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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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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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法王的发迹地,后来王宫才搬迁去了曲松。色吾的意思是金子很多的人家,“金王”。或金王之地。贯穿拉加里国土的,是色曲河——金河。传说河中金如石头大小。被历史弃置于此的色吾乡很荒凉,带着深秋的落寞。海拔有点儿高,似乎以牧为主。乡政府跟前是一大片开阔的大草坝子。不知八百年前是否这样。
  去洛村不通车,我们理直气壮地租马来骑,第二天一早沿着草坝尽头的山谷打马前行,神气活现。一路有些历史的遗迹,倾把的塔,或烽火台。我们骑着马照了很多像。这一次去洛村的除了李永宪,还有嘉措、扎西达娃和阿龙。
  接近洛村的山崖上,布满了洞窟,有些阿里扎达、普兰一带的意思了,当然数量要少得多。这就是考古学家李永宪他们发现的早期佛教艺术洞窟“牛鼻子”。
  牛鼻子是个形象的说法,指洞窟的形制。在敦煌早期洞窟内,才凿有这种立柱。我们沿陡陡的山攀上去,钻进一个不小的窟,里面已做了百姓的柴草房。有人帮我们清理了一番,让我们拍照:顶部的图案,墙边的浮雕,佛像的背屏,但佛像早已不在了。
  经研究,考古学家说,这一带洞窟艺术应该是佛教后弘期早期传入的,时间大致在公元十至十一世纪。其开凿形式与敦煌相接近,其艺术风格则与阿里近、与藏地中部的卫藏风格远。像这样的洞窟,在洛村的村前村后共有一百多个。
  当地人其实并不注意这些艺术现象。他们说,这些山洞名叫“盖巴当布”,是早期人居住的意思。说早先没有房子,人们就挖了这些山洞来住。后来才供了佛,俗称“牛鼻子”。
  山谷尽头的洛村是个不小的村庄,一大片山坡挤满了房子。山腰上方有一座寺庙,名罗曲丹寺,是拉加里王的寺。寺上方一处高高大大错错落落的旧房子,就是杰赛冲康王子出生房子。
  色吾村村长索朗旺久坐在寺庙的门廊石台上讲村史,说其实是讲不清楚的。村中八十岁的老人也讲不清。但对于老房子,索朗旺久说,第一代拉加里王的孙子就出生在这里。因为此地是拉加里保护神所在地,王室出生神所在地。最早的王们在别处无子,只有洛村的风水好,神情护。嗣后,凡王后生子必到洛村,老房子。这习俗一直延续到一九五九年。这老房子就分给老百姓住了。
  索朗旺久还记得小时候看到的王妃的仪仗:寺庙组织了欢迎仪式,幡旗飘扬;僧人们在对面山头吹螺号,百姓们在四面山头煨桑烟。王妃的马队共有二十多匹,前呼后拥,沿着山路浩浩荡荡过来了……
  拉加里王每年在夏季的藏历六月和入冬前的十一月来洛村,每次停留两三天,敬神祭祖,接见百姓。
  后来在拉萨,八角街头的一所普通的房子里,我访问了一位拉加里三的后代,他说直到他奶奶那一代,还在杰赛冲康里生孩子呢。从他母亲开始,就随便在哪里生了。我把拉加里王宫遗址的照片拿给他看,可以选留一张作纪念。他看了一眼,微笑着还给了我,说不要。这是藏族人的洒脱。
  扎西达娃在整个采访过程中一直若有所思,我见他对老房子表现了兴趣。我猜想他在盘算着些什么——这显然是一个好题材,趁机可以大作文章,一部世界高地的《百年孤独》或《族长的没落》。
  古格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别具风格的宗教艺术和消亡之谜大噪于天下时,拉加里耐人寻味的本土文化意味却没能引起必要的重视,一直被冷落。
