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我终于学会了这一手。在学校里,开始我只攻击那个最软弱的老师。我一上他的课就故意做些滑稽的动作,逗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后来当最厉害的老师上课我也敢捣乱的时候,同学们无不对我敬佩三分。
这些初步的胜利激励我去试试我的筋骨。其实我还是个柔弱的姑娘,可我的狂热使我勇气倍增。很快我就敢于和那些比我强壮的人比个高低而毫不手软。要是有人敢来冒犯我并且让我在校门口碰上的话,那我倒是有几分高兴。不过,在多数情况下我也不着急动手,因为其他的孩子都尊重我。
现在我8岁了。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快点长大,变成大人,变成像爸爸那样的大人,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对别人行使我的权力了。可眼下,我只能取得我手中的这点权力。
爸爸终于找到了工作,可这份工作还不能令他满意,不过挣点钱去维持他那辆“波尔什”和他那些青年人的爱好还是可以的。这一来,放学后回到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妹妹两个人了(妹妹比我小1岁)。我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女朋友,我对此感到非常骄傲。跟她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更加强壮。
我们几乎天天和小妹妹一起玩耍。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我们到处从烟灰缸里或纸篓里拾烟头,然后在手背上磨光就抽起来,当妹妹要求让她也抽一口的时候,我们就用手指弹她。我们对她发号施令:洗碗去,把抹布拿过来。总之,就是让她干那些家长让我们干的家务活。完事以后,我们就抱着我们的囡囡到外面散步去,把小丫头一个人关在屋里。只等她把全部工作做完之后才能让她自由。
就在这个时候——也就是我8岁的时候——在小区附近的鲁道夫街开着一家跑马俱乐部。起初,当我们看到郊区最后一个自然的小岛也被铁丝网围起来的时候,我们感到非常生气。可很快,我和那里的工作人员就熟悉起来,我常常替他们干点活,比如帮助他们用草擦马或打扫马厩。而他们每周允许我免费骑一刻钟的马。我觉得这种玩艺很有意思。
我真喜欢马,我觉得我对俱乐部那头小毛驴特别感兴趣。不过,最使我高兴的还是骑马。对我来说,骑马是显示我的力量和权力的最好的机会。你看这匹马比我强壮得多,可它得服从我的指挥,当我摔下来的时候,我立即又重新骑上去,直到马听我的话为止。
可惜有一天我被“解雇”了。从那以后,我要想骑马就得先付钱。家里并不经常给我零用钱,那么我就开始做些不正当的手脚:我偷偷拿合作社的息票去换钱,或者把家里的啤酒瓶拿出去退掉。
在我10岁左右的时候,我就开始干点小偷小摸的事。我常常到超级市场偷一些家里没有的东西,尤其是糖果一类的小吃。这些东西差不多别的孩子都有权享受,可我们就吃不到。爸爸说吃糖果对牙齿没有好处。
在克罗比小区里,人们在学习如何违反种种禁令方面真可谓是无师自通。因为在这里几乎什么东西都被禁止,尤其是那些你觉得好玩的游戏。整个小区禁牌林立。那些把楼房隔开的所谓“花园”竟成了真正的牌子森林。而且几乎所有的这些牌子上面总有几条针对儿童的禁令(几年之后,我还曾经在我的日记本上模仿出“禁止”这两个字的字样)。
