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桑雄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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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桑雄狮-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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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活计。耶齐尔可能会念在他是位经验丰富的将领,暂且网开一面,但统帅麦支里贴大军的伽利布恐怕不会留情。

而且阿齐兹刚好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伽利布·伊本·卡里夫脖子上那奇怪皮条来历的人。

有生之年里,罗德里格从未感到过如此纯粹的恐惧。他在平原上策马狂奔,心脏怦怦乱跳,心知自已很可能真的失去控制,从马上摔下去,被跟在后面的队伍活活踩死。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忽然觉得那可能算是一种福音,就好像射死断了腿的战马或猎狗算是仁慈之举。

他就是断了腿的马。

他是个想要跑赢时间、拯救儿子的父亲。恐惧充斥在他胸中,占据了全部心神,挤得他脑海中空茫一片。

这种经历从未有过。恐惧,当然有。任何诚实的战士都不会说自己从未体验到恐惧。所谓勇气,就源于要克服恐惧、超越恐惧,去做必须要做的事。他曾无数次面对死亡,感到心中的恐惧,继而再战胜惧意。但此刻不同,在这阿拉桑的夜晚,一年内第二次朝奥韦拉村疾驰,他体会到的感觉此前从未经历。

纷乱思绪在心中纠缠不去,罗德里格已然看到前方升腾的烈焰。作为战士,久经沙场的战士,他知道为时已晚。

罗德里格听到夜空中传来的凄厉叫声。那是他自己的惨叫。一个名字不断响起,他儿子的名字。天色已晚。群星下夜幕浓沉,只有火焰在前方闪烁。

他赶到时,穆瓦迪人——来的显然是穆瓦迪武士——刚刚离开。罗德里格策马冲向矮围栏,跳了过去,随即翻身下马,冲向燃烧的大车、帐篷和那些或死或残的熟悉身影。

他首先发现了伊毕罗。罗德里格不知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小个子牧师倒在血泊中,血水在火光下漆黑如墨。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砍掉,放在离躯干不太远的地方,就像个被扯坏的洋娃娃。

罗德里格闻到烧焦的肉昧——有些尸体被扔到了篝火上。他记得村中间有块绿地,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虽然希望早就破灭,但他还是无法建起心防,面对眼前的惨象。他看到冈萨雷斯·德拉达的头颅,后者被人扒了裤子的尸体就倒在旁边,姿势猥亵压在—个俯卧在地的男孩身上。

罗德里格听到自己又是一声惨叫。

那是无言的恳求。希望得到慈悲、怜悯,或是让时间倒流,好让他提前赶到小村,及时救下儿子。倘若实在不行,就同迭戈一起死。

声音、背景,还有肉体烧焦的臭味都突然退去。他走到两具尸体跟前。

他的动作慢得出奇,仿佛是在梦中。罗德里格跪下来,把冈萨雷斯·德拉达从俯卧在地的儿子身上推开。他这才在恍惚间看到瓦雷多统帅的另一处伤痕。

罗德里格轻轻地、轻轻地把血泊中的迭戈翻了个身,看到他头颅上的伤口。他终于忍不住开始哭泣,身子前后摇摆,只因怀中的孩子已然逝去。

他听到其他人赶了上来,声音显得异常遥远。马蹄声,脚步声,先是在跑,然后放慢速度。他们停了下来。一个念头突然闪进他脑海。他没有抬头,也无法抬头,只是对走近的人说:“费尔南。拦住费尔南,别让他过来。”

“是我啊,爸爸。哦,爸爸,他死了?”