  拉加里王宫下方的河谷平原上,有一处拉加里王的夏宫。不知从哪一时代起,拉加里就摹仿达赖喇嘛的形制,建起小布达拉宫、小罗布林卡、小龙王潭和传召法会等等,俨然一小拉萨。这处小罗布林卡,就是最后一代拉加里王在五十年代初去内地参观,依照内地汉式古建筑建造的。现在县政府大院内闲置已久。但原先的宫墙及其它建筑例如王宫浴池已不复存在,林卡也被新建筑所毁。
  我们瞻仰了高坡上夕阳中的拉加里王宫,古老的墙。只有古老的墙才这样高耸仰不可视,墙体才这样宽厚,显示着一个试图坚不可摧的王国。
  我们遥望着当年,拉加里王,这位百神之王,身穿松赞干布的服装,披着齐肩卷发,手持先师的白牦牛尾拂尘,脚踏红地毯,在盛大的仪仗中昂首而过,从王宫步往四十个柱子的甘珠尔经堂。
  从拉加里开始,我觉得越来越近地接触到藏地本土文化之源之精神实质了。
  我们几次到达了藏南的藏王墓。藏王墓在琼结县,木惹山麓,东嘎沟口。东西长两千多米,南北宽一千四百多米,河谷地带一座座人为的梯形小丘。对此,我可不打算作一般性的常识介绍。例如引据史料这样说:墓内一般分几室,陪葬哪些贵重物品。《白史》说,吐蕃“君死,赞普之乘马、甲胃、珍玩之类皆人墓。”《国王遗教》载,“墓内九格,中央置赞普尸体,涂以金,墓内装满财宝”之类。
  考古发掘资料表明,远在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直到整个吐蕃时期,西藏地区的丧葬方式以土葬为主。人殉制也是存在过的,早期墓葬中有所发现。那时此地人也像汉地人一样,事死如事生。这反映了肉体死亡后灵魂永存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观念,人们关注的是死后的生活。
  不想作一般性介绍,我想猎奇的是继人殉制之后的藏地独有的守墓人制。
  对此我虽早有所闻,但地区文管会的强巴次仁这一次介绍的足够详尽了。他带我们去松赞干布墓一侧的守墓人小房遗址处指指点点,上了镜头。
  过去守墓人就住这地方,后来盖了这房子。守墓人制度属于本教人殉制延续。由杀人祭祀变为人不被杀而守在此。
  守墓人一般由藏王的贴身奴仆或近臣担任。谁能被选中对他的家族来说是一件幸事,这一家将世代接受王朝供养,享有土地奴隶等封赏。但对于他本人来说,却很不幸:他其实是个活死人,将终其一生不得与外界活人接触,有人来祭祀,他必须回避。只能吃供品,也像被祭祀的。
  当然,仅有供品是不够的。守墓人也有补充食物的来源。周围百姓们的牛羊不小心跑到墓地上来了,守墓人就有权把送上门来的牲畜据为己有。方法是,把牛羊的角经烧烤后拧一个弯儿,表示已成为守墓人的财产,然后仍然放回,由主人家继续放养。供品不足时,守墓人就可以杀来充饥。
  取消人殉制据说大约在公元七世纪松赞干布祖父辈,守墓人制实施,应该是存在了两百年的。后来吐蕃灭亡,又兴起了天葬,既无藏王,也无墓可守了。但守墓人烧牛羊角做记号的做法却保留下来了:强盗们效仿了他们,把百姓的牛羊角烧变形,需要时理直气壮地取回。
  不久前,当一群年轻的考古工作者凝视雅鲁藏布江北昌果山谷的农田村庄,有谁说了一句:河谷台地发育如此之良好,古人类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居住呢?为了这一先入为主的设想,他们整整寻找了一个星期——仅仅一个星期而已。灿烂夕辉把他们引向一片泛着金光的沙丘地:满地的石器、陶片、灶坑之类,迫不及待地显现出一个新石器时代遗址。
