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马丽亚的爱好(3)
他俩一起在房里坐下来喝咖啡时,马丽亚让丹尼尔看墙上的新挂毯。那上面织的是一个旋涡,一圈一圈旋进无底的深处。
“这是穿和服的少女,我已经在爹爹书房里看见过一次了。”
马丽亚暗暗吃惊。
“你也和你的爹爹读同样的书吗?”
“不,我只读游记,我喜欢旅游。”
“你喜欢去国外吗?比如东方国家?”
“不,我只喜欢待在家里。”
大概只有她才听得懂男孩的话。
非洲猫在他俩的脚下静静地穿过,皮毛擦在他们的裤腿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另外那只黄白两色的也过来了,丹尼尔叫它“美女”。“美女”此刻身上不带电,它有点急躁,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马丽亚问丹尼尔听见爷爷在屋里说话没有,丹尼尔回答说,每天都听见了。马丽亚又问他害怕不害怕,他说从小就习惯了,害怕什么呢?再说害怕也没有用。
“爹爹要是不喜欢工作,他回来得了。干嘛非要天天上班?你不是还有那么多首饰可以变卖吗?我去珠宝行打听过了,行情不错。”
“正好相反,他就是喜欢他的工作。你看,他又出差了,要是不工作,就接触不到各种各样的客户。他早上出门时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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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样啊。”
丹尼尔沉默了,他弯下腰去,将一块巧克力糖放到“美女”的嘴里,“美女”表情阴沉地吃着糖,吃完就高傲地走开了。那另一只棕色斑纹的却还在他们裤腿上擦来擦去的,似乎在告诉他们什么事。
“我明白了。爹爹表面上是出远门,其实是回到你这里,对吗?”
“也许吧。可是爷爷他们会要说什么呢?难道他不应该走得远远的吗?就像我们在草地上喝茶,看见他出现在半空那回一样?”
丹尼尔没有回答。马丽亚也不希望儿子回答。多少年来,她一直在等待那个难以确定的答案,那件算计不到,只能用行动来确证的事。她是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织出这幅旋涡的挂毯的,儿子说出了她的预感,那就是,这个图案的构思来自乔最近阅读的那本日本人写的书。马丽亚没有读过那本书,却捕捉到了乔的幽灵。而丹尼尔,毫不费力地就进入了这个虚幻的世界。
“丹尼尔,你以后不能没有职业吧?”
“我可以帮人做园丁。”
他笃定地往咖啡里加糖,完全不为这种事发愁。做了那种私人的园丁之后,他就可以同乔一样,与各式各样的人接触了。现在马丽亚看出来了,男孩和他爹爹是属于同一种人,根本用不着她操心。马丽亚又想,他其实不必躲着乔。他不上学了,乔大概也不会对这事生气的。但丹尼尔又似乎并不是怕乔生气,而是有意地同乔保持一种疏远的关系。为了什么呢?也许他不想同父亲有太多的日常接触,而更愿意在某个微妙的时刻和地点同他相遇?
