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大好,胜利在望。他说,不行,我要给你改一个字,胜利在望还不够,要胜利在握!一切准备都要达到胜利在握的标准。”
政治上的巨大压力,使父亲精神更加振作。他把心思都放在了这颗卫星上。他一直住在招待所,他根本无暇也没想去追回“文革”后被别人占据了的家。在招待所与前沿阵地联系不方便,他就干脆住在指挥室里。
1975年11月26日,是个大晴天。一大早,父亲就和总设计师孙家栋等人来到指挥室。父亲再次询问发射基地一切是否准备停当,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上报中央专委,下命令准时发射。一瞬之后,前方报告:发射成功,卫星进入预定轨道!顿时,指挥室里一片欢腾,但父亲说:真正圆满的成功,是卫星胜利归来的时刻。
是啊,“尖兵”上天了,他要在太空绕行整整三天,它能按时返回吗?美国为这一尖端技术花了整整12年时间!我们这次能过吗?
这颗“尖兵”返回式卫星,重约1800公斤,携有一台可见光物地相机和一台星空相机,卫星上天后,前者将在轨道上对国内预定地区摄影,后者则同步对星空摄影,以用来校正误差。完成拍摄任务后,装有胶片暗盒的返回舱必须返回地面,方能获得遥感资料。
现在,一切的希望就寄托在它按时返回来了。
整整三天。他上午参加“帮促”会,下午去指挥室;白天应对声讨,晚上和前方通电话。我不知道有哪个国家是这样搞现代化的。
父亲心系“尖兵”。我们全家也是如此。其实我们都知道,成功与否,都不会改变他的命运。功劳和立场相比,在那个人妖颠倒的年代,孰轻孰重,不言而喻。成功了,是“文化大革命”的胜利;失败了,就是你“右倾翻案”的罪行。
但父亲自己不这样看。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多么漫长而焦虑的等待!
有一篇采访总设计师孙家栋的回忆文章,我把它整理摘录下来:
“1974年,第一颗返回式卫星在飞行20秒钟后就爆炸了。首次发射失败后,中央决定让张爱萍将军重新领导国防科研工作。
“返回式卫星,就是要它回来。卫星从北方往南飞,落在四川。继续往南?走不好就出国了,到了柬埔寨、越南,落到人家国家里去。卫星里装了个炸药包,一旦发现轨道不正常,往南跑得太多,就把它赶快炸掉。但卫星假设不出毛病,正常落下来,分解,把片盒拿出来,谁知道这炸药包出不出毛病?一开盖,里头炸药包崩了,你不就出事了?
“一个信任,一个工作上支持。这话就是张爱萍将军说的。张先生他有个口头话,你们大胆去工作,但是要非常认真非常负责。只要是认真踏踏实实,好好办,成功了,成绩是你们的,出了事,是我的。他确实是真心话。那时候还是相对年轻,这么大一件事情交给你去办,那感觉确实是不一样。”
11月29日下午,渭南测控中心报告:“尖兵返回大气层,进入角……高度……速度……”
内蒙古、宁夏、陕西、甘肃、四川……返回舱进入大气层的速度是每秒8公里。巨大的摩擦力将周围的空气点燃,它遍体通亮,以20~30倍的音速,排山倒海般地呼啸着从宇宙归来。
最紧张的时刻到来了。指挥室里,操作人员的手就按在炸药起爆按钮上。已经飞过了预定地点,前面就是国境线!再等一等……
父亲回忆说:“紧张程度超过战争。因为不可知的因素太多了,同时影响面也太大了。”
尖兵把它的着陆点选在贵州。越过国境,对这颗星来说,也就几分钟的路程。总设计师孙家栋说:“卫星按预定时间返回,落在贵州关岭铁索桥的树林里。奇妙的是,这里正是长征时期张爱萍大获全胜的地方。”
太神奇了,大科学家也相信命运?
意味深长啊!返回舱不偏不倚地落在贵州省西南部北盘江关岭铁索桥旁。这个神秘而雄奇的大峡谷现在已经列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了。回收部队和民兵、群众找到了这个庞然大物,这个消息也令父亲暗自惊诧。历史为什么总有意想不到的巧合呢?北盘江关岭铁索桥!40年前,他正是在这里率领红3军团先遣团抢渡白层渡口、阻击援敌并大获全胜的地方。几年前,父亲在关押中还在念叨,倘若有朝一日大难不死,重获自由,就到北盘江关岭边安个家吧……
“尖兵”的到来,寓意着什么呢?冥冥之中又有什么暗示呢?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这场灾难,是噩梦缠身,还是吉人天相呢?