  从成都、北京、加德满都各地飞往拉萨的航班都降落在贡嘎机场。机场位于雅鲁藏布江南岸。离机场不很远的江北岸,南北向的这条山谷就是昌果。昌果——打开的门,还含有崎岖险要的、狭窄的意思。可以乘坐机动木船渡过宽阔江面,但车是上不了船的。江北岸一长溜密密的杨树林,从江岸沙滩一直伸展到山脚。临江山坡是多吉扎寺。多吉扎寺是山南宁玛派三大寺之一:东有琼结白日寺,南有扎囊敏珠林,北有贡嘎多吉扎。
  多吉扎背倚之山像条龙,多吉扎寺在龙的心脏位置。解放前国民党时期曾有内地汉人地质学家来看过,说寺址在龙的掌心里,这个寺会发达。但迄今为止,多吉扎似乎就没怎么发起来。先是它的前身,据说古老到佛教后弘期一开始就建在了阿里和藏北之间一个叫桑桑拉扎的地方,后来在拉藏汗时期战乱中被毁,搬迁至此。又据说此寺名是内地皇帝给封的,是金刚岩的意思。鼎盛时僧人多达三百。文革中曾一度幸免于难,作为区乡粮仓一直保存到七十年代中期。但一九七五年时,粮食全部用于扶贫,寺院就空了。一九七八年,县里盖农科所需要木料,就决定拆寺运木料过江。但刚拆了寺不久,三中全会就召开了,宗教政策就落实了,各地纷纷重建寺院,多吉扎寺又忙着搞修复——又一个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现在多吉扎寺只有二三十位僧人,但多种经营搞得好,购置了榨油机压面机和渡船等为群众服务,就是仅有一人过江也要为之摆渡;每年还为当地百姓们免费运送化肥。所以多吉扎寺就成了自治区的先进集体。
  多吉扎寺在昌果谷口西侧,与它相对的东方的山恰成了两扇敞开的大门。两面山坡各有两位全副武装的天王把守。它们刻于何时,为何人所刻均不得而知。我们所见到的,是新近又被人在原型上重新刻过。两山之间谷口正中有一小石山,当地人说,这是昌果的门闩。
  这扇向我们打开的门真是意味深长。
  强巴次仁是这群考古工作者中的一个。在这片遗址尚未正式发掘前,他又把我们带到了这里。我们来的这一天恰好也是太阳偏西时分。在这片沙化严重的空旷之地,我们像贪心的老大那样把那些先人们精心打制的大大小小的砍斫器、刮削器、带有明显剥制痕迹的石块石片,装满了每一个口袋。我们欢天喜地地东张西望,迫不及待地用手创沙坑,选择那些带有各种绳纹的夹砂陶片。强巴次仁看了,挖苦我们说,你们怎么不知使用石器呢?茅塞顿开,我们手持先人使用过的石器来发掘那一时代。
  昌果沟的发现是巨大的。不仅有至少这一处裸露于地表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专家们初步分析它大约有三四千年的历史;在谷地另一处发现的冶炼遗址,发现经高温烧灼过的焦土和结成琉璃之物;还有沿江石壁上新发现的动物岩画。其风格与藏北与全藏游牧民族所为的岩画大致相同;在同一片石壁上,还有藏传佛教内容的摩崖石刻和六字真言。谷地里还有古墓发现。谷口则是宁玛派那座有名的多吉扎寺。
  昌果沟浓缩了西藏历史几千年。昌果乡的百姓也热衷于古老传统。至今每逢年节,男子们还跳一种甩辫子的腰鼓舞,据说那是一千二百多年前修建桑耶寺时传下来的。共有八种舞,每种十八段,表现内容有区别,例如其中一种表现动物的,大象漫游、乌鸦跳跃,野牛踱步等。每逢藏历年初五初六初七表演。地区举办文化节时也去会演。为了表演这种腰鼓舞。男子们特意保留了长辫子。
  除此,这个乡还保留了赛歌传统。与邻乡赛歌一唱七天七夜不重复,一共唱了五百四十首。领歌者六十岁的次仁老人跳起舞来像个孩童。
  我们在这个文化山谷流连忘返,暮色降临时才匆匆搭上一个手扶拖拉机赶往渡口。铺满砾石的滩地险些把我们的五脏六腑都颠了出来。赶到渡口时,已是夜色深沉。古道热肠的昌果人一直在船边等着我们。寂静的江面上随即响起了发动机的鸣响。月光下的江面如梦似幻,清明的月曾经照耀过那些制作石器和陶器的人,在岩壁上作画的人和那些安息在古墓中的人。那些人已经作古,我们还活着。
