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意,”胡萨里说,“我会叫人护送你们……”
“我不同意,”贾罕娜宣言不讳,“首先,排出结石后你有发烧的危险,我必须时刻监控。其次,不管怎么说,在天黑之前你无法离开费扎那,更不可能通过任何—道城门。”
胡萨里将圆胖的十指插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直视她的双眼,“你有什么打算?”
对贾罕娜来说,计划显而易见。“把您藏进金达斯区,等待夜幕降临。我先回去,安排他们为您放行,日落时分再回来。我想您应当化一下装。这事您自己看着办吧。等天黑后,咱们就能用我知道的一种方式离开费扎那城。”
维拉兹再难保持沉默,他在她身后发出窒息般的闷哼声。
“咱们?”伊本·穆萨慎重地问。
“倘若我还想去做那件一定要做的事,”贾罕娜有意重复商人的话,“也必须离开费扎那城。”
“啊,”躺在病榻上的商人盯着她看了半晌,令人有些发毛:虽说尚未康复,但伊本·穆萨已不像是个病人,更不像是她相识多年的丝绸商人,“为了你父亲?”
贾罕娜点点头。遮遮掩掩没有意义。他向来很聪明。
“为了过去。”她说。
贾罕娜和维拉兹快步走过拥挤骚乱的街市。她知道,接下来有许多事要做;她把父亲摆上台面,才换得胡萨里接受自己的计划。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一点也不奇怪。千百年来,在遥远的东方故国以及阿拉桑半岛,亚夏人一直自相残杀;如果说他们学到了什么东西,那便是无论复仇的时机要等待多久,血债都不会减弱。
一名金达斯女子声言要向后哈里发时代涌现出的最强大的君王复仇。不管这有多荒唐,但她的话连性情最为平和善良的亚夏商人都能理解。
更何况这位商人已不再平和。
维拉兹摆出多年老仆的特权,拼命向她抗议和警告。跟往常一样,他私下的口吻比在外人面前少了几分恭顺。贾罕娜记得维拉兹过去也是这样对待父亲的。那一个个夜晚,每当伊沙克接到病人召唤准备冲出家门,还没穿好遮风挡雨的衣服或是尚未吃罢晚餐,又或者太过操劳,借着烛光读到很晚,维拉兹就会唠叨不停。
她现在的行为比熬夜看书过分多了。如果不尽快阻止维拉兹,恐怕自己的决心也要被那惊恐忧虑的声音渐渐侵蚀。更何况家里还有更严峻的考验在等着她。
“这跟咱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维拉兹急切地说。
他走在贾罕娜旁边,而非身后,这极不寻常的举动,正是激动心情的最真实写照。“除非他们能找到理由,把这事怪罪到金达斯人头上。好吧,这倒也不奇怪……”
“维拉兹,够了。求你安静一会儿。咱们不光是金达斯人,咱们也是费扎那的市民,已经住了很多年。这里是咱们的家。咱们支付税金,定额缴纳送给瓦雷多的肮脏岁贡,在这些城墙后面躲避危险,倘若卡塔达的巴掌——或是其他人的巴掌——将这座城邦扇得太狠,咱们也要跟着受罪。今天发生的祸事绝对跟咱们有关系。”
“无论他们如何彼此争斗,咱们都要受罪,贾罕娜。”跟了伊沙克这么多年,维拉兹变得跟她一样固执,也同样能言善辩。他那双通常温和平静的蓝限眸此刻显得十分紧张,“这是亚夏人残杀亚夏人,干吗把咱们的性命搅进这团乱麻里面?想想看,你这样做,会对那些爱你的人产生什么影响。想想……”
贾罕娜又被迫打断了他的发言。维拉兹这番话说得太像她妈妈,听来可不舒服。“别夸大其词了,”贾罕娜说,虽然她知道老人并没有夸张,“我是个医师。我本应离开城邦,到外面闯荡,一来扩充知识,二来挣点名声。我父亲曾在外游逛了很多年,随哈里发的军队数度出征,在西尔威尼斯衰亡后,又跟几个朝廷签过合约。他就是这样子进入卡塔达的。这些你都知道。你始终跟他在—起。”
“我也知道在卡塔达发生了什么。”维拉兹反驳。
