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目光由一己转而投向人类整体。
就这样进入了一个新境界:唯有成就感。
特别具有深刻和长远意味的是,此刻,我走向了阿里的时空,走向喜马拉雅,走向冈底斯。并在圣山灵光笼罩下反观并肯定了半世人生——在我有限的生命已进行半数之时,我领悟到此后的生命历程将不同于昨天。
昨天的太阳已逝,今天的太阳升起。从一己之茧中蝶化而出,从此拥有了广阔世界。
冈仁波钦的冰雪之冠在朝圣之路上第一次闪现,是在沿山道行进了两个小时以后。路侧两座岩石山崖口之间,距离切近的冈峰突现出它金字塔般的形体。冰雪覆盖下的水平纹里如整齐的台阶直叠砌到峰顶。峰顶则在疾行的浓云间隙忽隐忽显。其上冰川流痕泼洒淋漓,使凝固的山体具有动感。已可感到凛冽寒气扑面而来,这是转山全程中最近距离的仰视:这黑白相间的庞然大物咄咄逼人地迫在眉睫!已可感到它坚硬牢固的质地,是金属与水晶的合金,阳刚、洁净、峥嵘、沉静的雪山之宝!莽莽苍苍浩浩淼淼的高原山族中,它以非凡的形态和气魄傲踞山结峰丛之蕊。山族中芸芸众生们,那些草的山、顽石的山、积雪的山都朝向着它,如众星拱月。
冈仁波钦的存在是大自然的非凡创举。对于它的发现则是人类的非凡创举。鸿蒙初开人类时代的黎明熹微中,那些曾把粗陋的石器遗弃于玛旁雍措湖畔的先民们最早望见了它,便就认定了它具有一个比人类更坚实更伟大的灵魂;古象雄的部落酋长、王公臣民匍匐于它的脚下,祈求这位最具雄威的保护神之翼的护佑;那些沿印度的河流上行,一心想要攫住生命之源的古代印度人从第一眼望见它时便五体投地,几千年了也不肯起身。
直到近代,它继续被发现。这一次是被另一半球所发现。那些赌了命来探险的人们用刚刚发明的摄影机和黑白照片把它介绍给了全世界。由此又引发了多少终生的感动和神往。
一位杰出的当代中国作家,就曾经由一本中亚探险史插页凝视过它。作家忘记了山名,记忆和描述也略有走形,但在他成千上万的读者中,独有我读破了他的困惑——他追忆道,“那山是在一个山结正中,四面八方耸矗着著名山脉的顶峰主峰。它并不高于那些群峰,但它却浑圆怪异地从那山结央心升起,像一万只茫茫白羊中蜷着一头漆黑的驹犊。群峰都披冰肩雪,只有它如黑玻璃黑水晶,刻着坚硬光滑的纹理线。群峰峥嵘如吼,只有它静若处子。群峰组成一片山的狂涛骇浪,拥戴着神秘肃穆的这异情异色的它。”
——的确冈仁波钦无疑。遍走世界,唯它风骨姿态神情独具。
由于无以得知该山方位,作家简直不知如何到达。他说他曾幻梦般感到应当登上天山西部的某一座主峰来眺望它;而且若想看得真切而激动,非要经特克斯溯水而上,绕过玄类西行的经路——木素尔冰岭关隘,从清朝卡伦(哨所)的波马边界攀援,紧贴着苏联国土靠近雪线,最后,在伟大的汗腾格里冰峰之巅眺望它才行。
还有些感慨:“如果鲁迅的环境是在这群山之间,我想先生就不会再用匕首去攻打粪土了。而且,中亚会增加一个虔诚的信者和一批绝好的赞美文。”
这位自豪地声称拥有内蒙草原、新疆文化枢纽、伊斯兰黄土高原三块大陆的了不起的作家,至今未能到达最高的一块大陆,未能如我置身于神山脚下,任寒气扑面,任情感升沉。
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可能。只有冈仁波钦,是无限至极。
谁来到过这里,谁就懂得了神圣永恒的含义,就理解了中、南亚多神崇拜何以源远流长。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能将这颗长久地为高原的皇天后土所感动的心再次撼动的,唯有此山了。除此,还有什么能够感动和被感动呢?