第一个牌子就竖立在我们这幢楼的门口。实际上,这里的小孩无论是在楼梯上,还是在楼房周围走动,全都得踮起脚尖。什么禁止玩耍。禁止奔跑。禁止骑车。禁止滑旱冰……。只要哪里有一块小小的绿草地,那就会有一些牌子:禁止践踏草地。我们甚至连袍着囡囡在上面坐一坐都不行。在一个极为普通的蔷薇坛旁边也得装饰着一块牌子:“绿地保护区”,上面还特意为那些想走近花坛的人标明各种各样的威胁。
我们也就只好全部被赶到游戏场地去。所谓游戏场地,每个楼群中间都有一个,实际上只有一堆发出尿臭。堆有粪便的沙上。不须说,这里也会有一块大牌子。这块牌子特意用坚固的铁栏杆保护起来,以防被我们毁掉。这是一块“游戏场规则”的牌子,上面写着“供儿童们使用”,为了“他们的快乐和休息”。不过,当你想来放松一下的时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有一行划着粗线的字:“开放时间8:00一13:00,15:00一19:00”。换句话说,就是放学以后不准到此玩耍,因为一般放学时间正好是13点。
我和妹妹实际上连到这里来玩的权利也没有,因为牌子上写得清清楚楚:“儿童必须经负责教育的人员同意并在其带领下方能使用游戏场”。还有不许吵闹,应该“照顾居民的休息”。所以在这里实际上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扔皮球而已。而且“凡是体育球类不许使用”。所以玩橄榄球也不行,踢足球当然就更不用说了。对于这些规定,那班男孩子就感到委屈了。由于他们没有足够的活动场地,结果就只好把他们过剩的力气用来破坏那些游戏设备,尤其是那些写着禁令的牌子。所以,人们常常三天两头花钱换牌子。
有一天下午,我的一只小鼠在草地上跑掉了。后来我们找了半天都没找着。我真为此伤心,不过当我想到它在外面也许会比在笼子里活得更幸福的时候,我也就感到放心了。
就在这天晚上,爸爸来到我的房间里。他一看小鼠笼就大声嚷起来:“怎么就剩两只!那只哪去啦?”我真没想到爸爸会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来就不喜欢这些小鼠。并且常常叫我把它们放掉。我告诉他有一只小鼠在游戏场上跑掉了。
爸爸用一种发疯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用不着过30秒钟,他就控制不住了。他大声地嚎叫起来并且一巴掌朝我打过来。当时我正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无法逃脱。他仍然继续揍我,他从来也没有这么厉害打过我,我想这一回他非把我打死不可了,趁他转过身去抽打妹妹的时候,我本能地从床上蹦了下来,立即往窗台跑过去。我以为我已经从12楼跳下去了,可惜爸爸一手把我抓住,然后把我推倒在床上。这时候妈妈正在换衣服,她站在门槛上,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我看不见她,只是当她扑到爸爸和我中间来的时候我才看见她,她用拳头狠狠打爸爸的头部。爸爸顿时张惶失措。他把妈妈推到走廊里,边拖边揍她。我突然间顾不了自己。倒担心妈妈会被打坏,她拼命地从爸爸手里挣脱出来,想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可是爸爸揪住她的头发,就像每天晚上一样,浴缸里泡着一大堆衣服——因为我们一直买不起洗衣机。爸爸把妈妈的头往盛满水的浴缸里按,我不知道后来妈妈是怎样跑出来的,是他放了她,还是她自己挣脱了出来?