贾罕娜猛然僵在街上。后面有个人差点一头撞到她身上。那是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就像戴了张春季庆典游行时的面具——但那面具般的木讷表情后面写满了恐惧。
维拉兹也被迫停下脚步。他看着医师,又怒又怕。这位小个子男人年纪已经不轻,贾罕娜知道,他就快六十岁了。早在她出生之前,维拉兹便是她父母的仆人。他本是个威尔斯卡奴隶,年轻时在朗札的集市上被伊沙克买下,按照金达斯习俗,十年后获得了自由身。
维拉兹本可以去任何地方,但他情愿追随伊沙克游历多年,到过巴提亚拉和菲瑞尔斯,进过西尔威尼斯的哈里发宫廷,能流利地听说五种语言,常年担任医师助手,受到全方位的训练,现下比大多数医生部更博学,维拉兹得到自由后,很快便皈依金达斯教义,自愿担负起历史和教义的重担。自那以后,他向白月和蓝月——大神的两姐妹——祷高,再未朝拜过他儿时在威尔斯卡信奉的贾德神,或是涂画在阿拉桑所有拱顶神庙天花板上的亚夏群星。
从那天起,维拉兹从没离开过伊沙克、艾莲和他俩的小宝宝。如果说这世上除了父母以外,还有人真的爱她,贾罕娜知道肯定就是这位老人。
所以她很难面对老人眼中的焦虑,也知道自己无法解释为何大屠杀的消息会永远改变她的人生道路,为何她心中非常清楚现在必须有所作为。这种感觉非常清晰,但难以说明。她能想到面对眼下的情况,索兰尼卡的雷佐尼爵士会说些什么,她几乎也能听见父亲的话语。“显然是因为头脑不够清醒,”伊沙克会这样低语,“从头想,蒉罕娜。慢慢来别着急,有的是时间。”
但她没有时间了。她今晚必须把胡萨里·伊本·穆萨藏进金达斯区,在此之前还要做些更棘手的事。
于是贾罕娜说:“维拉兹,我当然知道父亲在卡塔达出了什么事。这不是辩论。我没法去解释清楚。要能说清,我早就说了,这你明白的。我只能说,如果超过一定限度,那便无法对阿玛力克逆来顺受,否则感觉就像他的帮凶,纵容他作恶。如果我留在费扎那,明天早上照常开门营业,一天天过下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那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种感觉。”
维拉兹有很多本领,察言观色是其中之一:他能听出对方是否已经下定决心。
两人继续向金达斯区走去,一路上再没说话。
几扇毫无装饰的沉重铁门标志着费扎那城金达斯区的边界。贾罕娜站在门前,放心地叹了口气。她认识在门后站岗的两个人。一个曾是她的情人,另—个则是多年好友。
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尽可能有话直说。“西蒙、巴基尔,我需要你们帮个忙。”两人还没完全把锁打开积她就开口道。
“没问题,”西蒙闷声说,“但是赶快进来。你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吗?”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需要你们帮忙。”
巴基尔呻吟—声,把门打开,“贾罕娜,你究竟又干了什么?”
他是个肩宽背阔的大块头,面容绝对称得上荚俊。但两人的关系刚刚发展几个星期,便开始彼此厌倦。幸好他们很快便分道扬镳,没容感情留下什么牵绊。巴基尔现在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都是由她接生的。
“以加利努斯的医师之约起誓,绝不是我主动招惹的。”
“让加利努斯见鬼去吧!”西蒙壹率地说,“断门正在外面大屠杀呢。”
“所以你们必须帮助我,”贾罕娜疾语道,“我在城里有个病人,今晚必须由我看护。我不认为在金达斯区以外能够保证他的安全……”
“当然不能!”巴基尔接口道。
“没错。所以我希望,你们过会儿能让我把他带进来。我会将他安排在我家,以便妥善治疗。”
门内的两人对视了一眼。
巴基尔耸耸肩,“就这些?”
