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我是你哥哥,亲哥哥!我高兴几时来就几时来!”多老大气哼哼地走出去。
一个比别的民族都高着一等的旗人若是失去自信,象多老大这样,他便对一切都失 去信心。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因而他干什么都应当邀得原谅。他入洋教根 本不是为信仰什么,而是对社会的一种挑战。他仿佛是说:谁都不管我呀,我去信洋教, 给你们个苍蝇吃①。他也没有把信洋教看成长远之计;多咱洋教不灵了,他会退出来, 改信白莲教,假若白莲教能够给他两顿饭吃。思索了两天,他去告诉牛牧师,决定领洗 入教,改邪归正。
教堂里还有位中国牧师,很不高兴收多大爷这样的人作教徒。可是,*槐闼凳裁矗*因为他怕被牛牧师问倒:教会不救有罪的人,可救谁呢?况且,教会是洋人办的,经费 是由外国来的,他何必主张什么呢?自从他当上牧师那天起,他就决定毫无保留地把真 话都禀明上帝,而把假话告诉牛牧师。不管牛牧师说什么,他总点头,心里可是说:“ 你犯错误,你入地狱!上帝看得清楚!”
牛牧师在国内就传过道,因为干别的都不行。他听说地球上有个中国,可是与他毫 无关联,因而也就不在话下。自从他的舅舅从中国回来,他开始对中国发生了兴趣。他 的舅舅在年轻的时候偷过人家的牲口,被人家削去了一只耳朵,所以逃到中国去,卖卖 鸦片什么的,发了不小的财。发财还乡之后,亲友们,就是原来管他叫流氓的亲友们, 不约而同地称他为中国通。在他的面前,他们一致地避免说“耳朵”这个词儿,并且都 得到了启发——混到山穷水尽,便上中国去发财,不必考虑有一只、还是两只耳朵。牛 牧师也非例外。他的生活相当困难,到圣诞节都不一定能够吃上一顿烤火鸡。舅舅指给 他一条明路:“该到中国去!在这儿,你连在圣诞节都吃不上烤火鸡;到那儿,你天天 可以吃肥母鸡,大鸡蛋!在这儿,你永远雇不起仆人;到那儿,你可以起码用一男一女, 两个仆人!去吧!”
于是,牛牧师就决定到中国来。作了应有的准备,一来二去,他就来到了北京。舅 舅果然说对了:他有了自己独住的小房子,用上一男一女两个仆人;鸡和鸡蛋是那么便 宜,他差不多每三天就过一次圣诞节。他开始发胖。
对于工作,他不大热心,可又不敢太不热心。他想发财,而传教毕竟与贩卖鸦片有 所不同。他没法儿全心全意地去工作。可是,他又准知道,若是一点成绩作不出来,他 就会失去刚刚长出来的那一身肉。因此,在工作上,他总是忽冷忽热,有冬有夏。在多 老大遇见他的那一天,他的心情恰好是夏天的,想把北京所有的罪人都领到上帝面前来, 作出成绩。在这种时候,他羡慕天主教的神甫们。天主教的条件好,势力厚,神甫们可 以用钱收买教徒,用势力庇护教徒,甚至修建堡垒,藏有枪炮。神甫们几乎全象些小皇 帝。他,一个基督教的牧师,没有那么大的威风。想到这里,他不由地也想起舅舅的话 来:“对中国人,别给他一点好颜色!你越厉害,他们越听话!”好,他虽然不是天主 教的神甫,可到底是牧师,代表着上帝!于是,在他讲道的时候,他就用他的一口似是 而非的北京话,在讲坛上大喊大叫:地狱,魔鬼,世界末日……震得小教堂的顶棚上往 下掉尘土。这样发泄一阵,他觉得痛快了一些,没有发了财,可是发了威,也是一种胜 利。
对那些借着教会的力量,混上洋事,家业逐渐兴旺起来的教友,他有些反感。他们 一得到好处,就不大热心作礼拜来了。可是,他也不便得罪他们,因为在圣诞节给他送 来值钱的礼物的正是他们。有些教友呢,家道不怎么强,而人品很好。他们到时候就来 礼拜,而不巴结牧师。牛牧师以为这种人,按照他舅舅对中国人的看法,不大合乎标准, 所以在喊地狱的时候,他总看着他们——你们这些自高自大的人,下地狱!下地狱!他 最喜爱的是多老大这类的人。他们合乎标准:穷,没有一点架子,见了他便牧师长,牧 师短,叫得震心。跟他们在一道,他觉得自己多少象个小皇帝了。他的身量本来不算很 矮,可是因为近来吃得好,睡得香,全身越发展越圆,也就显着矮了一些。他的黄头发 不多,黄眼珠很小;因此,他很高兴:生活在中国,黄颜色多了,对他不利。他的笑法 很突出:咔、咔地往外挤,好象嗓子上扎着一根鱼刺。每逢遇到教友们,他必先咔咔几 下,象大人见着个小孩,本不想笑,又不好不逗一逗那样。
