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原件上还有谢富治的签字,但都没有批示。
两个月后,原先4人中领头的那个人,又以同样的内容再次上呈,现在已查不出送达的范围了,但档案第5卷宗上,有汪东兴阅后的签名,估计是汪退回的。看来又像是没有结果。
一个月后,总部那个负责人再次催促进展。由于一直没有突破,专案组建议:“未查清张爱萍在华东通敌问题,建议逮捕原反间组成员……”
1968年3月2日,他们在上送的批捕报告上写道:反间组是“蒋匪海军司令桂永清亲自任命潜伏上海的特务”,“为潘汉年、扬帆收罗起来”,“张爱萍从潘扬那里接受到海军”,“给台湾蒋匪送情报”等等。
经军委办事组报中央批准,又将原反间组成员抓捕归案。
直到“文革”结束两年后,他们的夫人找到我家,父亲不在,我接待的。我才知道,这些隐蔽战线的同志们,不是被敌人,而是由于自己内部的原因,前后两次经历了铁窗生涯。释放后,专案组仍然通知他们所在单位:“先行批斗,然后按党的政策处理”、“起码不能恢复原职务”。家属和亲人们一直受到株连。
是谁,在为共和国牺牲!他们应该做出这样的牺牲吗?今天的人们,不应该让悲剧重演了。
就在逮捕反间组人员的同时,专案组长下达了“可以先审张爱萍”的指示。于是,1968年3月11日、12日,和6月27日开始了第26次、27次和第28次审讯。
3月11日的那次审讯,从下午2点一直审到次日凌晨4点,长达14个小时。
中央二办给江青写信的那个人,一直在密切关注案情的进展,3月15日,来专案组督战,提示要把张爱萍的日特问题和通敌联系在一起考虑。他说:“张爱萍对通敌性质还没承认。他就是日本特务,应该说他一开始就是为了给敌人送情报。他是披着共产党外衣进行特务活动的。”
负责专案组的总参领导马上表态:“可以按某某(即中央二办的那个炫)同志意见办,现在主要是深究深挖张爱萍日特和通敌的具体罪行。”
1968年9月1日,中央二办又将材料并附通敌罪证,送往新组建的军委办事组,李作鹏、黄永胜、吴法宪圈阅后报江青。
我不厌其烦地引证大量材料,只是希望读者能思考一下,这是为什么?
我相信,父亲所受的苦难,并不是最骇人听闻的。肯定有人比父亲遭受的折磨更加残酷,肯定有比审讯父亲的这个专案组更加罪恶的审案组织。
这种做法,在党的任何文件中都找不到依据,但它确实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1974年,我在福建见到和父亲一起养病的罗瑞卿,经过“文革”非人的折磨,他昔日的光彩已荡然无存。我就这个问题请教了这位前公安部长,这种毫无人性的审查的潜规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这大概已经不能简单的归咎于哪个个人了。
但父亲似乎不完全认同这样的解释。我们和他谈到这种现象应该归于体制的弊端时,他说:“什么体制?是人!是用人上出了问题!不要一出了问题就全往体制上推,把自己开脱得干干净净!”曾任北京军区司令员的周衣冰是华东的战将,他敬仰也熟悉我父亲。90年代初,我们在一次闲聊时他说:“老爷子(指我父亲)说的话,很多是警句。我在军委常务会议上就听他说过‘用好人,办好事;用坏人,就只能办坏事!’现在想来,我看他是有所指的。发人深省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领导专案组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设立专案组审查干部,姑且不论这种方式在法制社会中是否合理,令人不能理解的是,“文革”中相当的一批专案组,他们不仅不尊重事实,而且还要捏造事实;千方百计的逼迫、诱导证人做出伪证;甚至毫无顾忌地要求像公安局这样的司法专政机关篡改档案,编造历史;即使事实已经证明了被审查的干部没有问题,纯属是冤假错案,也要误导所在单位,继续折磨他们。这究竟应该如何解释?尤其令人痛心的是,他们不是我们看到的地痞流氓、土匪无赖,而是党的高级干部!是中央委员!是老红军!是三八式!是贫苦的无产阶级!他们曾受党的多年教育,经受了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洗礼;他们都曾在中央军委、总参谋部、总参谋部二级部这样地位显赫的部门工作过;他们中有的人甚至佩戴过党和人民授予他们的上将军衔!他们真的是认为党内混入了许多敌人,还是为了迎合某种政治势力的需要,或是为了个人向上爬的野心,才密谋策划、相互配合,做出如此残忍和下作之事。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怀有怎样的企图,我想知道。
20世纪80年代中期,原专案办副主任身患绝症,他托人捎话给我,他一生参加革命,只做过这么一件坏事,他对不起老首长,现在行将不久于人世,希望首长能原谅过去,他就能瞑目了。人之将亡,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悲!转眼15年过去了,生死轮回,我心中充满了悲凉。我郑重地对传话的朋友说,我一定转告父亲。那天父亲在批阅文件,我在他身边静静地坐下,看着他专致的神态,往事不堪回首啊!父亲抬起头来,似乎有些惊讶,有事吗?我讲述了这个临亡的人哀婉的请求。
沉默,父亲一直凝视着前方空空的墙壁,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父亲转过头来,他说:“不行!这是不能原谅的!”