我们都在祈祷。
前方的报告说,舱体基本完好,裙部再入大气层时有烧损痕迹。“尖兵”取得了预定的遥测试验资料,只是返回舱的落点偏大了一点。
《解放军报》有篇回忆记载了当时的情况:
“身穿军装的张爱萍,昂首挺胸地出现在北京站站台上,他要亲自在这里迎接从前方归来的同志们。
“列车徐徐进站,马捷一行走下列车。张爱萍大声说:‘欢迎你们!前线归来的英雄们!’马捷一行在大西北有些日子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此时来迎接他们的张爱萍,正在接受批判。”
铸造大国,为这个国家拿出杀手锏,曾是他人生的夙愿。看来,1977年拿出洲际导弹的愿望是无法实现了。他对马捷说:“你们好好干下去吧!”他遂热烈地拥抱了他。但马捷还不太明白。
从此后,他将永远从中国两弹一星的事业中消失了。但他想过了:
“你们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我无所谓了。我即使不在了,但我的事业总还是留着的!”
他顶着寒风来欢迎胜利归来的战友,他由衷地感激他们。
也由衷地庆贺自己的胜利!
“尖兵”的成功,再次引起世界瞩目。这件事,在当时,对未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就在本书即将发稿送排的前夕,2007年10月24日晚,“嫦娥-1号”发射升空。各大报的通栏标题是:中华民族由此迈开了向宇宙深处探测的第一步;古老的神话《嫦娥奔月》将成为现实。《参考消息》编辑部将自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国外媒体有关我国航天事业的报道系统地整理发表,我看到了有关当年这颗回收卫星“尖兵”的报道:
日本《朝日新闻》1975年12月3日,题目《对苏美接近的大示威》:“在美国总统福特访华前夕发射卫星,而在其访华高潮中收回这颗星,是意味深长的——中国洲际导弹试验和进行实战部署日益临近了,它要告诉两个超级大国,中国的存在是举足轻重的!”
“尖兵”发射成功后,11月30日,根据军委的要求,我们替父亲写了份检讨。粟裕同志说,可以听听宋时轮的意见,他点子多。宋说你们就别操心了,就让我的秘书帮助写一个,“文革”的事经历多了,他已经练出来了。宋当时的秘书叫雷渊深,后来从军科军制部部长位置上退休,他的爱人谭小雯,是父亲的好友谭知耕同志的女儿,我曾专门听他们两口子说起过这件事。这份检查,陈锡联看了后特别高兴,说:爱萍同志的检讨很深刻嘛,我看可以过关了。因为没有签字,又给退回来了,但就是这个名字,父亲死活不肯签。陈锡联很无奈,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犟呢?检讨一下过了关不就算了嘛。
对陈锡联,父亲一直心存感激。感激他在危难时对自己的真诚关照。“四人帮”粉碎后,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父亲站出来说:“陈锡联在那样大的压力下,保护了我。我今天为他说话,不完全是出于个人的感情。我们不能因为有些同志当时在台上迫不得已地说了些话,就一风吹地批判他们。包括吴德同志,他对整顿七机部是给予支持的。不看历史,这样做,就没有道理了。”
“尖兵”的成功,使许多同志为父亲高兴。粟裕当时还在住院,他对我妈妈说:“卫星回来了,爱萍的压力会轻一些了。”遂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虎落平阳被犬欺!”
8 生死由命
陈宝定继续回忆:
“1976年整个翻过来了,中央批准开两委联席会议(国防科委党委和七机部党组)揭发他。对我倒没有采取什么措施,还让我当特约代表参加会。
“他病了。每星期有两次给他送材料,我就借送材料的机会去看他,也不敢和他多说话,相对无言。我每次去看他回来,230厂、211厂的工人都问我,张老身体怎么样了,能不能去看他,你下次再去,告诉他,我们都想他。凤州的工人对调查组说,是张爱萍好还是你们好?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他来了,我们还能分半斤猪肉,你们来了,我们连这点肉也没了。
像他这样的人现在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再以后呢……
就不分配我工作了。
我做了两个沙发,至今还留着。”
父亲真的病了。连续紧张的工作,无休止的批判。加上5年的关押,尤其是左腿骨折后,他急于恢复。那时大家都不太懂医学知识,年纪大的人,在高温的药液里浸泡久了,又在烈日下锻炼,大汗淋漓,心脏是承受不了的。恢复工作后,在230厂的夜以继日,身体上、精神上的巨大压力。毕竟是65岁的人了。在一次参加批斗会回来后,人就不行了。心肌梗死。幸得301医院的护士小孙发现得早,加上王士雯主任的果断抢救,才得以脱离危险。
我妈妈说,卫星回收那三天,你爸搞得太紧张了。会上批判,他老是上厕所,借机会去打个电话,问卫星又到哪了。父亲说:“瞎说!哪有那么回事。”
其实,父亲并不在意别人对他的批判,他经历的太多了。他说:“要我听就去听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一个大科学家的发言,使他困惑和难受。这位科技界的泰斗说:“张爱萍是个什么人 ?'…'我看是个魔鬼!他想拉我下水,就像魔鬼在向我招手!”
他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何必这样呢?其实,批判一下也没有什么,在那种环境下,言不由衷的也大有人在,但何必要用这样闪光的语言呢?