马丽亚的卧房里有一幅她父亲的画像,她将画像放在落地大衣柜的后面,只有当她换衣服之际,她才会在幽暗之中同父亲会面。画像上的父亲的那张脸十分傲慢,目光炯炯。马丽亚觉得很难与他对视。开始她是将他挂在墙上的,后来发觉被父亲盯着,她竟然失去了生活的能力,这才将画像请进了衣柜。父亲进衣柜的那一天,就是她开始编织挂毯的日子,发生在幽暗中的交流让她自信心倍增。实际上,童年时关于父亲的记忆在她脑海里差不多消失殆尽了,消失的父亲变成了画像上的精神支撑。马丽亚想,这就是所谓“成年人”的含义吧。父亲是什么呢?父亲是一种否定,他那双严厉的眼睛将马丽亚的生活变成一连串不合常理的奇迹,甚至间接地影响了乔的生活。玫瑰花疯长的那天半夜里,她曾目睹乔像疯了一样冲下楼,似乎要将整个院子左看右看地看个遍。
乔也见过马丽亚父亲的画像,原来画像曾放在客厅的角落里。虽然从未同这位父亲谋面,乔说他同岳父并不陌生,还说他读的所有的故事都同他有关。“你有一个传奇般的父亲。”乔这句话是随口说的,马丽亚听了却大大地震撼了。也许是乔的鼓励使她对这位若有似无的父亲有了些信心,马丽亚近年来沉醉于空想的事物大概就同这位画像上的父亲有关。既然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在虚构中复活,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虚构出来的呢?一位上了年纪的邻居在看了她的挂毯之后,说那上面的图案令他“如同坠入深渊”。但他还是买走了那幅不大的挂毯,他显然愿意体验坠入深渊的情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就会说话,父亲的话是听不清的,他似乎是在对母亲说,其间又夹杂了祖父的唠叨,祖父和母亲的话却可以听清。他们通常要对她进行严厉的批评。马丽亚已经习惯了这些批评,她不习惯的是隐藏在背后的父亲的模糊的声音。这时她往往会想,凭什么自己要认为自己是这样一名男子的女儿呢?她也曾对她和乔的关系感到欣慰:她一下就看中了乔,却原来是因为自己有那样一位父亲。世界的结构真是奇妙啊。
第五章 马丽亚的爱好(4)
马丽亚从镜中看见自己灰白的头发时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年。她的老年生活竟会如此的活跃,是她从未料到的。多年以前,她已打算好在这古老的宅基地上度过安静的晚年。
“马丽亚啊马丽亚,”她对自己说,“其实啊,你不是父亲的女儿,也不是任何人的女儿,你是这个小镇的女儿。现在这个小镇已经消失了,沉到了地下,所以你的思绪也转到了地下,你成了一个出土文物了。”
她想像着自己满身铜绿,坐在玫瑰花丛里晒太阳的样子。也许丹尼尔是看见了她脸上、脖子上的那些铜绿的。丹尼尔是她的儿子,从他在子宫里被孕育的那天起,小镇的阴风就吹拂着他幼小的脸颊。马丽亚记得丹尼尔10岁时发生的一件事。那天一大早儿子躲过她的看管,走到邻家的花园,钻进了狗屋,蹲在里头一动不动。马丽亚当时疯狂极了,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号啕大哭,马丽亚知道丹尼尔是爱她的,但那种爱过于灰色,甚至苍老,这令她心疼。她拿不准儿子到底爱不爱他的父亲,她觉得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是少有的,这从丹尼尔一眼就能从她的挂毯上的旋涡里看出日本少女的和服来这件事中就可见一斑。这世上有些人,并不是通过语言,也不是通过朝夕相处来交流情感的,他们可以在疏远和沉默中达到更深层次的交流。想到这里,马丽亚仿佛看见自己身上的铜绿在闪闪发光。
马丽亚灰色的短发在镜中一根根地竖了起来,表情也紧张了。这是否是某种觉醒?发生在即将进入老年前的这种骚动,最终会不会将她带入永远的沉静?
乔不在的夜晚,马丽亚关掉了这座房子里所有的灯。这样的夜里,就连她的父母和祖父也不说话了。然而她同儿子在客厅里相撞了,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听见你叫我,我就回来了。”丹尼尔说。
“我并没有叫你。”
“可能你不知道你叫了我,夜里真美,我们的家就像一棵月桂树。妈妈,你说说看,我应该顺着通往山顶的小路一直往上爬吗?山顶的积雪那么刺眼。”
马丽亚听见儿子的声音在发抖,她想,真是一个激|情洋溢的小伙子啊。
“妈妈,我今天帮教堂街那边的越南人收拾了园子。在雨后,地里的蚯蚓成千上万地涌出来,那一家人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口喝茶。”
“你找到了工作了啊,孩子。”
“越南是在什么地方?我一边锄地一边想这个问题,总想不清。可是刚才,你叫我的时候,我一路走来,一下子就想起了越南。我看见那一家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避雨。小姑娘赤着脚,脚上爬了蚂蟥……他们对这种事不动声色。”
“丹尼尔,你在恋爱吗?”