还有,还有为之怦然而动的一颗心。那是文学之心,是未泯的诗心。
足足有两年时光,我若无其事地既不写诗也不读诗。但只要偶尔不慎,信手一翻——“霜打松了玉米壳……”
“午夜一片闪亮,正午一片紫光……”
“哪儿我能找到我的灵魂,那颗四叶草宝石啊……”
只要瞄上那么一眼,我就觉得走火入魔,魂飞天外。所以我绝不能读诗。做诗人于我来说过于奢侈,过于的贵族。有那么多切近的现实人生问题要思虑,并为民生所系,如何去写疯狂的石榴树,如何去画疯狂的向日葵?如果一颗诗星不幸殒落,那可不是个人悲剧。两年来,我仰望的是那些文化巨人,那些学识渊博的学者。在北京大学的两年中,如学童一般认真听取那些历史、哲学、文化史的课程,寻找思想武器,寻找何以不如人的因由所在。当然这寻找是持久的,具体的,并且广阔深入的。于是我在三十五岁的年纪学起英语,我想使后半生改弦更辙,便把所有可能干扰这一走向的统统锁进心底——诗是首要的牺牲。
然而,在这怦然一动中,诗心破门而出。就为这刹那的感动、长久的感动、深广的感动,该以冈仁波钦为背景为线索,写一部长长的史诗,献给我的艺术、哲学、历史和宗教。不是现在写,不是近期的将来。待到能够到达的最高境界时,待到能够以诗表达这种境界时。
要是听到鸟鸣就动心,看见小草也感慨,望着道班工人懒散的工作也忍不住想说声谢谢,注目于晨昏月光星汉就难以自持,感受一点温情就想回应,看过草原上的白云也觉得不虚此生……就凭这样子,我当什么学者呢!
我之不能做学者,全在于我的不经意,不细致,对于现实具体人事。正如我只能承接和享受阳光,而忽略太阳本身一样。我不耐烦留心他们日常起居中的一切细节,他们的分工及操作过程,我关注是在其上的精神和意味。这些精神和意味由繁琐的日常生活发散弥漫开来,超越了现实。
那是文学。那是诗。那是在冈仁波钦山下的顿悟和重新获得。
自然的变化数以亿万年计,留给地球一个丰富多彩的外部世界;人类从冥冥中走来只有暂短片刻,却创造了一个五光十色的人文世界。纵使诗人之心不可雕为学者之心,但我想无限接近这些自然、人文学科。它们是我的文思的最坚固最广大的背景和基石。
转经路上,时而迎面碰到按逆时针方向转神山的本教徒。其中还有一对老迈的夫妻。每回碰到,都注意询问一下从哪里来的?被问者总是友善地回答,是从贡布(林芝地区)来的;是从了青来的;是从巴青来的。总之没有阿里本地来的。在本教发源地的阿里现仅存一座本教寺一位本教活佛丹增旺扎,不多的信徒不是投奔他的教义而是信赖他高明的医术。在冈仁波钦这座原本本教大神山之侧的一座黑色小山,是本教之山,当初米拉日巴斗法获胜后应小本波请求赠送的。好在多神教的各宗教间并非如唯一神教那样排斥异端。在西藏、在国内、在印度尼泊尔,相互间都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宽容。在法定印度教为国教的尼泊尔,许多人通常祭拜过印度教寺庙后,又去顶礼佛院。
一路迤逦高高低低的玛尼堆,客观地成为路标。尊麻丛青翠招摇。只背了一个相机包的我轻松地行进,不与任何人为伍。偶尔坐在山涧石崖上休息,殷切地注视对面山崖那一线飞瀑,它飘飞如雾,它就这样岁岁年年。云遮雾障,不见神山。近旁棕色山峦钢铁一样沉默无语,我没带那个记录神山一应传说圣迹的本子,不打算核实沿途那些穿凿附会的典故,不朝拜圣迹,这是一个纯粹的感受空间,是心灵圣地。
南希的情况不佳,她新近感冒了。忠实的扎呷不离左右,随时背上她脱下的棉衣,又随时为她披上棉衣。杨成不当车夫,独自跑在最前边。次丹多吉和韩兴刚两个自有其秘密,不放过沿途每座寺庙。小杨则因与小伙子们发生了些纠葛,赌气临时寻了一位憨厚的南方(浙江?)青年为伴。走兴正浓时,次、韩二位叉腰挡在路旁,说现在就改道,过河,去招待所住宿。用手指指西北方,一排石头屋。余者哗然高声叫嚷不累不累,真扫兴!次、韩分辩说,马上就要上一大坂,翻卓玛拉山,极难走,直到转山结束也没有第二个招待所啦,过了这村,没那店啦。我和杨成、小杨死活要走。南希说话了,她说她需要休息。