西蒙似乎有点怀疑,“他是个亚夏人 ?'…'”
“不,他是匹马—一别傻了,他当然是亚夏人,不然我干吗要征求区内最愚蠢的两个人的许可?”她希望这句嘲讽能引开他们的注意力,赶快结束对话。幸好在她身后的维拉兹没有吭声。
“你什么时候带他来?”
“我这就去接他。当然要先征求母亲的同意,所以我才会提前回来。”
巴基尔的黑眼睛眯得更细了,“你把这事儿瞧得过于正式了。这可不像你啊,贾罕娜。”
“别再没事冒傻气了,巴基尔。你觉得出了今天下午这等灾祸,我还有心情玩什么小把戏吗?”
他俩又对望一眼。
“我想也不会。”西蒙不情不愿地说,“好吧,你的病人可以进来,但你不能再离开金达斯区。维拉兹可以去接他,当然我其实不愿让他再去冒险。”
“没关系,就这么办,”维拉兹立刻接口,“我去。”
贾罕娜早知道可能会变成这样。不过这没关系。她扭头看向维拉兹。“现在就去吧,”她低声说,“如果我母亲表示反对,咱们就找个客栈,把他送过去。但我肯定她不会反对的。快去吧。”
她转身面对两名守卫,露出最灿烂的微笑,“多谢你们了。我不会忘记的。”
“我宁愿你忘了,”西蒙和善地说,“你知道这事有多不合规矩。”
他是夸大其词。这件事的确不合规矩,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亚夏人经常悄悄进入金达斯区,做做生意或是找找乐子。唯一要注意的是——这不难做到——保证区外的瓦祭和区内的金达斯大祭司都不知情。但贾罕娜知道现在不是跟西蒙争辩的时候。
更何况他们聊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可能问起病人的身份。如果西蒙问了,她就必须如实回答。他们可能知道胡萨里·伊本·穆萨今天本该去城堡参加典礼。如果西蒙和巴基尔发现此人是穆瓦迪佣兵追捕的对象,那么双月在上,胡萨里便绝无可能得到进入金达斯区的许可了。
贾罕娜知道,她这样做是拿自己的同胞在冒险,但她还年轻,觉得冒这种险是值得的。上一次金达斯族大屠杀,发生在阿拉桑遥远南疆的图德斯卡和艾尔维拉,而且是在她降生之前许多年的事。
不出所料,母亲没有反对。作为医师们的妻子和母亲,艾莲·贝·达内尔早就习惯让家宅适应病人的需要。虽说这是兵荒马乱的城壕之日,但病人前来就诊,她不会因此烦恼。更伺况贾罕娜特别向母亲强调,病人乃是胡萨里·伊本·穆萨。反正等他进了家门,艾莲肯定会认出来的。丝绸商人曾多次邀请伊沙克赴宴,而且不止一次进入金达斯区,为他家的餐桌增光添彩——这样做同时违背了瓦祭和大祭司的意愿,然而费扎那并非特别虔敬的城邦。
贾罕娜心想,对于极端虔诚的穆瓦迪人来说,费扎那城的世俗之风恐怕只会让他们在屠杀无辜市民时平添几分动力。她站在二层楼梯口,左手拿着—根点燃的蜡烛,右手作势准备敲门。
在这漫长的一日中,贾罕娜头一回打起哆嗦,想着自己的打算,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烛火摇曳,走廊尽头有扇高窗,可以俯瞰她家内院。落日的光芒斜照进来,提醒她现在时间至关重要。
贾罕娜已经告诉母亲晚上要离家远行,而且紧紧拥抱了她,因为前所未有的飓风狂涛即特到来。
“现在离开费扎那倒是个不错的时机,”艾莲考虑片刻,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平静地说,“你会在别处找到工作。你父亲常说,到不同的地方积累经验,对医生来说是件好事。”她顿了顿,又严肃地补充,“也许你回来时已经结婚了。”
贾罕娜做个鬼脸。这是老话题了。她年近三十,早过了结婚的黄金时期,而且基本已经死了这条心。但艾莲可没有。
“您不会有事吧?”贾罕娜无视母亲最后那句话,开口问道。
“我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母亲轻快地回答,严肃的表情瞬间被微笑融化,显得美丽动人。她二十岁时嫁给了西尔威尼斯城才华横溢的金达斯社群中最有才华的男人,那个年代正是哈里发政权最后的灿烂余晖。“我该怎么做呢,贾罕娜?跪在地上,抓紧你的双手,求你留下安慰年迈的母亲吗?”
