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可以肯定,如果德拉达家族因罗德里格的所作所为展开尺度恰当的报复,那么国王不能多话,更不会多言。而恰当的尺度很容易计算出来:马匹可以抵偿他们被抢走的马匹,贝尔蒙特的女人则可以用其他方式抵偿在声言支付赎金后仍被杀害的德拉达人。这样做绝对公平。说起来,在埃斯普拉纳的历史上有很多先例可循。
对奥韦拉村的劫掠过后,加西亚还在夜幕下跌跌撞撞地住北走时,心中就已打定主意。那时鲜血从他面颊不断滴落,他全靠幻想支持着继续前行:幻想米兰达·贝尔蒙特的赤裸娇躯在身下扭动,而罗德里格的孩子被迫看着母亲被凌辱亵渎。加西亚很擅长幻想这种事。
经过奥韦拉—役,他的队伍还剩下二十四人,外加十几柄匕首和杂七杂八的短兵刃。他们第二天从另—个小村抢了六头骡子,又在一户与世隔绝的农庄夺来一匹塌了背的驽马。虽说它很不像样,但加西亚还是骑了上去。那名亚夏农民和他的妻子、女儿则留给手下人享用。加西亚的思绪早就飘到遥远的东北方,穿越瓦雷多边境,进入杜瑞克河源头与贾洛纳山脉夹出的土地。
那里有广阔丰饶的草原,千百年来埃斯普拉纳的马群在此自由奔驰,直到第一批牧民到来,开始驯化、繁殖和驾驭它们。在这些牧马人中,贝尔蒙特的农场远不算最大或是罡挥械模侨词亲钕硎⒚募易濉<游餮呛芮宄呃锥喽映は衷诤畏剑才銮纱痈绺缈谥械弥映さ娜寺斫裣亩甲ぴ谝端固芈祝静辉谀脸「浇?
贝尔蒙特抽走家中所有守备,本不会有什么危险。自从哈里发政权最后的荣光泯灭之后,亚夏人已经整整二十五年没有向北方发动劫掠。贾洛纳的伯姆多王,三年前被瓦雷多人赶回山脉对面,如今尚在舔舐伤口。至于那些零散匪帮,无论多么冒失或绝望,都不敢对这座农场动歪脑筋,生怕招来瓦雷多队长的雷霆之怒。
哪怕守卫只剩些尚未变声的男孩,外加一小撮本领太差或者年纪太大没法加入战斗部队的牧民,也能保证木围墙内的农庄绝对安全。可话说回来,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万不该处死德拉达家的人,更不该用鞭子抽打统帅的弟弟。如此的愚行令事态发生了改变。
加西亚和他的人马勉强挨到劳伯,也就是塔戈拉地区的头—个哨所,立刻要求驻军为所有人提供坐骑和长剑。虽说那些无礼的家伙很不情愿,但还是把装备交了出来。那满头大汗的驻军指挥官还说了些苍白无力的借口,说什么这样做会让他自己的队伍没有充足的武器和马匹,难以履行职责,更无法保障地方安全,但加西亚完全不予理睬。他满不在乎地说,瓦雷多的统帅稍后就会送来武器和骏马,远比这些折腰塌背的畜生强。加西亚可没心情跟边境小兵争论。
“那要花很长时间,”指挥官不依不饶地嘟囔道,“从叶斯特伦一路送到这儿。”
“也许确实需要,”加西亚冷淡地说,“怎么了?”