他的态度出乎我的意料,让我震惊,不!是震撼。他补充道:“我绝对不会对这种人说一句原谅的话!这不是我和他个人的问题。不行!绝对不行!”
原谅,一个多么高尚伟大的词,但它绝不是廉价的!人生,有可原谅的,也有永远不可原谅的!他不希求头上笼一层圣洁的光环。《史记·绛侯世家》记载,为汉高祖诛吕安刘的重臣周勃,身陷囹圄时说:“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古代有一种叫狴犴的怪兽,它有一种嗜血的天性,只要闻到人血就会兴奋起来。李唐王朝的酷吏周兴、来俊臣,把这怪兽的头像作为图腾,刻在监狱的大门上。它张开狰狞的大嘴盯着受刑人血肉斑斑的躯体,它喜欢见到血!
世界上确有这样的人。他们的本性就像狴犴一样嗜血,他们像武则天手下的酷吏,当那些被他们折磨的人,出于求生的本能,不得不在他们拟好的假证明上按下鲜红的手印时,他们会产生一种愉悦,一种满足,他们一定会为他们的成功弹冠相庆的。
他们制造冤假错案,就是出于他们嗜血的本性,不管他们拥有多高的官阶,他们永远是一群人渣!
又过了10年,在纪念刘少奇的座谈会上,父亲又针对“文革”的话题,旧事重提,语言犀利,愤慨而激昂。果然,在场的有人坐不住了。在一旁看在眼里的方毅说:“爱萍同志讲得好,就是要这样讲!大声地讲,公开地讲!”
父亲继续说:“有些人,在革’中坏事做绝,又毫无悔改之意,到现在还在写文章为自己涂脂抹粉,到处招摇撞骗!”
5 让思想冲破牢笼
父亲回忆说:“在那间小屋里,顶上窗子糊的纸破了,一线阳光透进来。每天,我就随着这缕光线移动,直到它消失掉。”
父亲的诗:“透洞一线光,借光浴我胸。不住幽洞者,安知光贵重。”(摘自《神箭之歌》一线光)
在与世隔绝的5年中,这是他每天的功课。
父亲在关押3个月后,无产阶级司令部里发生了与他切身利益相关的大事。
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特点是高音喇叭林立,尤其是逢到上面有动作了,如党代会、毛主席最新指示、两报一刊评论文章等等,大喇叭会从早叫到晚。在阳光下生活的人们听起来刺耳的这些声音,对父亲这个洞穴中的人来说,成了他排解孤独的最好方式。他说,附近的那个喇叭自称是“东方红人民公社广播站”,就是根据这个线索,“文革”后我们查到他当年被关押的位置。父亲回忆说:“一天,我突然听到喇叭里高喊打倒什么人,听不太清,好像是我很熟悉的什么人,谁又倒台了?我又发现看守的小战士在屋外写什么,是当时很流行的大批判稿,一边写,一边嘴里叨叨咕咕地念着打倒……送饭时,我问他,你在批判谁?小战士说,你不认识?这个人,你应该很熟悉嘛!”
“我记住了这个日子:1968年3月24日。我可能有希望了。”
1968年3月24日,毛泽东在北京接见万余名军队干部。林彪宣布黄永胜为总参谋长。我是没有资格去参加这样的大会的,所以我无法记述当时会场的实况。但我在左派队伍里的朋友神秘地告诉了我一切:谁倒了,为什么。“文化大革命”又一次戏弄了左派自己。其实,就在开会的同时,打倒反革命野心家、阴谋家的大字报就上街了。这就是“文革”中的“三二四”事件。
求生的欲望又一次燃起。
父亲回忆说:“我已经死了的心,又燃起来了,毛泽东还是不允许这些人胡作非为的,党中央还是能看见发生的这一切的。”
我看到了父亲在1968年5月8日和7月13日写的两封信:
“毛主席、林副主席、周总理并党中央,恳求在我的问题做最后决定前,能另派一人(一般工作人员也可)听我陈述一次(几个小时):我对我的许多问题,在当时的全面实际情况。一年多来,我一直还未得到充分陈述的机会。”
“在软禁我将近一年后,又将我监禁起来快8个月了!革命40多年,竟背个反革命罪名下场!精神上真是痛苦极了!在监禁中,受尽了折磨(时时辱骂,有时还要挨打,更甚的是常常不让大小便,逼得屎尿淌在裤子里)!恐怕许多沾满人民鲜血的战犯,也没有遭到这样虐待过!”
他一句一个惊叹号地写着。
之后,他又写下了长达2万多字的申述,从入党、在上海治伤,一直写到“文化大革命”。
他又写道:伟大领袖毛主席啊!林副主席啊!周总理啊!党中央啊!
我向您们保证:我的确不是特务反革命分子!我既未参加过任何反革命特务活动,也从未接受过任何特务的授意和参加任何特务组织。我跟随党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几十年的实际斗争中,我未做过一件破坏党,破坏革命的反革命勾当。如果查出我是特务或做过任何反革命勾当,我甘愿接受任何严厉的制裁!