爸爸面无血色,躲进他的卧室。妈妈打开壁橱,取出大衣,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妈妈离家出走的那一刹那间成了我一生中最感可怕的一个时刻,就在那一刹那的功夫,妈妈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留下我们孤零零的姐妹俩。当时我只想爸爸一定会重新大发雷霆。可是他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电视里的广播。
我把妹妹抱到我的床上。我们俩紧缩成一团,挨在一起。这时候妹妹想撒尿。她不敢上浴室去,可她又怕把床尿湿会挨爸爸打。她开始哆嗦起来。最后还是我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浴室里去。这时爸爸在他房间里说话了:“祝你们晚安。”
第二天早上,没有人来叫醒我们,这一天我们没有上学去。快到中午的时候,妈妈回来了。她几乎一声不吭,一进门就收拾东西。她把小花猫装进提袋里,并且叫我把狗牵着,然后带着我们向地铁走去。后来我们上妈妈的一位同事家里住了一些日子。这时候妈妈告诉我们,她决定和爸爸离婚。
妈妈这位同事的房子也很小,根本无法接待我们母女3个人,还有那只小花猫和阿萨斯,没过几天,这位同事也开始烦起来了。妈妈只好重新收拾行李,带着我们和那两只动物回到克罗比小区。
正当我和妹妹在洗澡的时候,爸爸回来了。他朝着我们走过来,用一种完全自然的声音对我们谈话,好像家里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似的。他问我们:“你们干吗要走?你们用不着到别人家里睡觉去。咱们3个满可以过舒服的日子。”我和妹妹一听,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天晚上,爸爸直来直往,仿佛家里根本就没有妈妈存在似的。后来他对我们也一样,不再跟我们说话,连看我们一眼都不看。这真是比挨打还难受。
爸爸再也没动手打过我。不过他这种对我们冷漠的举止倒更使我难受。我只是这个时候才真正体会到他是我的爸爸。其实,我从没有恨过他,我只不过怕他而已。而且我过去一直为他感到骄傲,因为他也喜欢动物,因为他有一辆大汽车,这是一辆“波尔什”62年新型的车。可现在,他几乎不再是我爸爸了,尽管我们依然一起住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祸不单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我的阿萨斯因为腹部穿孔而死去了。我真伤心透了。可是,谁也没有来安慰我。妈妈只想着她自己的事,想着她的离婚。她常常哭,再也没露出过笑容,我感到十分寂寞、孤单。
※ ※ ※
一天晚上,门铃响了。我去开门。这是爸爸的朋友克劳斯,他来找爸爸喝酒去。可爸爸已经出去了。
妈妈请这个家伙进屋来。他要比爸爸年轻得多,看来是个二十二三岁的人。他突然问妈妈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吃晚饭?妈妈立即回答:“去,干吗不去?”她马上换好衣服,跟着这个家伙走了,把我们姐妹俩留在家里。
要是别的孩子也许会感到难堪,或者替妈妈担心。我也是这样,有那么一阵子感到不好受。不过,很快就觉得应该替她高兴,从心底里替她高兴。看她出门时显得那么兴奋,尽管她没有过分的流露出来。妹妹也跟我的看法一样。她说:“这回妈妈可高兴啦。”从那以后,克劳斯常常趁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来找妈妈。有个星期天——我记得特别清楚——妈妈叫我们倒上去。我回来的时候故意静俏悄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当我朝卧室里瞧一眼的时候,我看见克劳斯正在亲我妈妈。
我觉得这大可笑了。我悄悄地溜进我的房间。他们没有看见我,而我也没有把我所看见的告诉任何人,甚至对妹妹也没谈,尽管平时我对她没有什么保密的事。
现在那个男人总往我们家里钻。我觉得他很讨厌。不过他对我们倒很热情,尤其是对妈妈更体贴入微。妈妈再也不哭了,有时又能听见她的笑声。她开始憧憬未来。她又向我们描绘将来和克劳斯一起生活以后的新房子。可眼下还只是一个幻想,再说爸爸一直也不搬走。甚至当法院已经判决他们离婚以后还不想搬走。我的父母互相仇恨,可他们还在一张床上,那个时候我们总是没钱花。