  那一时代的遗物被发现了,那一时代的某些工艺其实仍然存活于民间。从对于制陶村的调查我们发现了这一点。在某篇文章中我看到人们把这种工艺说成是原始时代的活化石,如果不作为贬义的话,我想是这样的。
  雅鲁藏布江中游南岸有个有名的扎囊山沟。扎囊沟内素有手工业传统。城镇乡村中的编织、金属、雕刻、漆绘各类手工业作坊遍布,还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制陶村名叫赞域。
  赞域坐落在沟内一侧开阔的洪积扇上,一漫坡平顶的藏式石头房。周遭山色橙红,砾石遍地,不宜耕作。也是自然环境决定了生产方式,这个小村庄就靠山吃山,以制陶为业。全村六十四户人家,制陶专业户就有五十七户。其余七户大都为单身家庭,务农或打工,也偶尔雇人来家做做陶器。这村庄的其它财产也紧密环绕制陶这一主题:仅有农田四百亩;牲畜一千二百头,是驮运陶器的毛驴、提供酥油的奶牛和作为肉食皮毛来源的羊子。
  赞域的制陶传统至少源自新石器时代末期,而且似乎自此就没有中断过。
  《扎囊县文物志》记载,经考古工作者测量的这一遗址规模,大约有二十五万平方米。村人不晓年代,只依稀记得一个古老传说:一位名叫波丹那的神仙老人传授了这一手艺。并且令村人自豪的是,这是赞域人的专利,外人学不去。集体化时期公社曾组织四个生产队的社员学做陶,从赞域请来携带着全套工具的师傅。会了操作也成了型,但烧制失败。大家就说是风水问题。看来赞域制陶将长久地独此一家了。
  我们在白玛旺杰家参观并拍摄了整个工艺流程,印证了文物志中关于赞域制陶技术是原始时代保存至今的活标本的结论。一切原料和工具都取自本地:去往返为一天路程的山上取陶土。在取土现场粗粗筛一遍,用毛驴驮回家院。经过又一遍细筛,细粉留作口沿等细部处理,粗土掺少量水和成泥坯,堆放在实心的坚硬泥模上,用旋轮加工成型。是手脚并用,用右脚的拇指作动力转动旅轮,双手以简单木制工具随形捏制。成型的陶器晾晒后,以“亚拉”红土上色,又以烟火烘焙,再搬到院外的窑里最后烧制。
  燃料是事先准备好的草皮和牛粪。在夏季规定的日子里,全村人出动,去山背后的草坡上挖草皮,就地存放。等需要的时候各家赶着毛驴去驮,晨去午归。村中允许的只限于山背后约八九百亩的一片草坡。山前草坡是村子的牧场,禁挖。草皮有再生能力,今年挖了,十二年后就恢复。
  烧陶的窑很简陋。浅浅地挖一长方形,浅浅地围一圈石头。将大大小小半制品插着空儿堆放三几层,其间缝隙以掰碎的牛粪饼充填,再以大块草皮覆盖其上。黄昏时点燃,不使见明火,只须使其慢慢地熏烘焙烤。约摸三小时后的夜间再以草皮压一次火。次日清晨,火灭烟熄,就可以从灰烬中小心捡出全部烧制好了的土红色的成品了。赞域人烧陶技术久已炉火纯青。那个早晨,主人白玛旺杰喜孜孜地告诉我们:百分之百的完好率!
  整个制作过程中,也百分之百地沿袭了原始的生产方式。未见丁点儿的现代工具和意味,就像大型民俗展中以人为道具的古代生活展示。今日赞域的生产方式即是新石器时代制陶工艺流程的说明图。夜晚守候在窑旁那一双双因窑火明灭而闪烁的眼睛,正是自神仙老人波丹那以来的祖祖辈辈的眼睛。
  最后一道程序,是把这些陶制的锅盆缸坛打包,在太阳升起之前固定在驴背上,一路叮当着到各处推销。地区所在地泽当近郊有一块赞域卖陶人的营地。卸下驮包围成墙,人在其中烧清茶,吃简单饭食。背上几个坛坛罐罐走上十里二十里沿村叫卖。和制作一样,流通交换渠道也是个体的。
  土陶在藏地传统中曾长长久久地扮演过很重要的角色。它差不多囊括了基本生活所需的一应用具。炊具中从灶,到锅、勺、盆、缸、罐,到酿酒的瓮、盛酥油茶的壶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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