对方咬着下唇,不再多话。他还能说什么呢?站在他面前的是—位德拉达,瓦雷多统帅的弟弟。
卫戍部队的医生是个模样丑陋、声音刺耳的蠢材,脖子上长了个恶心的疗子。他检查过加西亚的伤口,轻轻吹了声口哨。“鞭伤?”他说,“我的大人,您很幸运,要不然就是对方技术很高,只想给您留个记号。伤口干净,而且离眼睛很远。是谁干的?”加西亚只是瞪着他,没有说话。跟某些人废话毫无意义。
那人开了个方子,是种气味恶人的药膏,抹上去像蜂刺一样蜇人,但的确在短短几天内让加西亚脸上的淤肿渐渐消失。他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面孔后,才判定恰如其分的复仇应当包括贝尔蒙特两个儿子的死。当然是强迫他们看过母亲受辱之后。
正是对复仇的强烈期盼,驱使加西亚仅仅休息了一天便离开大荒原哨所,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他派了四个人北上去叶斯特伦向哥哥报告情况,并在国王面前提出正式控告。这很重要。如果他想让自己的图谋得到法律认可,就必须针对罗德里格提出这样的控告。加西亚准备做这件事,而且要做得合情合理。
大部队和四名信使分道扬镳后又过了两天,他才想起自己忘了告诉他们让人把武器和马匹送到劳伯哨所。他略作思量,考虑是否再派两人北上,但随即想起哨所指挥官的傲慢无礼,于是决定不费这个事。等他亲自返回叶斯特伦,有的是时间传达口信。暂时短缺武器和坐骑,对那些娇生惯养的士兵有好处。没准儿别人的靴子也会从鞋跟断裂。
十天后,在贝尔蒙特牧场附近的树林里,细雨从天而降。雨水渗进加西亚裂口的靴子,浸透了长袜,他的头发和新长出的凌乱胡须也湿嗒嗒的。自从离开奥韦拉村,他就开始留胡子,他意识到,自己有生之年都得是这副样子。要不然脸上的鞭痕就会让他看起来像个被烙了印记的小贼,他敢肯定,贝尔蒙特是故意的。
他记得,米兰达·贝尔蒙特风华绝代,美艳绝伦。德尔维达家的女人都是如此。罗德里格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佣兵,如何配得上这等尤物?如今他加西亚就要去拜访他的女人了。
期待令加西亚心跳加速。快了,就快了。牧场的守卫只剩下孩子和马夫。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不过是个五大三粗的佣兵,自从拉米罗王登基就被流放到了恰当的地方。加西亚的兄长接替了统帅之职。这只是开始。他很快就要知道与德拉达家族为敌的代价了,很快就要知道把加西亚·德拉达当普通匪徒那样打上标记会有什么下场!
加西亚碰了碰自己的面颊。他还在按医嘱涂抹药膏。气味令人作呕,但脸上已然完全消肿,伤口也很干净。
林中树木茂密,却有条古怪小径穿行其间,宽度足可供三人并肩骑行。一汪池水出现在右方。在这灰蒙蒙的午后,柔柔细雨拍打叶片,在平静的水面上砸出点点涟漪。据说这里因为某些原因,被视作神圣之所。有几个人骑过水池时,做出了贾德神的太阳碟手势。
当第一匹马摔倒在地、折了条腿、发出阵阵哀鸣时,所有人都觉得是个倒霉的意外。但紧接着又出了两起类似事故,有个骑手还因此摔得肩膀脱臼。这种解释变得不那么肯定了。
小路绕过一裸棵滴着水的潮湿树木,转弯通向北方,没过多远,又再度拐回东方。隔着灰暗模煳的雨帘,加西亚觉得树林的边缘隐约可见。
他忽然感到:身子一沉,屁股却没离开马鞍。
加西亚在震惊之余,勉强朝上瞥了一眼,只看见刚才还在他两侧缓缓而行的两匹马的肚子。原来他的坐骑跌进隐藏在路中间的大坑里,登时摔断了腿;加西亚·德拉达手忙脚乱地爬到旁边,努力避开受惊的战马不断蹬踹的蹄子。有个同伴反应比其他人快,立刻翻身下马,探身趴在大坑边缘,伸出一条胳膊。加西亚抓着那人的手,爬出陷阱。
他们低头看着拼命挣扎的马匹,过了一会儿,一名弓手射出两箭,那四只蹄子再也不动了。
众人沉默片刻,弓手说:“这条路不是天然形成的。”
“你可太聪明了。”如西亚说。他从弓手身边走过,靴子在泥地上吱嘎作响。
一道绊马索解决了另外两匹战马,其中有个骑手还被甩出去摔破了脑袋。在他们来到树林东部边缘之前,又一处大坑陷住了第三匹马。但他们好歹是走出来了,发动袭击遇到些伤亡也在所难免。
开阔的草场展现在众人面前。他们看到环绕农庄的木围墙竖立在不算太远的地方。加西亚注意到围墙挺高,但那不够。技艺娴熟的骑手可以站在马背上翻过去;步兵也能搭人墙,协作上墙。若想抵挡德拉达家精兵强将发起的攻击,这座农庄必须有相当数量的守军才行。当他们在树林边缘驻足察看时,小雨忽然停了。加西亚面露微笑,品味这美妙时刻。