可是,总参已把我监禁7个月了!真是苦恼极了!我请求释放出狱,到任何艰苦危险的实际中去长期考察和改造,以期赎我所犯的罪过。
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待罪人张爱萍
1968年7月13日狱中
可谓哀鸿之声。
专案组批示:张爱萍主动写了一个企图翻案的材料。
我不知道这些信最后会送到哪里,但我相信,无论送到哪里都改变不了父亲的命运。就在3月24日的大会上,林彪说:“……比如像王尚荣、雷英夫、张爱萍等等,他们有自己的账,当时反对他们,批判他们是做得对的,这是党领导的,党批准的,中央批准的。”
林彪终于把事情的缘由说清楚了。没有更高层的默许,仅凭着同级党委的能量,是没有可能扳倒像我父亲这样数量级人物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会看到上报材料时一定是要通过叶群这条线了。至于林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和他本人几乎没有什么宿怨和瓜葛,我想,答案很简单:你不是他圈内的人。你不仅不赞同,起码是不积极,和他一起反对他的政敌;反而还对抗,起码是蔑视他的亲信,那些替他掌控军队各个领域的看管码头的小兄弟们。因此,你不是基本力量,也不是依靠力量,而是异己!所以,即使小兄弟拿掉了,你,张爱萍的案,也休想翻!
可怜的是,父亲当时是不可能听到林彪这个讲话的。当然,也不可能像后来那样深刻地洞察和领悟“文革”中党内这些复杂的政治背景,虽然他身居高位。
就像深埋在矿井下的人,黑暗中隐隐透过一阵清新的风,希望之火重新燃起。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线生机。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只是幻觉。命运为什么要捉弄他?这种毫无希望的幻觉比绝望来得更加残酷。
“三二四”事件后,专案组成员有了调整。新来的专案人员不再审讯父亲了。
“文革”中,我哥哥也坐过牢房,他说,审讯是痛苦,一种被侮辱被损害的痛苦。不审讯也是痛苦,是被丢弃、被遗忘、被判决的痛苦;在时光的煎熬中,你就慢慢地等死吧!
这种中世纪遗留下来折磨政敌的方式,想起来叫人毛骨悚然。毛泽东说过,党内斗争,我们一个不杀。这或许是一种进步。囚于斗室,无人对话,无人问津,精神和肉体在无声无息的黑暗和死寂中被慢慢地吞噬,生命之火渐渐地燃尽。
生和死,其实只是时空的转换。无怪林彪即使摔死,也要出逃,因为他知道,那时,他将生不如死。
父亲在偷偷递出的信上写道:
“他们说,调查我提供的证人有几个都不是党员,都不承认与我发生过党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弄不清了。”
“我从未梦到我的历史上还会有这样蹊跷离奇的情节。”
“他们说……是院长把我拉入特务组织……我反复回忆,在医院及以后,从未和日本人交谈过。”
“我甘愿承受没有正式入党而冒充党员混入党内的罪过……但我无法承认参加了特务组织或其他反革命组织。”
当一个人没有了水和食物,他体内的电解质平衡就被打破,生命在消失前会产生幻觉。精神的幻觉要更加可怕,随之而来的就是自我否定、自我迷失、自残和自闭。
“近一年来再没有审问过,要改变是很难了,这是天命!”
“时代坎坷,生明济灭,悔没有早死。”
“早知今日,何不当年战死沙场!”
“今古奇闻称绝,强加之罪,坐任鬓如雪。”
父亲不断地写下这些让人肝肠撕裂的诗句。他,万念俱灰。
一个声音救了他。他说:
“一天夜里,突然听到牢房外传来哭喊的声音,声嘶力竭,毛主席啊,你饶了我吧,我没有反你啊,我给你老人家下跪了……”
哭声、喊声、深夜、牢房,是谁?还有谁和自己关在一起?父亲说:“我听得出来,是陈外欧的声音!他怎么了?难道他疯了?”
陈外欧,湖南人,和父亲同年出生,1929年参加革命,国家测绘总局首任局长,中央军委测绘局局长兼中国人民解放军测绘学院院长。1955年授少将军衔。
“我一下子清醒了!我不能这样下去,无论如何不能!我不能疯,我必须活下去!像正常的人那样活下去。”
“自己现在这种状态是危险的。精神被整垮了,疯了,人就彻底完了,与死无异,而且更加屈辱。”
“我必须从痛苦中走出来,为了自己,也为了你们。”
我在他夹带的字条上看到,那是一张写在报纸边角上的纸条,上面写着:
“咬紧牙关,战胜屈辱,自力更生,顽强磨炼,奋发图强,方成好汉。”
“站着死不跪着生!”
下笔的用力,把纸片上戳得满是窟窿。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告诉我们,当参照系改变后,时间和空间就改变了,质量和数量也改变了,人的一切习惯了的感知和经验也全都变了。“文革”就是这样一个人类社会天体中的黑洞,它会吞噬掉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物质的、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