辱的人的可贵。
但父亲又是怎么想的呢?
是的,他曾经为拖累我们而掉泪。他在狱中曾写道:“我这一辈子对不起的就是你们和你们的妈妈,让你们被我拖累,为我吃苦。”
在福建时,在他默默地制作白兰花的标本时,他的案头就压着陶渊明的一首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远离了人世间的嘈杂,丢掉了物欲,断绝了俗缘,精神就超出于尘世之外了。
但今天,叶帅的召唤,不是他个人的召唤,是我们这个被“文革”搅得满目疮痍的国家和民族的召唤。古老而多难的民族啊,要求这一代人,丢掉他们个人的恩怨和荣辱,为铸造一个强大的国家而奋斗。
铸造大国——使我们这个民族再也不受别人的凌辱和蔑视,这就是一代共产党人自年轻时就铭刻在心的光荣与梦想。
若干年后,已是90高龄的父亲回忆起自己在狱中的那段日子,他说:“第一颗人造卫星升空了,我真很欣慰。每天晚上,它从我头顶上飞过,我还能听到它在唱歌呢!”
什么?我们都哑然失笑:“爸,你这是幻觉!”
“我真听到过的。关押在那里,每个晚上都难以入睡,夜很静,它一个小时绕地球一圈,每次飞过头顶时就能听到它在唱歌……”
“你不是说过附近有个东方红公社?不会是他们大喇叭里放的《东方红》唱片吧?”
眼见着一步一步地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战戈壁、斗风沙,两弹一星就像是他的孩子!他不仅为它吃了苦,也为他坐过牢。他能无动于衷吗?
看着他那副认真的样子,我们都沉浸在木然的哀痛中。
面对风云诡谲的政治局势,对父亲的决定,我们全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父亲也许是觉察出什么,或许是要宽慰我们吧,他说了一句话,但却更使我们惶惑不安。他说:
“邓小平出来了,说明毛泽东回心转意了。”
真是这样的吗?他们又一次以他们的理念来塑造心中的毛泽东了。
我们都睡不着觉;他也睡不着。这天晚上,他写道:
“久困重围冲破,今朝又催征程。大张浩然正气,还我旧时精神!”
喔!上帝,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你就安排好了他的命运。
他注定是要被绑在十字架上的。
2 七机部230厂
父亲没有去科委机关上班。这个新上任的国防科委主任直接下到了七机部所属的230厂,他在这里蹲点试验。由此,展开了他历时8个月的对国防科技和国防工业领域急风暴雨般的整顿。
在这之前,他做了一件事,连续开了几天的座谈会。
还是战争年代那个办法,找寻主攻方向,集中兵力于一点,一举突破,然后向纵深发展,扩大战果。
突破口在哪里呢?
座谈在总参第一招待所。我们被扫地出门后,父亲放出来只能住招待所了。他的那些旧部,见到当年曾经是英武潇洒的总指挥,现在手拄拐杖,自然都免不了扼腕叹息、唏嘘不已。说起这几年,差不多都有过批斗、关押、审查、下放劳动的经历,说到被折磨凌辱致死的熟人,免不了声泪俱下……
打住吧!父亲说:“时间不多了。”
从他们反映的情况中,父亲得到的印象就一个字“乱”!