纵观“文革”10年,语出惊人的的确不少。在传达彭罗陆杨问题时,总参主要领导人揭发彭真在批判罗瑞卿时的表现,就将其概括为四大阴谋:“一是六条清规戒律”,“二是五个不准”,“三是三支毒箭”,“四是五个追查”。批邓时,海军主要领导人也是语出惊人,他说,邓小平是什么人 ?'…'是个“五毒俱全”的人!哪五毒我也记不住了,总之,这些话马上就上了简报的头条,好处自不必说了。对政客来说,这是天经地义的,问题是你搞科学的,干吗就非往那上挤呢?屈于政治上的压力,也无可非议,但借助政治投机,就让人鄙视。我无意否定他的贡献,但名气大,未必人格就高尚!爱因斯坦在怀念居里夫人时说:“第一流人物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品质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即使是后者,它们取决于品格的程度,也远超过通常所认为的那样。”是啊,还有什么比人格更重要、更具魅力的呢?当然,现在这个观点已经过时了,所以,这种人大有市场,也就不奇怪了。
父亲心脏病突发,301医院的303立即上报军委。
叶帅电话:“你的那些讲话,我都看了,没有什么错误。你沉住气,他们不敢怎么样。”
并下达三条指示:1.对张爱萍的病要积极治疗、精心护理;2.不允许任何人干扰治疗,医院要负起责任来;3.没有我的批准,不能让张爱萍离开医院。
危难之时,见真情!
聂老总来了。他说:“不是要揪后台吗?让他们来找我好了,我就是你的后台!”父亲的司机老安说,聂老总那里送了几只老母鸡,说老总还特地关照了,叫给我们首长炖汤喝。
“文革”初期,在党内、在中央高层,由于左倾极端主义思潮的影响,工作中的意见分歧、部门管理上的交叉,这些本来很正常的矛盾,被扩大为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种制度、两个司令部的斗争。极大的损害了党内长期形成的亲密的同志式的关系。亲历了自身的磨难,目睹了眼前的浩劫,人们倍加珍惜战争年代形成的友谊,珍惜党的团结,他们在反对、抵制“文化大革命”错误的立场上又走到一起来了。
从1956年开始,父亲在聂老总手下为中国的两弹一星事业奋斗了整整20年。父亲桀骜不驯、直来直去的脾气和个性,没少得罪过聂老总。60年代中后期,因为部院合并的问题,再加上国防科委和国防工办及总参在体制上相互交叉的矛盾,有不少误解。父亲解除监禁后,去看望聂老总,一见面,两个人都落泪了。经过了“文革”的炼狱,面对满目疮痍,个人之间的趔趄又能算什么呢?共同的遭遇,反倒增添了他们相互的理解和沟通。父亲回来讲起时还沉浸在悲伤中,他说:“我们拥抱在一起,聂老总拍着我说,什么都不要说了。”
像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一样,“文化大革命”在它胜利的口号声中,也在不断地制造着自己的敌人。时至今日,和1966年已大不相同,政治界限已泾渭分明,一边是“四人帮”,另一边,是老同志,是人民,是人民军队。
301医院的刘轩亭院长和心内科王士雯主任,不断叮嘱医生护士一定要执行叶帅指示,保护好父亲。所以,父亲的病室门上,总是挂着“不是探视时间不得入内”的牌子,每次,“帮促会”刚开始,医护人员就以输氧、输液、化验、检查或以“特殊治疗”为由,进行捣乱。弄得“帮促人员”情绪全无。对这种恶作剧,这些年轻的女军官们得意地相互间挤眉弄眼,暗自窃笑。
我妈妈回忆时说:“这第二次被打倒,与革’初期被打倒最大的不同是,我们不再孤立了。”是的,父亲再不是孤立的了。面对这场灾难,他不再苦闷,不再自责,不再被千夫所指,不再在孤独中苦思而惶惑不解。他是无数忧国忧民的老同志中的一个代表,是千千万万真正关切党和国家命运的共产党人中的一个代表,在这场严肃的政治较量中,他也许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但他心安理得。
毛泽东认为:“文化大革命”在实质上是“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政治大革命。”但在经过了10年的反对修正主义和批斗走资派的斗争后,奇怪的是,现在,人民全都跑到修正主义和走资派一边去了。还是他另外一句讲得好:“军心、党心、民心,不赞成分裂。”
我从学校请假回来,看到他躺在病床上憔悴的样子,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淌。他拉着我的手安慰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纸,上面记着林则徐的半首诗: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他说:“给你的。收好!”
“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愈演愈烈。
造反组织的头头不少被吸纳进运动领导小组,在实质上控制了党委的权力。他们发号施令,使很多参加过七机部整顿的干部受到批判和处理。父亲在病中得知这一消息,愤而给国防科委政委陶鲁笳写了一封信,要求他在党委会上宣读。信中说:“我是国防科委党委书记,凡没有经过我主持研究或未经我同意的以国防科委党委的名义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是无效的。”
鲁迅说过:“肩负起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里面去!”这封信,效果如何,很难说。但听说被批判的同志借此反击,他们质疑对自己批判的合法性。两委会成了吵架会、辩论会。
1976年1月18日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