“我进入了死胡同。我看见蚯蚓就发狂了。”
“丹尼尔,让我来摸摸你的脸。”
马丽亚朝儿子伸出手去,但什么都摸不到。她认识那家越南人,他们开着洗衣连锁店,大人和小孩脸上都有种笃定的表情,那女孩在公立学校上学,走路很小心的样子,同这里的女孩完全不同。
丹尼尔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从屋里走掉了,马丽亚沉浸在完全的寂静之中。后半夜,她曾被冰雹吵醒。那场冰雹下得很怪,鸡蛋大的雹子纷纷朝她的窗户射进来,落在地上。后来她用脸盆将它们装起来,足有满满一盆。乔的房间里的窗子关得好好的,玻璃也没有被砸坏。马丽亚在乔的床上躺下,盖上被子,耳边尽是狂风的锐叫。她脑子里一幕一幕地掠过她和乔的共同生活,她清晰地看见了日常生活如何转入地下,表面浮浅的交流又如何转化成目前这种神秘的关系。她记得乔在早年开玩笑地对她说过:“以你的精力,恨不得把珠宝店搬到你的保险箱里头来。”然而乔也是精力充沛的,这个小个子的男人无意中和她一道共同筑起了抵御日常生活入侵的堡垒。然而在岁月的流逝中,他们的内部生活也渐渐被侵蚀,变得面目全非了。
她躺在乔的床上,这是自他们分房以来他躺了很多个年头的床。偶尔,乔会到她的房里去,但这些年她还从未上过这张床。她睁大眼睛想看见一点什么,但是徒劳。只有闭上眼睛,才会感到这屋里有些影子。乔身上的气息仍然可以令她兴奋,但那气息里头有种毒药,可以灭掉她身上沸腾的欲望。近些年那有限的几次Zuo爱都是不堪回首的,当她想像自己是一头母狮之际,乔却化为了气体……
第五章 马丽亚的爱好(5)
只有在此刻,这个冰雹之夜,马丽亚丰满的身体才搂着乔在这张古旧的大床上翻滚。她发出雄狮的吼叫,从遥远的处所传来隐约的应和。这是马丽亚的地狱之夜,身体的煎熬使得灵魂出窍。
第六章 丽莎的秘密(1)
来自赌城的丽莎如同夏日的阳光,晒干了文森特的隐秘生活中那一层层的霉菌。双亲丧生于老虎机的她目光炯炯,声音嘹亮,粗硬的红发向四面张扬,就像爆炸的炸弹。她是一名身怀绝技的管理人员,很少有人能具有她头脑中的那种条理与敏锐,她能够像闪电般迅速地做出决定。多年以前,这个赌徒的女儿流浪到这座小城,同文森特一拍即合,两人一道创办了这个服装公司。
她在公司业务蓬勃发展之际退出了管理层,因为害怕在商业社会的激流中搏斗,这种搏斗里回响着她那去世的父母的余音。从那天起,她便生活在文森特内心世界那巨大的阴影之中了。还在年轻的时候,丽莎就认为自己是一个粗俗的女孩,她并不想改变这一点。她穿色彩艳俗的衣服,说粗话,偶尔还醉酒。同文森特结合之后,这些方面稍稍有点收敛,但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变。她知道文森特对她是很欣赏的。
他们的家是桔红色的外墙,坐落在小山坡的树林后面,屋前有巨大的花园和草坪,浅蓝色的游泳池像天空下的一块美玉。这座象征财富的住宅是文森特年轻时在冲动之中设计的。房子一共有四层,装饰虽相对俭朴,挂在墙上的那些油画却颇为名贵。然而他们在这里住了一年之后,两个人都变得疏于管理这座房子。为了隐私的缘故他们辞退了几乎所有的仆人,只留下一个厨师。这个身强力壮的厨师还要兼管游泳池和室内的卫生,幸好主人们不把客人领到家里来。花园很快成了荒芜之地,各种鸟儿都喜欢来到疯长的花草树木之间做巢,这又使得他们的住宅凭添一种异样的风味。文森特夫妇究竟有些什么样的隐私呢?在丽莎看来,她和文森特两人的所谓“隐私”其实是一个谜,是一种说不明白,却又始终埋藏在心底的渴望。他们俩都想培养这种隐私,尤其在业务繁忙,与外界交流频繁的时期。