不论是在讲坛上,还是在日常生活中,他都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他没有什么学问,也不需要学问。他觉得只凭自己来自美国,就理当受到尊敬。他是天生的应受尊敬的人,连上帝都得怕他三分。因此,他最讨厌那些正派的教友。当他们告诉他,或在神气上表 示出:中国是有古老文化的国家,在古代就把最好的磁器、丝绸,和纸、茶等等送给全 人类,他便赶紧提出轮船、火车,把磁器什么的都打碎,而后胜利地咔咔几声。及至他们表示中国也有过岳飞和文天祥等英雄人物,他最初只眨眨眼,因为根本不晓得他们是 谁。后来,他打听明白了他们是谁,他便自动地,严肃地,提起他们来:你们的岳飞和 文天祥有什么用呢?你们都是罪人,只是上帝能拯救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便 红起来,手心里出了汗。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那样激动,只觉得这样脸红脖子粗的才舒 服,才对得起真理。
人家多老大就永远不提岳飞和文天祥。人家多老大冬夏长青地用一块破蓝布包看《 圣经》,夹在腋下,而且巧妙地叫牛牧师看见。而后,他进一步,退两步地在牧师前面 摆动,直到牧师咔咔了两声,他才毕恭毕敬地打开《圣经》,双手捧着,前去请教。这 样一来,明知自己没有学问的牛牧师,忽然变成有学问的人了。
“牧师!”多老大恭敬而亲热地叫:“牧师!牛牧师,咱们敢情都是土作的呀?”
“对!对!‘创世记’①上说得明明白白:上帝用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内,人 就成了生灵。”牛牧师指着《圣经》说。“牧师!牛牧师!那么,土怎么变成了肉呢?” 多大爷装傻充愣地问。
“不是上帝将生气吹在鼻子里了吗?”
“对!牧师!对!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又怕想错了!”多大爷把《旧约》的“历代”
翻开,交给牧师,而后背诵:“亚当生塞特,塞特生以挪士,以挪士生该南,该南生玛 勒列……”②
“行啦!行啦!”牧师高兴地劝阻。“你是真用了功!一个中国人记这些名字,不 容易呀!”
“真不容易!第一得记性好,第二还得舌头灵!牧师,我还有个弄不清楚的事儿, 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我是牧师!”多老大翻开“启示录”③。“牧师,我不懂,为什么‘ 宝座中,和宝座四围有四个活物,前后遍体都长满了眼睛’?这是什么活物呢?”
“下面不是说:第一个活物象狮子,第二个活物象牛犊,第三个活物有脸象人,第 四个活物象飞鹰吗?”
!炫!
!书!
!网!
“是呀!是呀!可为什么遍体长满了眼睛呢?”“那,”牛牧师抓了抓稀疏的黄头发。“那,‘启示录’是最难懂的。在我们国内,光说解释‘启示录’的书就有几大车,不,几十大车!你呀,先念‘四福音书’①吧,等到功夫深了再看‘启示录’!”牛牧 师虚晃了一刀,可是晃得非常得体。
“对!对!”多老大连连点头。在点头之际,他又福至心灵地想出警句:“牧师, 我可识字不多,您得帮助我!”他的确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无论怎么说,他也比牛牧 师多认识几个汉字。他佩服了自己:一到谄媚人的时候,他的脑子就会那么快,嘴会那 么甜!
