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发簪的时候了。
慕瑛压制住心中扑通扑通的心跳,微微挑目看了看江六那边,见他正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心中顿时知道了他的来意。
定然是赫连铖派他过来看自己有没有用他那支牡丹花簪的,虽然他今年已经十五了,可那自小养成的性格还是没有变化。对于她,他有一种天生的掌控性,想要把她抓在手中,不让她逃离。
可她却偏偏要让他失望。
慕瑛低头跪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膝盖几乎要发麻,方才听到汝南王妃高声赞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这加簪之礼总算完了,慕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接下来便是正宾致辞,然后有笄字者赠字为“姝”,慕瑛一一答礼致谢,然后汝南王妃引她起身,拜谢父母。
慕华寅并没有在场,慕瑛也不以为然,她与他的关系很僵,慕华寅或许并不记得她及笄之日,而坐在母亲主位上的是明华公主,她满脸微笑说了几句,简单得很,最终慕瑛转身,向众人鞠躬答谢。
四面八方都躬身行礼,抬起头来时慕瑛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角,他站在那里,脸上灿灿有光华,仿佛比她还要高兴。
高启大约在想可以向她求婚了,慕瑛忽然有些紧张。
那日在太原王府,虽然她并未应允高启,但是言语间已有相允之意,高启可能因此而心甚喜之。浓浓的懊悔之情在慕瑛心间慢慢浮了起来,她不该就这样轻易的就将自己的态度模糊的表露出来,高启是个好人,她不能欺骗他。
这及笄礼真是让她如坐针毡,在高启温和的注视下,她更是心焦,或许是大袖礼服实在是太厚,慕瑛觉得背上已经有汗珠渗出,贴住了中衣,汗涔涔的一片。
“瑛妹妹,今日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心神不宁呢?”云珠郡主陪着慕瑛走入她的房间,关切的看了她一眼:“是不是穿的衣裳太多太重,束缚得你全身都不好动弹?我及笄那日也是这般,只觉得身上冒汗,等及脱下那礼服,简直是被水淹没了般。”
“阿姐,你是七月及笄,哪能跟瑛姐姐是这十月相比!”云曦郡主仰起脸来,眉眼弯弯:“瑛姐姐今日真是好看。”
“我阿姐每日都好看。”慕微在一旁一本正经的纠正,云曦郡主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好好好,你家阿姐每日都好看!”
慕瑛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微儿,休得胡说。”
“微儿可不是胡说,瑛姐姐你可真是生得美,方才在场的那些公子们,眼睛都睁得大大,个个都舍不得移开眼睛呢。”云曦郡主掩嘴笑了起来:“瑛姐姐,你可看见了?”
“我哪还有闲工夫看这些。”慕瑛一窘,张开双臂让小筝替她将腰封大带解开,礼服散了开来,露出里边的深红色衣裳。
“瑛妹妹,我怎么觉得那位高国公府的大公子……”云珠郡主欲言又止,方才见着那位白衣胜雪的公子双目灼灼,眼睛就没往别的地方看过。她想与慕瑛提及这事,可又还是碍着女儿家羞涩之心,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那位高大公子?”云曦郡主欢快的抚掌而笑:“瑛姐姐,我觉得这人不错哇,面如冠玉玉树临风,只可惜却是个呆子,那双眼睛好半日才轮了轮,让人瞧着只觉呆笨。”
“启哥哥自小与我阿姐相识,却不是个呆子。”慕微很认真的分辩。
云珠郡主哈哈一笑,拢过慕瑛的肩膀,眼睛盯住了她:“瑛妹妹,高大公子是个不错的。”
慕瑛脸色红红,没有出声,默默的坐了下来,云珠与云曦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嘻嘻一笑:“瑛姐姐,你就先歇息歇息,我们明日再来看你。”
慕微走到慕瑛面前,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汗:“阿姐,微儿也不打扰你了,你累了一整日,早些安歇罢。”
脚步声慢慢远去,屋子里已没有旁人,慕瑛这才垮下身子,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人人都在说高启,可她却没办法不去想另外一个人。