“这该算是大神赐下的征兆吧?”他对众人说。
接着.加西亚直勾勾地盯着身旁的骑手。片刻之后,那人才领会他的意思,慌忙下马。加西亚翻身上马。“直取农庄,”他下令,“头一个翻过围墙的可以先挑女人。咱们稍后再去捉他们的马。贝尔蒙特欠咱们的不止是马。”
说完这话,加西亚·德拉达像他那些气概盖世的英雄祖先那样,锵啷啷抽出长剑,高高举过头顶,双脚一夹马腹,让这匹劳伯战马发足狂奔。跟在他身后的众人齐声高呼,从森林中鱼贯而出,奔入午后灰蒙蒙的阳光。
第一轮飞箭射死了六个,第二轮撂倒四人。没有一支箭是冲加西亚来的,但他冲围墙环绕下的农场刚跑了一半距离,身后就只剩下五名骑兵,外加五个在潮湿开阔的草地上拼命奔跑的步卒。
考虑到这令人心寒的发展,一马当先朝农庄全速冲锋似乎越来越显得鲁莽冒失。加西皿放慢马速,忽见一名步兵被射中胸膛,忙勒住缰绳,惊得说不出话来,满腔怒火无从发泄。
在他右侧,六名骑兵从南方出现,飞快逼近。加西亚回头望去,只见另一票人仿佛幽魂鬼魅—般,从他没有发现的两道沟槽中冒了出来。那些人肩挎长弓、腰佩利剑,不慌不忙、步伐稳健地朝这边走来。加西亚又发现墙围上出现了十几道人影,同样装备齐全。
此刻似乎正是收剑入鞘的好时机。剩下的四个骑兵也依样行事。剩余步卒跌跌撞撞地赶了上来,其中一人还捂着受伤的肩膀。
对方那六名骑兵接近时,从壕沟冒出来的弓手已经把他们包围。加西亚恼怒地发现,他们大都是些孩子;但一丝希望也油然而生。
“下马。”—个体格健壮的棕发男孩说。
“除非你先讲明白,为何要无缘无故杀死来访者。”加西亚见风使舵,口气变得严肃阴沉,“你这算什么行为?”
男孩听到这话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吃惊,但他随即略一点头,三名弓手便放箭射死了加西亚的坐骑。德拉达及时踢脱马镫,跳了下来,笨拙地单膝跪在潮湿的草地中,好歹没被瘫倒的战马压住。
“我不愿射杀马匹,”男孩平静地说,“但我也不记得曾有哪位访客,未经通报就抽出长剑催马冲向农庄。”他顿了顿,露出淡淡的微笑,非常眼熟的笑容,“你这又算什么行为?”
加西亚·德拉达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环顾四周,发现根本还没开战,自己的人已经被一群孩子和马夫团团包围。
那明显是牧民首领的棕发男孩扫视着加西亚的部下。那四个人忙不迭扔掉武器,从马上蹦了下来。
“走吧。”第二个男孩说。
加西亚瞅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回打头的孩子,他俩长得一模一样。加西亚这才明白为何觉得那笑容很眼熟。
“你们是贝尔蒙特的孩子?”他努力控制住语气,开口问道。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费劲提什么问题,”第二个男孩说,“我会把时间花在准备答案上。我母亲想跟你谈谈。”
这话显然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但加西亚觉得指出这一点并不明智。有个人挥了下长剑,加西亚便只能迈步朝农庄走去,靠近后才发现墙上手持弓矛的都是女人,如今悔之晚矣。其中一人身穿男式罩衫马裤,额头和脸上抹着泥污,深棕色长发压在皮帽底下,手里还拿着一张搭好箭的长弓。她顺着围墙走到众人头顶,垂眼望下来。
“费尔南,请告诉我,这可怜虫是什么人。”在这灰暗午后,她的声音显得清脆悦耳。
“好的,妈妈。我相信这位正是加西亚·德拉达爵士,统帅的弟弟。”答话的是打头的男孩,牧民的领袖。
“真的?”女人直视加西亚,冷冰冰地说,“如果他确是有身份的人,那我愿意跟他谈谈。”
显然这就是他离开奥韦拉村后一直幻想扒先衣服压在身下的女人。加西亚站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雨水透过鞋底渗进来。他抬头看着米兰达,咽了口唾沫。哪怕身穿男装,脸上沾染泥污,她也显得美艳绝伦。但此时此刻,这是加西亚最不关心的问题。
“加西亚爵士,我想听听你的解释。”米兰达对他说,“别废话,别扯谎。”
对方的傲慢态度令他备感屈辱,像鞭伤一样刺痛。但加西亚·德拉达脑筋向来转得很快,而且也不是懦夫。目前情势虽糟,但不如当初在奥韦拉村严峻。何况他已经画到瓦雷多,置身于文明人中间。
“我阏煞蛴行┚婪祝彼欢厮担八诎⒗G雷吡吮臼粲谖颐堑穆怼N沂抢刺只拐獗收摹!?