罗德里格终于强迫自己抬起头。他还有个活着的儿子,迭戈的孪生兄弟,牵绊的灵魂。性格气质全然不同,却是同一天降生,有着同一张面孔。他们总是相互支撑,面对严酷世界带给他们的挑战。一切都将改变。罗德里格心想,费尔南现在肯定觉得像是赤身裸体,寒风正在他心中呼号,钻进原先迭戈占据的地方。

借着燃烧的粮草车放出的火光,他看清了费尔南的面庞。就在那一刻,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深知,男孩永远无法摆脱弟弟死在父亲怀中的景象。这一幕会改变他,影响他此后的人生,且罗德里格对此无能为力。

但他必须止住哭泣。他必须试试。

阿马尔·伊本·哈兰也赶到了,他就站在费尔南身后。他已经发出警告,没有浪费半点时间,但还是太晚,他这辈子肯定也见过类似的屠杀。杀戮和羞辱是为传达一条口信,一个警示。罗德里格突然记起城壕之日,还有伊本·哈兰在那以后对卡塔达国王的所作所为。杀戮。也是一种回答。

他意识到自己就要彻底失控了。“阿马尔,请你把他带走,”瓦雷多队长低声说,“他不该看到这些,跟这个人走,费尔南。拜托。”

“他死了吗?”费尔南再次问。面对着寂静无声的可怕事实,鲜血直流的破碎头颅,不知他是无法接受,还是不肯相信。

“来吧,费尔南,”伊本·哈兰用诗人的语调柔声道,“咱们到河边去坐一会儿。也许咱们可以用各自的方式祈祷。你愿意跟我一起祷告吗?”

罗德里格只觉身处一片沉寂辽远的疏离之地,他目送儿子同阿加斯的阿马尔·伊本·哈兰渐行渐远。一个亚夏人。敌人。他想对阿马尔说,保护好他,但现在没有必要,而且也为时已晚。伤害已经造成。他又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迭戈,他的次子。天南海北的诗人都写过因爱而心碎神伤的主题,但他怀疑那些人是否真的知道这种感觉。罗德里格突然感到,仿佛真有一道裂痕自上而下撕开了他的心胸,那是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永远不可能痊愈。残酷的世界闯了进来,把他伤得难以复原。

有一支大军随国王而来.一支远征阿拉桑的大军。罗德里格隐隐约约地想,为了追求那永远无法得到的安慰和复仇,他又要担负起多少杀伐。一切只为此时此刻,只为他臂弯中瘫软无力的小小身躯。只为迭戈。

他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够刺透他的心防。

“哦,贾德在上!”他听到有人惊呼了一声。是拉米罗,瓦雷多的国王。“哦,别这样,以所有圣灵的名义!”

罗德里格抬眼望去。国王的语气有些不对劲。

根根火把在远处闪烁,又有一支骑队正在靠近。从北方而来。那并非在城墙和大河旁迎接他们的那支卫队,是从另—个方向。瓦雷多的旌旗被火光照亮了。

队伍越走越近,最终停下脚步。他看到瓦雷多的王后,依内丝。

他看到妻子翻身下马,站在原地—动不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毫无防备。

他完全不知道米兰达为什么会来,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但他必须行动起来,至少要试着为她稍稍排解。只要还有一丝希望。

他轻轻地、轻轻地把迭戈放回冰冷地面,然后站起身来,步屦蹒跚地走向米兰达,全然不顾鲜血渗透衣裳,也不理周围的火焰和尸体。

他揉揉眼睛,又抹了抹脸,双手仿佛根本不属于他。现在应当说些什么,他想不出来。这是场噩梦,可他永远无法醒来。

“求你告诉我,他只是受了伤。”米兰达的声音几不可闻,“罗德里格,求你告诉我他只是受了伤。”

罗德里格张开嘴,又慢慢闭上,只是摇了摇头。

米兰达惨叫起来。一个名字,只是一个名字。跟刚才的他完全一样。这声音像柄长矛,扎进他的心房。

罗德里格伸出双臂,想把她抱在怀中。可米兰达从他身旁跑了过去,冲向倒在地上的迭戈。罗德里格转回身,看到迭戈身旁多了两个人。贾罕娜已然赶到,正跪在他儿子跟前。另一个人跪在对面,似乎是王后的随员,他并不认识。米兰达站在他们旁边。

“哦,拜托?拜托?”米兰达的声音又低又细,罗德里格还从未听她用过这种语气。

她跪在贾罕娜身旁,把迭戈的双手捧在自己掌心。

罗德里格看到费尔南和伊本·哈兰从河边走了回来。费尔南肯定听到了母亲的惊叫。他泪流满面,面容为之扭曲,寒风正在他心中呼号。

就算是今天上午,在赶往费扎那的路上,如果有人问起,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会说这个世界虽然严酷却也有趣,会说大神赐给他无边祝福。他有爱人,有伙伴,还有值得奋斗的功业。