“小筝,将那个装木樨花的盒子拿过来。”她有些心浮气躁,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子,站起身来将那深红色的衣裳也脱了下来,这才觉得舒服了一点。
“大小姐,你是想要找五年前皇上送的那个盒子?”小筝有些犹豫,两年了,本以为大小姐与皇上不会再有牵连,可及笄这日,江公公过来,事情好像就变了,大小姐忽然又想起了皇上来。
“你既然知道,何需再问。”慕瑛沉下脸,拿了帕子擦了擦脖子,分明已是深秋,为何会这般热呢?她盯着小筝抱过来一个盒子,忽然间又失去了动手打开的勇气。
盒子里边不仅仅是赫连铖送给她十岁的生辰贺礼,还是过去的一些记忆。她只要轻轻一勾手,将盒盖打开,那些尘封的往事都会飞了出来,飘飘洒洒的钻进她的脑海,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慕瑛的手放在了盒盖上边,有些犹豫,小筝垂手站在那里,脸上全是担忧。
最终她还是将匣子打开,甜甜的木樨花香扑鼻而至。
经过了这么多年,这花还是那样芳香,沉淀着岁月的痕迹,潜入她的忧伤。
木犀花瓣透明如蝉翼,似乎稍微一用力就会变成齑粉,木樨花中有一把小巧别致的黄金锁,慕瑛伸手进去,将那把锁捡了出来。
锁上镌刻着四个字,芳龄永继。
这四个字似乎有一种魔力,要将她吸入其间,再也脱身不得。慕瑛举着那把黄金锁,怔怔的看了很久,忽然间醒悟过来,原来早在五年前,他便已经用了这把锁将自己的心锁住,否则为何她依旧还在想着他?
意识到这一点,慕瑛的脸色忽然变得雪白,猛的坐了下来,心潮澎湃,几乎不能自己。
难道自己还要回到那暗无天日的皇宫里去吗?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赫连铖的脸,那日他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又一次回响起来。
瑛瑛,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如朕一般与你有这般想通的心意,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人,我们都站在那荒原之上,需要寻找一个心意相通的伙伴,彼此相携相守,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对方心意。
原来,她从来就不曾忘记过他,原来,他就住在自己心底最深的那个角落,只要有一个小小的动静,他便会从那角落里踱步而出,走到她的面前。?
☆、第 144 章 夜长不得眠(三)
? “那她戴了谁送的簪子?”赫连铖满脸不悦,看着弯腰站在自己面前的江六,心中隐隐有一簇怒火,自己特地送上一支牡丹花簪,就是想让她在及笄礼时戴上,没想到她竟然没有用!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吗?
他是天子,是皇上,是众人都要捧着的人,他赐下的东西,她却不屑一顾,及笄礼上三支簪子没有那牡丹花簪的份,这也由不得让赫连铖生气。
这些年,虽然慕瑛人没在深宫,可赫连铖却无时不刻的记挂着她,不欲让人看出这份牵挂来,他极力的将那份感情深埋心底,他想要等到自己势力足够强大不至于畏惧旁人,能护她平安,这时候再让慕瑛进宫。
可万万没想到,这才出去了两年,慕瑛就与他生分了,就连他送的牡丹花簪都不愿意戴!赫连铖一口酸气,怎么也压不住:“她戴的到底是谁送的簪子?”
“回皇上话,瑛小姐用了慕老夫人,已故慕夫人,还有明华公主所赠的花簪。”江六小心翼翼的看了赫连铖一眼,心中觉得,这个回答或许能让皇上觉得舒服些。
“唔……”赫连铖忽然就平静下来,原来慕瑛用的是长辈们所赠的簪子,这倒无可厚非,只要不用旁的男子送的花簪,他都没意见。
他伸了伸腿,面上露出了笑容:“没事了,你下去罢,朕自己静一静。”
江六这才舒了一口气,笑着退了出去,刚刚到门口,就见着江小春匆匆忙忙的奔了过来,额头上全是汗珠子:“干爹,新进宫的袁绵福说胸口痛,想要请皇上过去瞧瞧。”
“这个……”江六觉得有些犯难,这袁绵福乃是户部尚书之次女,今年芳龄十六,十月初才进宫,生得一副好容颜,说起话来娇滴滴的,只不过进宫快十日了,皇上还未到她的寝宫去过,只怕是袁绵福有些沉不住气,今日特地找了胸口痛这个借口想要接近皇上而已。
“干爹,袁绵福遣来的内侍还在外边等着呢。”江小春有些踌躇:“要不要与皇上去说一句?袁绵福……”他压低了声音:“还没有承过恩呢。”
“关你这小子啥事?”江六瞪了他一眼:“是不是拿了人家的银子?”
