仁波钦峰下塔尔钦的曲尼多吉辛勤地串起了它,写成藏文的《冈底斯山简介》,发表于西藏佛协编辑的刊物上。内容包括:马年转冈底斯为何重要,世界和冈底斯山的形成;内部世界的形成;佛经中的冈底斯;噶举派对冈底斯的解说等。此刊物已发行二万七千余册,这在西藏已是可观数目。在阿里采访中,凡谈及神山圣湖者,莫不举此篇作为权威依据。我们在狮泉河便讨得一本,在科加村那幢土坯房里,就着微弱烛光,由亲爱的次丹多吉口译,我们一群记录——真够难为他的!这小伙子三年前还差不多不会使用汉字写信,要翻译这么艰涩的古典与术语,多亏了他的聪明过人。
  动笔前我曾打算摘要这一译述和采访所得,以便显示藏地人心目中的神山概貌。待到翻看了记录,立即放弃了这一事倍功半的打算。首先因为它们的琐碎,难成系统;其次因为各教派间说法各异,令人无所适从,介绍过此说,必得介绍彼说;其三则是这类传说中牵涉到数以万计的各级各类神灵、半人半神、僧俗人等。每一人皆典故,势必造成头绪繁多,大大增加讲述及阅读障碍。在藏十几年间的耳濡目染、多方求教,尚且使我难及二三,何况对西藏不可望亦不可即的人们?总而言之,面对着同一座物质的山体,不同民族、不同年代、不同宗教和教派所罗列叠加其上的文化地层,令我首先就感到了人类想象力的空间无限。这六千六百五十六米的雪峰之巅如何就承受了这么多不同的宇宙观、人生观、道德观和民族心态与风格。试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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