招待所一排数间平顶小房,位于直热布寺庙之下。当初果藏巴开辟转经路,行至此处,发现一头雌性野牦牛。这野牛是森东玛(狮头空行母)的化身。果藏已明白这是引导者,便随它前行。走至一山时,野牛不见了,只见到一牦牛蹄痕(至今犹在)。果藏巴进得洞来,嫌洞太矮了吧,拿头顶了一下,留下头印(至今犹在)。果藏巴在此修行九年九月零九天,放帽子的地方留下了帽子印(至今犹在)。直热布——母牦牛角洞。我们就去直热布寺内朝圣,这个寺的简陋殿堂形同虚设,圣地是其中的直热布修行洞。此处僧人所介绍的是神母牦牛以角抵洞(而非果藏巴以头顶洞),我们果然看到了洞顶留一长长弯弯的痕迹。洞内供有果藏巴的小小塑像,是慈眉善目白面佛像。而供台上则有不知何人所献的足有一米多长的牦牛弯角。单个的一米多长,不知那牦牛有多么硕大呢!
韩兴刚兴奋癫狂。前一次他来转神山时艰难备至,尤为惨痛的是车行至神山背后的大水中,被急流冲翻,险些丧生:车在水中浸泡了七天才被人救起;他在那七天中饥寒交迫。所幸那一次转山,当夜也宿在此地,在风雨声中他居然做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梦,梦见身处一金碧辉煌的佛殿,有多得数不清的金光闪闪的众佛分列两侧。正疑惧间,位居其中的主佛面向他开口清清楚楚地说道:萨朱觉!自此,韩兴刚如获真谛,又如入迷津,逢人便请问这三个音节是藏语、是梵语还是汉语,是什么意思?当然,没人能解答。与次丹多吉初次相逢但一见如故,又听次丹多吉念一口好经——次丹多吉念经声音、感觉之纯正之浑厚,连专职喇嘛也惊诧——又听说次丹多吉五年西藏大学藏文系接触了许多宗教经典根基不浅,早在扎达时就迫不及待地将此梦抖落开来。次丹多吉听罢大惊:韩做梦处正是传说中的千佛殿呀‘然后眼睛眨都不眨一本正经地说:“萨,是萨迦寺的萨,朱是帕木朱巴的朱,觉在藏语是佛之意,在汉语里是觉悟之意。佛的旨意暗示你与苦修之道有缘。今后你要走精勤苦修之路,方成正果。”那时我正在一旁,听了这一牵强附会之说,笑破了肚子。韩兴刚却钦敬复加惶恐地请教具体之法,鼓励得次丹多吉越发信口开河。自此他们逢洞便钻便拜。之所以坚持下榻此处,也是他俩早已密谋过的:朝拜果藏巴——米拉日巴修行地是其主要目的。
真是无巧不成书。韩兴刚在此地所做佛殿众佛之梦,正应了一个传说:果藏巴为此地看风水,只见天呈八瓣莲花,地呈八宝吉祥,背后是千佛神殿,前面的三座深色山分别为三估主的文殊、观音和金刚手。
心诚则灵。信则灵。吉兆对于小韩来说多多的有。小韩激动地告诉我,刚才去山上那座庙,顺便向喇嘛们提起他为今年春天刚降生的宝贝儿子所取的没意义的名字,叫加太。寺里的老喇嘛听后答曰“有意思”:今年是大吉之年,马年。又是铁马年。铁和马在一起上上大吉。藏语的“铁马”正接近加太此音。小韩听罢惊喜得险些昏厥过去。
还没完呢,我们在这简陋的房间用简陋的晚餐时,来了两个抱孩子的藏族妇女。小韩热心地为她们倒茶,递食物,关心备至。吃完了,喝完了,一妇女从袍襟某处摸索出一镜头盖,递到小韩手上,说是刚才在河边捡到的,四望无人,但一想就觉得应该是这位身穿红蓝尼龙绸、长着大胡子的人的。
小韩惊异不止,连称“缘分”。
大家格外开心,独有南希一人不乐。脱离了虽然时常争执吵架的格勒的监护,南希感到孤独。尤其令她愤怒的是,她所喜爱的做甜茶的印度黄糖和奶粉忙乱中居然没带上。连说酥油没有,奶粉没有,肉也没有。方便面?没营养!肉罐头?不吃!“你们自己喜欢吃的都带来了啊!”一赌气,拿着次丹多吉在普兰桥头市场为她买的带皮花生坐在门口顾自吃了起来。大家面面相觑,又忍俊不禁,觉得这位美国学者真正是放下了架子,向我们这群年轻于她的人们撒起娇来。趁她听不懂,大骂美帝国主义、历数美国人的自私、蛮横和霸权之类。随后,杨成教她学汉语,五官。南希就压扁了嗓子大声疾呼:“鼻子!”“眼睛!”“耳朵!”