“你到阿拉桑去干什么?”米兰达喝问。加西亚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他清清嗓子,“一次劫掠行动,对异教徒。”
“如果你遇到了罗德里格,那肯定是在费扎那城附近。”—个女人怎会知道这么多?“差不离吧。”加西亚勉强应承道。他觉得有点不自在。
“如此说来,他是以国王军官的身份,履行自己的职责,保卫交纳岁贡的土地。此外,你根据什么认定自己有权偷我们的马?”
加西亚发现自己一时哑口无言。
“进一步说,既然你遭他擒获后又被释放,只是被剥夺了马匹,那你肯定曾向他发誓献上赎金,具体数前将在宫廷上由宣令官定夺,难道不是吗?”
如果能矢口否认,那肯定是件乐事,但他只得点点头。
“那么你跑到这儿来就是在违背誓言,不是吗?”米兰达声音平和,目光镇定。
这未免太荒唐了。加西亚实在压不住火气,“你丈夫命人处死了我的—位堂弟,而且是在我们投降并宣誓缴纳赎金之后!”
“啊。原来不止马匹和装备,对吗?”站在墙头的女人冷笑道,“裁断军官是否越权这应该是国王的职责吧,加西亚爵士?”在这种境况下,她郑重其事的口气感觉就像嘲讽。加西亚有生以来,还没听过哪个女人这样跟自己说话。
“杀了德拉达家的人,必须为此负责。”他瞪着米兰达,用最冰冷的口气说。
“我明白了,”女人不为所动,“所以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让他负责。怎么负呢?”
加西亚迟疑片刻,最终说道:“马。”
“只是马?”——加西亚突然意识到这场审问最终会通向何方——“那你为何要朝农庄围墙冲锋,加西亚爵士?马群正确方吃草,很容易就能看到。”
“我不想再回答问题了。”加西亚·德拉达尽可能拿出所剩无几的尊严,“我已然投降,我的人也是。我同意到叶斯特伦,让国王的宣令官裁断恰当的赎金。”
“你在阿拉桑就答应过罗德里格一次,但还是带着出鞘的利剑和满心恶念跑到这儿来。很遗撼,我无法接受你的誓言。不营你想不想,都得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要朝农庄冲锋.小子?”
这是刻意的侮辱。加西亚·德拉达怒火中烧,备感屈辱;他抬头看着围墙上的女人,开口宣布:“必须让你丈夫知道,某些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
低语声在男孩和牧民间响起,但很快归于平静。米兰达只是略一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你准备索取的代价是什么?”她平静地问。
加西亚没说话。
“容我冒昧猜测,应该是向我和我的儿子们索要吧?”
围墙前一片死寂。他们头顶的乌云逐渐散去,一缕轻风随之而起。
“他必须接受教训。”加西亚·德拉达沉声道。
米兰达开弓放箭。她动作流畅地举起男式长弓,拉弦放手—气呵成,姿势相当优雅。一箭正中咽喉。
米兰达·贝尔蒙特·德尔维达站在城墙上,低头看着死于箭下的男人,若有所思地说:“必须接受教训。”
“剩下的人可以离开。”过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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