江小春笑得阴柔:“干爹,哪能呢。”
“哼,你不要背着我在外头做这些索拿卡要的事儿!咱们一心一意的替皇上做事便好,不用指望旁人给银子,有什么好处,皇上少不了的,只要指甲缝里漏一点,胜过旁人给你的十次百次!”江六板起脸将江小春好生教训了一顿:“你去回了那内侍,皇上又不是太医,胸口痛去太医院请人瞧瞧!”
“是,干爹,小春这就去回了他。”江小春转过身一溜小跑朝外头跑了去,江六眯着眼镜看了看他的背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小春这孩子,真让人放心不下!”
他站在门口,看了看寝殿虚掩着的朱红大门,眼镜眯了眯,皇上,只怕是要等着瑛小姐进了宫,才会真正快活起来呢。
及笄礼后,汝南王妃带着云珠与云曦要返回汝南,两姐妹与慕瑛慕微实在相得,依依不舍,都不肯离开,还是汝南王妃说明年开春请慕瑛慕微来汝南玩耍,姐妹两人这才应允跟着她回去,否则一定要在慕府多住几日。
“瑛姐姐,你明年可一定要来。”云曦郡主谆谆叮嘱:“我可在王府里等着你呢。”
慕瑛含笑点头:“我肯定会来的,你便放心罢。”
“我也要去。”慕微十分着急,靠在慕瑛身边,抬起小脸直嚷嚷:“两位姐姐可不能忘记了微儿!”
云珠郡主捏了捏慕微的脸:“肯定不会忘了你的,你便放心罢!”
汝南王妃将慕瑛喊到一旁:“阿瑛,咱们来说几句体己话儿。”
“姑母,”慕瑛有几分惊讶,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朝她望了过去:“姑母想要说什么?”
“你及笄那日,我仔细看了看那些前来观礼的贵家个公子,发现那位高国公府的大公子,似乎格外关注你。”汝南王妃脸上有浅浅的笑意:“姑母觉得他看上去就是个有出息的,丰神俊逸,配得上我的阿瑛。”
慕瑛的脸孔忽然就热辣辣的,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姑母,阿瑛暂时还没想那么多,莫要再取笑阿瑛了。”
“虽说咱们一般要拖到十七八岁才出阁,可这及笄以后便可谈婚论嫁,也不算早。”汝南王妃笑了笑,拉了下慕瑛的衣袖:“遇到好的人,可要好好把握,千万莫要错过!若是以后在游宴里看到这位高大公子,可以攀谈一二,了解下他的为人,看看是不是有话可说。”
慕瑛大窘,眼睛望着自己的裙袂,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汝南王妃不是在替她盘发念赞辞?怎么便看得那般仔细?或许是高启那眼神委实有些太过,以至于旁人随便扫一眼就能看出,不知道江六是不是看到了?她的心忽然有些慌乱,惴惴不安。
“明年开春到汝南来玩,姑母再好好与你说道说道。”汝南王妃携住慕瑛的手,一脸慈爱:“我们家阿瑛这般美貌,肯定求娶的人会踏破门槛呢,姑母旁的不能做,替你参详一二也好。”
“有姑母替慕瑛参详,那是再好也不过了。”慕瑛应了一声,脸孔容光滟滟。
一辆马车辘辘而行,停在了高国公府的门口。
门口那处站着的白衣公子赶紧奔下台阶,将帘幕掀开,伸出了一只手:“母亲,好生下车,启盼了好一阵子,总算见到母亲回来了。”
高大夫人满意的笑了。
京城的贵家公子里,像她阿启这样谦恭有礼的,很是少见,有些人甚至不屑于与自己的母亲多说什么,更别说伸手扶母亲下马车——这不都是丫鬟婆子们该做的事?