“您才不老呢。”贾罕娜立刻反驳。
“我当然老了,但我不会拖你的后腿。你直到现在都没能在街角的某所宅院里安家,给我养育几个孙子孙女,只怪我和你父亲把你培养成了这样的人。”
“替自己着想的人 ?'…'”
“当然也包括这点喽,”母亲的微笑再度不期而至,“但恐怕还有很多别的品质,比方说试图替所有人着想。我会给你打点行装,在餐桌旁为胡萨里留个位子。他今天晚上有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吗?”
贾罕娜摇了摇头。有时她真希望母亲朝自己宣泄,母亲心中多半暗藏着惊涛骇浪。但总的来说,自从四年前那恐怖的日子过后,艾莲展示出几乎完美的自控力,又令她感激不尽——贾罕娜知道这要付出多大努力,她扪心自问:母亲和女儿,没有本质差异。贾罕娜也痛恨哭泣,将其视作耻辱。
“你最好上楼去。”艾莲催促。
现在她上楼来了。一直以来,跟母亲交谈几乎不带任何苦楚,但总会给人一种感觉,应该说的始终没有说出口。不过,今天下午不是处理这种问题的时候,还有更困难的事在等着她。
贾罕娜知道自己如果犹豫太久,也许决心就会动摇,不敢迈过今天最难的一道门槛。甚至可以说,这也是这辈子最难的一道。贾罕娜跟过去一样,敲了两下门,随后走进父亲的书房,置身于百叶窗下的浓稠黑暗中。
蜡烛的淡淡光芒照亮了皮革和金丝装订的书籍、卷轴、各种器具和天宇图,以及父亲—生学习、旅行和工作得来的各种纪念品和礼物。她手中的烛火不再摇动,光芒洒满书房,照亮了书桌、一张北方风格的质朴木椅、地板上的软垫、另一张扶手椅……还有穿着深蓝长袍,背对房门、烛光和他的女儿,坐在那里—动不动的白须老者。
贾罕娜凝视着父亲,凝视他如长矛般笔喜挺拔的坐姿。她注意到父亲听见自己走进房间,却连头也没回,就跟过去一样。她也许不该带着蜡烛和这番要说的话走。进这间书房。过去一向如此,但今天下午有所不同,她是来道别的。凝视着伊沙克,记忆的剑刃插进了贾罕娜的脑海,像穆瓦迪人的短刀—般锋利骇人。
四年前,卡塔达城阿玛力克王的第四个儿子在母亲的子宫里被脐带缠住了。这种婴儿注定会死,而且母亲也多半都会随之而去。医师们很熟悉这种症状,所以提前了讲明必然出现的结果。难产屡见不鲜,绝不会惹来责难。分娩是全世界最危险的事情之一。医师们无法创造奇迹。
但卡塔达乐师扎比菜乃是阿拉桑最强大的君王阿玛力克的宠姬,而费扎那的伊沙克又是个勇敢聪慧的男人。参考过天穹图谱后,医师给阿玛力克送了个口信,说他可以试着提供一丝最为渺茫的希望。随后伊沙克通过产妇腹部的剖口,将婴儿顺利取出,同时也保全了产妇的性命。普天之下,只有这一次成功记录。
只有金达斯人伊沙克·本·约南农在哈里发政权衰亡的十几年后,于阿拉桑半岛卡塔达城的宫殿中,首度利用这种手法保住了一名婴儿的性命。随后他又为产妇疗伤,并加以照料。某天早晨,扎比菜夫人从床榻起身,脸色异常苍白,但同过去一样美丽:她重新拿起四弦鲁特琴,回到了惯常的位置,出现在阿玛力克的觐见厅和各处花园、私室里。
因伊沙克在这前所未闻的领域表现出的勇气和技艺,卡塔达的阿玛力克感激地赐下大量金币和丰厚家产,足以让伊沙克和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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