于是众人捧腹,眼泪都笑了出来。
黄昏时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雪。当雨止雪霁,雪水便不紧不慢地从房顶渗漏,小房间里不久就聚起几江水。别无去处,只这一间房。大家比量半天,认为充分利用空间的办法,是南北向作两排睡。但南希看好了北墙一干燥不漏雨处,东西向铺开鸭绒被。大家不免嘀咕。我心里也别扭了一下。但随即想到此前她所受到的美国式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也就坦然。尤其想到她在西方一向的生活方式,能与我等同甘共苦就又心生敬意。南希在美、法、瑞士各有一套住房。其中洛杉矶那套是花园别墅,院内小桥流水。白肤色的南希具有部分犹太血统,先是毕业于美国的大学,后就学于英国东方非洲学院,后于瑞士学了藏语。起初研究尼泊尔,是在尼泊尔被她发现了藏族。就从生物遗传角度研究藏人骨系;从经济、心理等多角度研究藏人婚姻家庭方式。已有多部著作问世。听说现今的美国人中已有二十余万喇嘛教的信徒。南希则是在多年的学术考察中接触到这一宗教的,潜移默化中,南希虔诚起来,她不仅坚持转神山,转山途中,逢圣迹便跪拜,逢寺庙便布施。后来,她还把在玛旁雍措装走的一水壶圣水,带到地球背面的家中,倒进院内水池;归途中在萨迦寺她获得了一根加持过的红布条,数月后在洛杉矶,格勒见她仍系在颈间。
此前的二百年间,来过神山的西方人大约不下百人,皆为非法入境者。其时西藏在世界地图上尚属空白,而西藏地方政府严禁外人进入,违者驱逐或杀。与南希不同,那些人的功利目的在于:一、为绘制地图、为探测河源、为采集标本的科学考察;二、经商;三、打猎和登山——西方人总是捕食动物一样历史性地扑向自然。在普兰外宾馆寻到一本英文书《神山》,我们央求南希教授拣重要处读来,请格勒老师口译,仅仅几个晚间,我们就弄明白了两个世纪以来,有哪些欧洲人来过神山,来干什么——第一批到达阿里并转了神山的有两人,时间一七一二年。
一八○八年,有个叫莫尔的人来阿里购买珍贵的羊绒(经克什米尔加工成毛衣每件价值达二百美元)。此人印度人装束。他转过神山,经噶尔昆沙去往拉萨,返回时买下大批羊绒,用山羊作驮畜。行至玛旁雍措时,驮羊死去很多,当他试图去尼泊尔时,被抓获关押。
一八四六年又有人来到神山,他想追溯象泉河的源头是否在妖湖拉昂措。结果虽各自找到了妖湖和象泉河,但未找到连接处。因为他必须小心翼翼以免被发觉,只能在夜间经过普兰。
两年后此人的兄弟沿着象泉河进入西藏到达拉昂措。这个人首次发现了神湖玛旁雍措和妖湖拉昂措之间连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