他觉得自己是一朵刚吐蕊的鲜花,没法儿不越开越大、越香!
“一定!一定!”牛牧师没法子不拿出四吊钱来了。他马上看出来:即使自己发不 了大财,可也不必愁吃愁穿了——是呀,将来回国,他可以去作教授!好嘛,连多老大 都求他帮助念《圣经》,汉语的《圣经》,他不是个汉学家,还是什么呢?舅舅,曾经 是偷牲口的流氓,现在不是被称为中国通么?接过四吊钱来,多老大拐弯抹角地说出: 他不仅是个旗人,而且祖辈作过大官,戴过红顶子。
“呕!有没有王爷呢?”牛牧师极严肃地问。王爷、皇帝,甚至于一个子爵,对牛 牧师来说,总有那么不小的吸引力。他切盼教友中有那么一两位王爷或子爵的后裔,以 便向国内打报告的时候,可以大书特书:两位小王爷或子爵在我的手里受了洗礼!
“不记得有王爷。我可是的确记得,有两位侯爷!”多老大运用想象,创造了新的 家谱。是的,就连他也不肯因伸手接那四吊钱而降低了身分。他若是侯爷的后代呢,那 点钱便差不多是洋人向他献礼的了。
“侯爷就够大的了,不是吗?”牛牧师更看重了多老大,而且咔咔地笑着,又给他 添了五百钱。
多老大包好《圣经》,揣好四吊多钱,到离教堂至少有十里地的地方,找了个大酒 缸①。一进去,多老大把天堂完全忘掉了。多么香的酒味呀!假若人真是土作的,多老 大希望,和泥的不是水,而是二锅头!坐在一个酒缸的旁边,他几乎要晕过去,屋中的 酒味使他全身的血管都在喊叫:拿二锅头来!镇定了一下,他要了一小碟炒麻豆腐,几 个腌小螃蟹,半斤白干。
喝到他的血管全舒畅了一些,他笑了出来:遍身都是眼睛,嘻嘻嘻!他飘飘然走出来,在门外精选了一块猪头肉,一对熏鸡蛋,几个白面火烧,自由自在地,连吃带喝地,享受了一顿。用那块破蓝布擦了擦嘴,他向酒缸主人告别。
吃出点甜头来以后,多老大的野心更大了些。首先他想到:要是象旗人关钱粮似的,每月由教会发给他几两银子,够多么好呢!他打听了一下,这在基督教教会不易作到。 这使他有点伤心,几乎要责备自己,为什么那样冒失,不打听明白了行市就受洗入了教。
他可是并不灰心。不!既来之则安之,他必须多动脑子,给自己打出一条活路来。 是呀,能不能借着牛牧师的力量,到“美国府”去找点差事呢?刚刚想到这里,他自己 赶紧打了退堂鼓:不行,规规矩矩地去当差,他受不了!他愿意在闲散之中,得到好吃 好喝,象一位告老还乡的宰相似的。是的,在他的身上,历史仿佛也不是怎么走错了路。 在他的血液里,似乎已经没有一点什么可以燃烧起来的东西。他的最高的理想是天上掉 下馅饼来,而且恰好掉在他的嘴里。
他知道,教会里有好几家子,借着洋气儿开了大铺子,贩卖洋货,发了不小的财。 他去拜访他们,希望凭教友的情谊,得点好处。可是,他们的爱心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 么深厚,都对他非常冷淡。他们之中,有好几位会说洋话。他本来以为“亚当生塞特… …”就是洋话;敢情并不是。他摹仿着牛牧师的官话腔调把“亚当生塞特”说成“牙当 生鳃特”,人家还是摇头。他问人家那些活物为什么满身是眼睛,以便引起学术研究的 兴趣,人家干脆说“不知道”!人家连一杯茶都没给他喝!多么奇怪!
多老大苦闷。他去问那些纯正的教友,他们说信教是为追求真理,不为发财。可是,真理值多少钱一斤呢?