后来我们终于搬到鲁道夫另一套间里,就在小区地铁站附近。搬家以后也不觉得日子过得有多好。克劳斯还是常常钻到我们家里来。我越来越讨厌他,可是他仍然是客客气气。无论如何,他的确是我和妈妈间的一个障碍,我打心眼里不愿意接受他当我们的爸爸,我也不愿意让这个青年男子指挥我。我对他越来越厉害。
我们终于吵起架来,都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有时是我挑起了事端。最经常的是因为我那些唱片。妈妈在我11岁生日的时候特意送我一部电唱机,所以到了晚上,我总想听一下唱片——我有几张管弦乐的和一些迪斯科的唱片——我把声音放得响响的,响得连鼓膜都要震破了。
一天晚上,克劳斯突然出现在我房间里,他让我把声音放小一些。我不理他,照样放下去。他走过来,干脆把唱机的唱头臂搁起来。我又重新把它放上去,并且站在唱机面前不让他过来。克劳斯把我推开。我不能容忍这个男人碰我一下,所以我终于发火了。
妈妈通常总是小心翼翼地站在我这边。这倒不是上策,因为这一来就会引起克劳斯和妈妈吵起架来,而我顿时就会感到是我惹起了风波。在我们家里的确多了一个人。
其实,有时还会出现比吵架更糟糕的局面,那就是那些在家里安静的夜晚:我们全都会集到客厅里,克劳斯不是翻阅画报,就是摆弄电视机的旋钮,妈妈尽量想找个话题,好让大家聊起来。她一会儿跟我们说话,一会儿跟她的朋友说话,可谁也没有认真理睬她,使她枉费一番苦心。这种情景才真让人难受。我和妹妹都感觉到我们在这个房间里的确是多余的人。当我们一说要出去散散步的时候,谁也不会反对。至少克劳斯,他看到我们出去一定会暗自高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便尽量多出去,并且尽量在外面多呆一些时候。
回想起来,我觉得克劳斯没有什么好责备的,当时他只不过是一个20来岁的小伙子,他哪里懂得什么叫家庭,他也不可能理解妈妈对我们以及我们对妈妈到底有多重的分量。他完全不理解我们多么需要在晚上和周未与妈妈一起度过这短暂而难得的时刻。可妈妈既想照顾我们,又想留住她的朋友。就这样,她又一次作茧自缚,使自己陷入困境而无法自拔。
面对着这种处境,我无法逆来顺受,我变得更加爱吵闹,更加咄咄逼人。妹妹却变得越来越沉默。妈妈感到难受,我想她一定还不完全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过她提出来要回爸爸那里去。我觉得她这个想法特别荒唐,因为她忘了爸爸过去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了。可是这回爸爸真的建议我和妹妹回到他那里去。他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有一位年轻的女朋友。当我们碰见他的时候,他显得脾气特别好,并且显得和我们挺亲热,他还送我一条狗。一条母狗。
我12岁。我已经有了一点胸脯,并且开始对男孩子和男人有强烈的兴趣。在我的眼里,他们都是一些怪人。他们全都很粗鲁。无论是逛大街的大小伙子,还是克劳斯和爸爸,我都觉得他们是粗鲁的人。他们使我害怕,可同时又使我着迷。他们很强壮,他们掌握着权力。我羡慕他们。无论如何,他们的脾气和他们的权势吸引着我。
我终于用起妈妈的吹风机,用指甲刀为自己剪出两道刘海,并且把头发往一边梳。我很注意整理我的头发,因为有人说过我留着这头长发很好看。我再也不愿意穿我那些小姑娘穿的格子花呢裤子。穿着它显得幼稚。我喜欢穿牛仔裤,家里就给我买牛仔裤。我喜欢穿高跟鞋,妈妈就把她的一双高跟鞋给了我。
我就这样穿着牛仔裤和高跟鞋,几乎每天晚上去逛大街,一直遇到10点钟才回家。我觉得家里人并不喜欢我呆在家里。可要从另一方面想,我倒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我想要多自由就能多自由。我甚至觉得和克劳斯吵架是一件有甜头的可爱的事,因为我能从中感觉到我的威力——敢于把一个成年人痛骂一顿。
妹妹无法忍受这个家庭的环境,她终于做出一个令我无法理解的决定:回到爸爸那里去。她离开妈妈,尤其是离开了我。这一来使我觉得更孤单。可是对妈妈来说,这可是一次严重的打击。她又开始哭泣。她在她的男朋友和亲生女儿之间无能为力,又一次陷入绝境之中而心痛欲裂。
原来以为妹妹过不多久就会回来的,谁知她在爸爸那里却过得很满意。爸爸不仅给她零花钱,还替她交纳骑马费,并且特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