当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已非常熟悉,疯狂Zuo爱的激|情早就消退之后,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开始了那种黑夜中的搜寻活动。那是一个夏天的夜里,丽莎从焦虑的梦中醒来,开开灯,发现才刚刚凌晨一点钟。为了不影响睡在身边的文森特,她连忙又关了灯,赤脚走到门外。台阶上坐着她儿时的玩伴,一个小名叫“哑巴”的侏儒。见到他,丽莎惊喜异常。
“哑巴,你从哪里来?”她抓住他的手,那手掌像锉刀一样粗糙。
“我走的是一条歧路,从这里通到你的家乡,只要半小时。”他似乎开玩笑地说出这些话。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声音洪亮,胸腔共鸣很好。
“告诉我,我也想回去。”
丽莎明明知道这就像梦话,可她就是愿意说。
“我是从那里走来的。不过你如果要让我从原路走回去又不可能了,一切都时过境迁了。我又得重新找。你也得找,在你的这个家里,有一条路通往赌城,你看不见那条路,因为那条路一到白天就消失了。我的确只用半小时就从那里走来了,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有一条路……”他像绕口令似的还要说下去,丽莎打断了他……
哑巴说他只是路过,现在他要走了。他口里咕哝着什么走下台阶,丽莎看见他小小的身体消失在那一丛桃树的黑影里。
不知什么时候文森特也坐在台阶上了。文森特说:“丽莎,你不去找一找么?我可要去了。”
他也走下台阶,消失在那些桃树的黑影里。开始丽莎还听见碰响树枝的声音,后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到上午才回来。丽莎问他去了什么地方,他说不上来,只说越走越没有把握,只好回家了。
白天里,丽莎在树丛里转来转去的,却什么都没有发现。那段时间是她最为迷惑的时候,因为她发现文森特业务上越忙,夜里越不睡觉了。他总是翻滚一阵就下了床,然后就钻进密不透风的、荒芜了的花园里不出来了。而丽莎自己,则在花园的外围走来走去。直到有一次,她得知丈夫半夜出现在街心花园里,她才生出了疑心。
第六章 丽莎的秘密(2)
“我走累了,就去花园里歇歇。”他含糊地又说:“在我看来,她就是你,这种地方啊,无奇不有。”
“你找到新伴侣了啊。”
“胡说,我找的是你。丽莎,要是没有你,我夜里就会睡得像死人。”
他们在葡萄藤下喝酒,两人都喝得醉了过去,倒在地上。
“文森特,文森特,你是从草丛里长出来的吗?”丽莎醉眼地问,她看到天上的火球正在往下坠,而自己这条深红色的裙子已经着火了。
“丽莎,我看见你在深渊里放火呢。”文森特四肢摊得很开,绿眼睛失去了光芒,视线固定在某一串葡萄上面。“啊,多么热啊,你的赌城里尽是石头山吗?我知道你是不怕火的,亲爱的……”
丽莎醒酒后,看见文森特躺在小小的水沟里,山泉冲洗着他的短发,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她叫了又叫,文森特还是睡得死死的。后来还是厨师出来了,将昏睡不醒的主人扛回了家。
丽莎厌倦了工作回到家中之后,便开始了她的冥想生活。或者说,将从前的冥想生活继续下去。
丽莎年轻的时候,没有人料到这个双颊绯红、冲劲十足的姑娘还会冥想。她在流浪期间什么工作都干过:保姆,女招待,洗车员,导游,公司秘书,打字员,百货店的会计,仓库的保管,广播员,甚至还做了一段时间的气象员。她多才多艺,无忧无虑,性情随和,看上去是个相貌出色,有点俗气的普通女子。然而她真的有属于自己的冥想,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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