他只好去联合吃教的苦哥儿们,想造成一种势力。他们各有各的手法与作风,不愿 跟他合作。他们之中,有的借着点洋气儿,给亲友们调停官司,或介绍买房子卖地,从 中取得好处;也有的买点别人不敢摸的赃货,如小古玩之类,送到外国府去;或者奉洋 人之命,去到古庙里偷个小铜佛什么的,得些报酬。他们各有门道,都不传授给别人, 特别是多老大。他们都看不上他的背诵“亚当生塞特”和讨论“遍身是眼睛”,并且对 他得到几吊钱的赏赐也有那么点忌妒。他是新入教的,不该后来居上,压下他们去。一 来二去,他们管他叫作“眼睛多”,并且有机会便在牛牧师的耳旁说他的坏话。牛牧师 有“分而治之”的策略在胸,对他并没有表示冷淡,不过赶到再讨论“启示录”的时候, 他只能得到一吊钱了,尽管他暗示:他的小褂也象那些活物,遍身都是眼睛!怎么办呢?
唉,不论怎么说,非得点好处不可!不能白入教!
先从小事儿作起吧。在他入教以前,他便常到老便宜坊赊点东西吃,可是也跟别的 旗人一样,一月倒一月,钱粮下来就还上账。现在,他决定只赊不还,看便宜坊怎么办。 以前,他每回不过是赊二百钱的生肉,或一百六一包的盒子菜什么的;现在,他敢赊整 只的酱鸡了。
王掌柜从多二爷那里得到了底细。他不再怀疑十成所说的了。他想:眼睛多是在北京,假若是在乡下,该怎样横行霸道呢?怪不得十成那么恨他们。
“王掌柜!”多二爷含羞带愧地叫:“王掌柜!他欠下几个月的了?”
“三个多月了,没还一个小钱!”
“王掌柜!我,我慢慢地替他还吧!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的哥哥!”多二爷含着 泪说。
“怎能那么办呢?你们分居另过,你手里又不宽绰!”“分居另过……他的祖宗也 是我的祖宗!”多二爷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你,你甭管!我跟他好好地讲讲理!”
“王掌柜!老大敢作那么不体面的事,是因为有洋人给他撑腰;咱们斗不过洋人! 王掌柜,那点债,我还!我还!不管我怎么为难,我还!”
王掌柜考虑了半天,决定暂且不催多老大还账,省得多老大真把洋人搬出来。他也 想到:洋人也许不会管这样的小事吧?可是,谁准知道呢?“还是稳当点好!”他这么 告诉自己。
这时候,多老大也告诉自己:“行!行!这一手儿不坏,吃得开!看,我既不知道 闹出事儿来,牛牧师到底帮不帮我的忙,也还没搬出他来吓唬王掌柜,王掌柜可是已经 不言不语地把酱鸡送到我手里,仿佛儿子孝顺爸爸似的,行,行,有点意思儿!”
他要求自己更进一步:“是呀,赶上了风,还不拉起帆来吗?”可是,到底牛牧师 支持他不呢?他心里没底。好吧,喝两盅儿壮壮胆子吧。喝了四两,烧卖脸上红扑扑的, 他进了便宜坊。这回,他不但要赊一对肘子,而且向王掌柜借四吊钱。
王掌柜冒了火。已经忍了好久,他不能再忍。虽然作了一辈子买卖,他可究竟是个 山东人,心直气壮。他对准了多老大的眼睛,看了两分钟。他以为多老大应当明白这是 什么意思,希望他知难而退。可是,多老大没有动,而且冷笑了两声。这逼得王掌柜出 了声:“多大爷!肘子不赊!四吊钱不借!旧账未还,免开尊口!你先还账!”
多老大没法儿不搬出牛牧师来了。要不然,他找不着台阶儿走出去。“好!王掌柜!
我可有洋朋友,你咂摸咂摸①这个滋味儿吧!你要是懂得好歹的话,顶好把肘子、钱都 给我送上门去,我恭候大驾!“他走了出去。
为索债而和穷旗人们吵闹,应当算是王掌柜的工作。他会喊叫、争论,可是不便真 动气。是呀,他和人家在除夕闹得天翻地覆,赶到大年初一见面,彼此就都赶上前去, 深施一礼,连祝发财,倒好象从来都没红过脸似的。这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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