乱在组织、乱在领导、乱在秩序,我国唯一的从事运载火箭研发的七机部,整个乱套了,失控了。自“文革”9年来,五花八门、大大小小的派别组织不下几百个,他们分别夺取占据了下属各研究院、所、厂、办、局、校的实际权力。总起来又形成两大派,两派各自有后台,有队伍,派系内相互支持、帮衬、依存、声援。“三结合”时都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各级领导班子。真是乱世出英雄,这帮过去处在社会底层的无名之辈一旦夺得权势,那还了得?小人得志,必生出许多乱子来。相互争斗不说,为了标榜自己的革命性,批这个、斗那个,革命口号震天响,就是不干正事。谁要对他们提出点异议,大帽子马上就扣下来,什么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革命小将!复辟狂!保皇党!企图扭转大方向,以生产压革命……大字报铺天盖地。
座谈中,他们告诉我父亲,整个七机部是“有事没人干,有人没事干,有人有事没法干”。他们说,您1965年规划的“八年四弹”任务,到现在,都超过两年了,连影儿还没一半呢!去年三次洲际导弹试验,一发也没打成。急需攻关的项目没人组织,这叫“有事没人干”;专家有的是,可只有参加政治学习、接受批斗的义务,没有参加研制项目的资格,这就叫“有人没事干”;再有,你搞科研,就批你“唯生产力论”、“为错误路线服务”,你按规章制度,把关质量,就批你“搞资产阶级的管卡压”,这就叫“有人有事没法干”。一些老科学家说,几十年前漂洋过海回来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告诉我父亲,领导都被整怕了,遇事推诿,不敢负责,反复试验,永不定型。弄到现在,新的技术课题攻不下来,定型的武器又拿不出来。他们说,科研项目谁都想上,天上地下,太空海洋,航天飞机、载人飞船……真是五花八门,天花乱坠。只要能捅上去,中央就批,一批就立项,谁敢反对?弄得人力分散,资金浪费。结果是,谁都搞不成。
其实广大群众都有怨气,1974年“批林批孔”,牢骚怪话不少,有一条是:一个儒家(陶鲁笳,当时的国防科委政委);两个专家(钱学森、朱光亚);就缺法家。就是希望来个厉害的领导好好整治整治。上面也派过些资深领导,但千头万绪、盘根错节的各类组织,怎么理得清?谁不说自己是革命的,对方大方向是错的。加之中央路线斗争频繁更迭,哪一届领导能呆长?还不都被造反派以执行错误路线的罪名赶下台去。
他们说,周恩来总理接见七机部造反组织代表达37次之多,创下了“文化大革命”中的吉尼斯纪录。他把两派的头头召集在人大会堂,号召两派以大局为重,联合起来,规劝他们,在大批判的同时,也把生产科研搞上去。一国之总理,为安定一个部门,居然如此煞费苦心,可谓旷古奇闻。这些家伙,之所以嚣张,还不是有后台。动不动,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就代表伟大领袖毛主席来看望革命小将了。周恩来的苦口婆心无疑与虎谋皮……
父亲听后,提了两个问题:
一是,关键性的卡脖子的环节在哪个单位?
二是,闹得最凶的派性头头在哪个单位?
答复是:都在230厂。
230厂,是开发研制陀螺仪的单位,控制导弹平衡最核心的设备出自于它。
230厂的造反派头头叫舒龙山,也是七机部三结合领导小组成员,这个人造反起家,上挂王洪文,下联七机部最大的造反组织“916”。
父亲说:“好!就拿230厂开刀。”
从当时留下的工作日志看,父亲先到的七机部一院。
一院,即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七机部主力院所之一,下辖十余个设计、生产单位,中国的航天事业就从这里起家。这里,他太熟悉了,从当年规划、立项开始,到选址、征地、编制、隶属关系、人员调配、设备购置、待遇标准,无一不是由他领导的部门计划和审批。“文革”前,他曾多少次在此坐镇督战。
第三天,他就带着他的小分队来到了一院下属的230厂及配套的13所。开始了他后来被人们戏称为是“1975年七机部大地震”的整顿工作。
父亲说:“我才不去纠缠那些乌七八糟的历史呢!什么这个派,那个派的,都给我恢复生产。以前怎么样我不管,谁要是再捣乱,就给我撵出去!革命,革命,喊什么?不把武器拿出来,不为国家出力,看着苏修美帝讹诈我们,这种人,连爱国主义都没有嘛!”