但今天上午他还有两个儿子。

他走回迭戈身边。有人——似乎是国王——用自己的斗篷盖住了冈萨雷斯·德拉达被肢解的尸体。费尔南站在母亲身后。罗德里格看到他没有寻求安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流泪,一只手扶在母亲肩上,低头看着弟弟。他今年才十三岁。

贾罕娜检查过后,抬起头来看着罗德里格。“他还没死,但恐怕撑不过去。”罗德里格发现医师面色苍白,衣服还湿漉漉地沾满河水。这简直像一场梦。“罗德里格,我很抱歉。那一锤敲破了他的颅骨,在这儿,压力实在太大,他不会醒过来了,也撑不了多久了。”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米兰达,这位母亲还攥着孩子的双手。“他……他现在并不痛苦,夫人。”

罗德里格曾在拉寇萨做过—个梦,非常奇怪的梦。在梦中,米兰达和贾罕娜站在日暮下的某处所在。没有交谈,也看不清更多细节,只是并肩站在日暮之中。,但此时天完全黑了,而且她们都跪在地上。米兰达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接着她终于动了。米兰达抽出一只手来,非常轻柔地放在迭戈头顶的伤口上。

贾罕娜又抬头注视着他,罗德里格可以从她眼中看到悲哀和愤怒,属于医师的愤怒,那些病痛急匆匆地夺走性命,只留下他们束手无策。贾罕娜看了跪在迭戈另—侧的男人一眼。

“你是医师?”她问。

男人点点头,“我为王后服务,此前是替军队效力。”

“那么我会协助你,”她平静地说,“可能还有些人用得着咱们。他们肯定不会都死,也许有些咱们还能救活。”

“你会帮我的忙?”那人问,“帮一支贾德军队?”

一丝不耐烦的神情从贾罕娜脸上划过。“既然话说到这儿,”她说,“我声明,我是罗德里格·贝尔蒙特部队的医师。过了今晚,我还不知何去何从,但此时此刻我会听从你的命令。”

“我能抱抱他吗?”米兰达轻声问贾罕娜,语音之轻,仿佛并非身处人群,而是于极寂静之中发声,唯恐打破四下安宁。

罗德里格无助地朝前走了半步。

“您不会加剧他的伤情,夫人。”贾罕娜的语气极尽温柔,“您当然可以抱抱他。”她迟疑片刻,又说了一遍,“他并不痛苦。”

医师作势要蛄起身。

“贾罕娜,等等。”另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罗德里格慢慢转身。“你父亲想检查一下那孩子。”艾莲·贝·达内尔道。

那天晚上在费扎那城附近一座燃烧的小村庄中发生的故事变成了传奇,流传在阿拉桑,在埃斯普拉纳,在菲瑞尔斯、卡奇和巴提亚拉,随着时间流逝,甚至传到了亚夏人遥远的东方故土。它常常被医师、廷臣和军人讲述,在大学、酒馆和圣所被人们提起,最终染上一抹超自然的魔幻色彩。

它当然并非魔法。即便有白月、群星和为他的助手们点燃的火把,伊沙克·本·约南农的眼中仍然只有黑暗,可他的动作和五年前在卡塔达为阿玛力克一世的幼子接生时一样精细准确,也同样不可思议。

应该说这次更加神奇。本·约南农目不视物,只有妻子能理解他说出的那些含混字句,而且自失明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拿起手术刀和其他器具,全靠触摸、记忆和直觉。

他所做的事,连加利努斯也只能暗示说有可能成功。

他在迭戈·贝尔蒙特的头颅上切开一道豁口,就在穆瓦迪人造成的伤痕周围。他从被剥开的头皮和颅骨之下,取出了砸进大脑之中的碎骨——在蓝月升上天空与白月为伴之前,这些骨头就会害死罗德里格的儿子。