高大夫人很是满足,昂首挺胸,脸上满是笑意:“阿启,今日你似乎十分高兴。”
高启点头:“回母亲话,确实如此。”
“所为何事?”高大夫人嘴角轻扬,今日她去慕府送贺礼,看到儿子与慕大小姐在一旁窃窃私语,儿子看慕大小姐那眼神太明显,她都不用细问便知他心事,只是要他亲口说出而已。
“母亲,阿启想要你遣人去慕府求亲。”高启本来正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与高大夫人说起下聘这事,既然她主动提出,那便再好也不过。
“去慕府求亲?”高大夫人沉吟了一声,有些拿不定主意。
早在两年前,太后娘娘就已经说过,她会亲自过问高启的亲事,虽说灵慧公主已经与南燕太子定下亲事,又虽说慕大小姐该是京城贵女里身价最高的那位,可高大夫人还是有些犹豫,先得问过太后娘娘才好,若是自作主张,就怕她到时候会迁怒于高府。
“是,母亲,我心悦慕大小姐,想要娶她为妻。”高启见高大夫人似乎有些神色不对,心里一慌:“母亲,难道你觉得慕大小姐还不够好?”
高大夫人瞥了他一眼:“此事我需得先与你父亲商议再说,你且稍安勿躁,母亲自然会将这事放在心上的。”
高启一怔,没想到母亲竟然没有当即表态,心中有几分不解,只不过他性子温良,并没有与高大夫人争执,行了一个半礼道:“那就有劳母亲费心了。”
送了高大夫人回到主院,高启急匆匆朝自己的院子走过去,一脚踏进院子门,就见热热闹闹的一群人正在互相追逐,旁边还有几个小丫头子在翻茶盘,有些在绣荷包,见着高启进来,慌慌张张停下了手:“大公子安好。”
半夏从走廊那边奔了出来:“大公子回来得真早,慕大小姐的及笄礼就散了?”
“你去拿些上好的宣纸出来,将笔墨准备好。”高启有些烦闷,热腾腾的一团在心里上上下下,不知道该与谁说去,当下只是在想,若是父母不肯应允他向慕府去求亲,他该如何做?
一滴浓墨坠在雪白的宣纸上,那个墨汁团子飞快的浸润开来,黑乎乎的一大团,宣纸吸饱了墨汁,慢慢的浸透到了黑色檀木桌子上边。
“哎呀!”半夏在旁边惊呼了一声:“大公子,这纸给点坏了,不能用啦。”
高启将那张纸抓起来,揉成一团,擦了擦桌子面:“换一张。”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心中堵得慌,总要找桩事情来排揎才是。
若是父母不同意,难道自己还能与慕瑛相约私奔不成?不行,他不忍心让慕瑛背了这个糟污的名声,他要珍惜她,不能让世人对她有一丝诟病,他一定要说服自己的父母亲,要三媒六聘的将她娶过门。
她到时候会穿着大红嫁衣与自己并肩而立,她会是上天赐给他最珍贵的礼物,今生今世,他舍不得让她受半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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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5 章 夜长不得眠(四)
? 一大早慈宁宫便有了动静,宫女们在走廊下边走来走去,有些端着水盆儿,有些拿着洗脸帕子,脚步匆匆,可仔细一看,却发现她们似乎还未睡醒,揉着半睁半闭的眼睛不住的在打着呵欠。
高太后素来是卯正时分起来,这是她多年来的老习惯,可这些日子,她却早起了些时候,还是在卯时初刻,寝殿里便灯火通明,上夜的宫女拉长着声音喊:“送热汤进来罢,太后娘娘醒了。”
高太后坐在床上,一头青鸦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