“叶帅交代我的任务是要尽快拿出东西来,这是专委的决心,也是中央的决定。完成任务,230厂是核心,解决得好,武器就上天了。我就是要从这里打开突破口,以点制面,以点带面,横扫整个七机部!”
“舒龙山只要努力工作,一视同仁。欢迎他成为造反派的好榜样,当然,也可能成为坏榜样。”
后来父亲在回顾这段经历时说:“我知道,给我的时间不会很多的。坐到科委机关里指手画脚一下解决不了问题,何况那里到处是派性,纠缠在里面很麻烦。只有深下去,抓产品、抓型号,先把卫星送上去,全局就活了。整个国防工业系统,七机部是关键,一院是关键,卡脖子的地方又在230厂,搞平台的,没有它,导弹就翻跟头了,所以230厂是关键中的关键。仗就要这么个打法。”
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够亲眼目睹他当年大战七机部的场面。但从许多亲历者叙述中,我仍然能感受到那一幕,惊心动魄!
科委科技部综合局局长陈保定,当时的小分队成员,1991年9月10日他对采访他的军报记者说:
“一进大院,就是大字横幅:‘张爱萍,你来干什么!’‘不许以生产压革命!’很明显,他们也大有来头。在一幅‘张爱萍滚回去!’的大标语前面,他抄起手杖,稀里哗啦地扯个粉碎。在进厂的马路上写着一行大字:‘张爱萍,你从哪里来,还滚回哪里去!’张爱萍说,就这样欢迎我吗?那我今天就要踩着你走进去!”
“这哪是工厂啊!院内一片混乱,研究室连口水也没有,问他们,说我们不喝水。厕所堵了多少年,污水一直流到大门口,还是我们去了后找了些部件给换上了。暖气很多地方都没有,管子都冻裂了。”
陈保定继续说:“科研生产就不用说了,有个车间百分之七十的千分尺都不合格,怎么生产啊?什么都是两派,一天到晚就是搞夺权和反夺权,各派内部的控制也很厉害。动不动就是大批判,谁不听他们的,就揪斗。从德国回来的专家姚桐彬就被他们给弄死了,是活活打死的。其他专家打扫厕所的干什么的都有。”
跟随父亲的邱锦春说:“一进车间,密麻麻的蜘蛛网从墙头一直挂到门口,地上厚厚的尘土能印下脚印。机床贴着封条锈蚀斑斑。工人们说,打革’开始,这里的机器就没开过。”
“地下室是全封闭恒湿恒温无尘车间,一下去,就矗立着一根一米多高的大冰柱。首长说,天下奇景!到底是搞尖端,钟乳石长到工厂里来了!房顶滴水,有人找来顶草帽给首长戴。他说,这个办法好,以后大家都戴草帽上班吧!……垃圾成堆,汽车进出都是在垃圾上跑。马路都挖断了,你修好了,他又挖开,说是要从工厂把暖气接到猪圈去,猪也需要取暖。厕所的水从五楼淌到一楼,根本找不到人。”
父亲回忆时,我把上述这些说给父亲听,他说:“就一句话,惨不忍睹!”
3个月后,父亲向军委—国务院联席会议汇报。记录摘要:
张爱萍:作为战略核武器研制生产的核心单位230厂,实际上已经完全瘫痪了。4个车间1000多工人,只有4%在岗,96%的人已不来上班了。工人们说他们是8923部队,以后又改叫8200部队……
邓小平插话:什么意思?
张爱萍:这是工人们的话。8923,就是上午8、9点上班,下午2、3点下班。后来干脆上午8点、下午2点来,点个卯就走。一位女工对我说:这几年我们是在吃社会主义!拿着国家给的工资不干活,公家的东西想拿就拿想砸就砸,这在哪个社会能行?这不是吃社会主义吗?
邓小平:吃社会主义?这个话,概括得好!