开颅术,这是它在加利努斯医术中的名称。贾罕娜知道,伯纳特·迪尼高——那位协助他们的贾德医师也知道。而且他们还知道,这项手术从未有人做过。

一切结束后,贾罕娜意识到自己原本永远不会尝试这种手术;永远不会想去尝试,连做梦都想不到。她满怀敬畏,压抑住要不停尖叫的冲动,看着父亲又稳又准的双手摸索出伤口的范围,在四周画了个圈,然后用小锯和凿子在迭戈·贝尔蒙特的头顶开了个洞。

本·约南农不时向他们下达必要的指示,站在后面的艾莲会为他们翻译,而在艾莲身后的则是亲手举着火把的瓦雷多国王。贾罕娜或伯纳特按照命令,递上手术刀、小锯和钳子,或者吸掉从伊沙克剥开的头皮处不断渗出的鲜血。有人抱着迭戈,帮他坐起来,好让鲜血流走而不至于灌进伤口。

抱着他的人是他父亲。

罗德里格几乎始终紧闭双眼,集中精神保持绝对静止。这是伊沙克通过艾莲下达的死命令。也许他在默默祈祷,但贾罕娜不知道,她只知道迭戈的身体纹丝未动,这令她感动得难以言表。罗德里格稳如磐石,牢牢抱着儿子,在这场不可思议的手术过程中,自始至终没有移动半分。

贾罕娜一度产生了奇异的幻觉:仿佛倘若真有必要,罗德里格可以把儿子揽在怀中,像这样一直坐到时间尽头。也许他正想那样做。一块岩石,一尊雕像,一位父亲做着他力所能及的最后—件事。

破裂的颅骨最终被取了出来,那是块尖锐骇人的碎片。伊沙克让贾罕娜检查伤口,确保自己已经找到所有碎骨。贾罕娜又发现两块小碎片,并用迪尼高递上来的镊子把它们取了出来。她和瓦雷多医师随即缝合头皮,将伤口包扎完毕、等到一切都处理停当,他们仍旧跪在男孩两旁。

他们将迭·戈放平,罗德里格静静地站起身,与米兰达并肩而立,费尔南始终待在母亲后面.、在贾罕娜看来,他显然需要喝点安眠药,好好睡上一觉,但医师估计他不会接受。

此时,白月已然高挂中天,蓝月正在东方天空缓缓攀升。火焰都被扑灭了。又有些医师从北方的大部队中赶来,他们正在抢救幸存者。活下来的人不多。

贾罕娜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伊沙克在艾莲和阿马尔的扶助下,走到不远处,坐在一张为他摆好的折椅上。

贾罕娜和贾德医生迪尼高隔着男孩的身体对望了一眼。贾罕娜发现,迪尼高样貌丑怪,但目光温柔。在方才的手术过程中,他沉着镇定,很是能干。她没想到一名瓦雷多医生能有如此本领。

男人清了清嗓子,努力控制着疲劳的身体和激动的心情。

“无论,”他刚说了两个字就把嘴闭上,使劲咽了口唾沫,“无论我日后有何际遇,也不管我还会做些什么,这都将是我今生今世作为医师最骄傲的时刻。能尽到我的绵薄之力,能同你父亲合作,他是我……他是我非常尊敬的人。通过他的医书,还有……”他把嘴闭上,再也说不下去了。

贾罕娜发现自己累得不行。她父亲肯定也是精疲力竭,但没表现出来。如果她放松下来,很可能会开始回忆费扎那城发生的事,在这场手术之前的事。那一点好处也没有。现在不行。她必须控制住自己。

贾罕娜说:“他可能撑不下来。你是知道的。”

迪尼高摇了摇头,“他会的。他会活下来!这才是真正的奇迹。你跟我一样亲眼目睹。骨头已经取出来了!手术完美无缺。”

“但你我都不知道,头颅像那样被打开过的病人能否活下来。”

“加利努斯说……”

“加利努斯没做过这种手术!对他来说,这是冒渎神明的行为。对亚夏人、金达斯人,对所有人都一样。你是知道的!”她本不想提高声音。人们都朝这边望过来了。

贾罕娜低头看向不省人事的男孩。他躺在—张褥子上,头靠枕头,身上盖着毯子。由于失血过多,迭戈脸色异常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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