申丙辰(工作组成员)插话:工人们说了,他们这里只剩下两项制度,一是开饭制度;二是发工资制度,其他的全没有了。
我们还是接着陈保定说:“他没有家,只能住海运仓招待所,每天一早,我们都到那集合和他一起走。”
我妈妈说:“因为是住招待所,他走得早,早上没有开饭,就自己给他冲点儿麦乳精,匆匆忙忙就走了。晚上很晚才回来,几乎每天都有等谈话的人,往往是通宵达旦。我真担心他吃不消,都这个岁数的人了,他的心脏病就是这个时候弄出来的。”
陈保定说:“他的红旗车一到,群众就围上来递申诉信,他也没有警卫员,司机老安帮他倒水,代他收这些信。我们的华沙慢,跟不上,等我们到了,他已经开讲了。
“找他的人可多了,老干部、年轻工人、有意见的、反对派的,什么三教九流他都见,党的作风在他身上很鲜明。有些人觉得他厉害,可我们不怕他。他下到车间,经常连一碗水都没有,他在台上讲演,下面工人就端水给他喝,用大瓷碗,他很豪爽,一饮而尽。下面的人就给他鼓掌。开始没有凳子,就站着和工人讲话,后来他一来工人们就围上来,给他端凳子,让他坐着说,他反倒站在凳子上去讲,听的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大会、小会,他走到哪儿,人们跟到哪儿。他不光自己讲,是要大家提问,什么都可以提,他来回答。
“他一个一个食堂地看,赶上开饭,就在大食堂和工人们一起吃,没有凳子,找个角落里站着吃。工人们都围着看,我们这伙人成了西洋景。”
邱锦春插话:“食堂的饭菜很差,加个菜吧,首长说,工人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偌大的食堂,居然找不到一张桌子和凳子,大家蹲在地上吃,首长腿折了,只能站着,菜碗只能放在地上,怎么吃啊?食堂没有开水,有工人用大瓷碗递过来一碗水,他端起来就喝……一个开国上将啊!”
没有经历过社会动乱的今天的人们也许很难理解这些了。从历史上看,凡天下大乱时,总有一批野心家、社会渣子浮出水面,趁火打劫。自“文革”以来,就有这么一批人,打着造反、批斗走资派的旗号,借助“中央文革”的力量,扳倒一个地区或是一个单位的领导,夺取那里的权力,拉起队伍,占山为王,为非作歹。用现在的语言说,就是一群有官方罩着的黑社会组织,而且更有甚者,他们有些已经取得了合法的头衔,革委会主任、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甚至出席了党的代表大会,选上了中央委员。他们上有靠山、下有队伍、横向有照应、社会有舆论。9年的经营,已成气候,尾大不掉。毛泽东也曾恼怒过多次,闹得没边了,上面扳倒了王关戚这样的小爬虫;下面也抓了像蒯大富之流的小头目。之后,又派出军宣队、工宣队,以稳定局面。但请神容易送神难,谁不懂得看上面脸色。你想,这些人都是“文革”的社会基础,你把他收拾了,还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还不搞到自己头上。何况新派的人里,都那么老实?投机者、野心家、阴谋家,取而代之者,大有人在。换来换去,还不是换汤不换药。
父亲自1967年3月就被隔离,就像毛泽东说的:“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当他目睹了这一切时,他斩钉截铁地说:
“七机部的问题,千条万条,我看就一条,恶人当道!”
“什么革命造反?什么保卫毛主席?什么反修防修?都是乘着天下大乱,打着毛主席的旗号,拉自己的山头,占山为王,称霸一方。打蛇要打头,要害就在派性,不摧垮这些大大小小的派别组织,不拿掉这批派性头头,就无法实现天下大治,就无法声张正义,就什么事也做不成,就永无宁日!”
他可没有他的恩师周恩来那样的苦口婆心。他这个学生很干脆:“铲除派性,收回权力。”他在土地革命时期开辟中央苏区时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一切权力归苏维埃!”不同的是,一个是武装斗争;一个是和平方式:给你讲道理,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