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张口辩驳,张了张嘴却发现欲说无词。
北凌云将他杯中的酒喝完,又冷冷地道,“宁萱,这世上,唯一个‘利’字最是让人难以舍弃。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往,但为凡人,皆有利欲之心。你可怜我的那些姬妾,是因为你与她们毫无利益瓜葛,你便认为她们无辜,死得不值。你认为顾府的人该死,是因为顾非池一天不倒,你的北凌飞便不能稳坐太子之位。说穿了,你与我一样,都是为利而来为利而往,谁也不比谁高尚,谁也不是圣人。”
我默然,定定地望着他,他也望着我,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闪动着残忍的嘲弄。
“一个利字,便能让手足相残,夫妻反目,那些你曾经以为最亲的人,会毫不犹豫地在背后捅你一刀,因为你在他成就霸业的道上成了绊脚石。那些所谓的王权霸业背后,藏着多少不可启齿的龌龊事?王权之路,历来都是用无数人的鲜血浇灌而成,哪怕这些鲜血里面有你的骨肉至亲。仁政?仁政是什么?不过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将大权在握之后,所做的一番功业,只要有了丰功伟业,人人都会对你歌功颂德,没有人会再提起当初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向举止温雅的北凌云,少有的抓起酒壶便直接往嘴里倒,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似要抒发尽心中的郁结情绪。我当然明白他刚才话中所指的是皓帝,皓帝年轻时在几位皇子中并不得意,当初与皇后的联姻也是迫不得已,但后来在皇后的帮助下,一步一步地迈向了权力的巅峰,可皓帝最终为了不让皇后在自己死后夺权,一怀鸩酒将皇后赐死。他说得对,在通往王权霸业的路上,只有一个利字可言,为了这个利字,谁的心肠够硬,谁的手段够狠,谁便能走得更高更远。当日如果赢的是北凌雁,焉知北凌飞的下场不会比他惨上百倍?
我别过脸,抓起另外那壶酒,也直接往嘴里倒,没想到酒壶已经空了。我叹了口气,用力将酒壶抛入江里,酒壶在浪花上打了个旋儿,便被卷进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北凌云打了个响指,云竹又恭敬地端了两壶酒过来。
“别喝得太急,这酒看似温和,实则后劲猛得很。”北凌云一边往我杯里倒酒,一边道。
我不理他,喝完那杯后索性直接从他手里夺过酒壶。北凌云不在意地笑了笑,刚才那郁结心绪似乎已缓解过来,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两腿伸展,侧身斜倚着矮几,饶有兴致地望着我自斟自饮。
“殿下看得透彻,看来殿下为了在王权之路所向披靡,早就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了。”
“呃?何以见得?”
“难道不是?为了不让自己有任何牵绊,从来不留子嗣,为了不被拖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姬妾们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无动于衷,这难道不是铁石心肠吗?”
“是。但不留子嗣是我母后的意思,当初我也想不明白,如今才知道她是高瞻远瞩,否则,我也不可能说走就走。就这些?”
“三殿下一向拥护你争太子之位,当初你在南泉州留下的烂摊子,也是他帮你收拾的,你一边协助他偷玉玺造诏书向他示好,又一边提防着他。他和北凌飞两虎相争时,你却躲在一旁看热闹,逼宫当日你没替他说过一句话,相反,他一失势,你便迫不及待地跟他撇清关系,向北凌飞表忠心。呵呵,不但铁石心肠,这过桥抽板反脸不认人的功夫,宁萱望尘莫及。”
北凌云微微撅着嘴,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懒懒地道:“不错。那你且说说,我为何要一边向他示好一边提防他?”
我沉默,他到底为何要帮北凌雁?明明一开始时争太子之位的只有他和北凌飞两人,而北凌雁和顾非池也是他嫡系派的人,似乎从皇后死后,他们的关系便发生微妙的变化了。
“那是因为,殿下和三殿下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约定,若是你助三殿下坐上太子之位,他便兑现你当初提的要求。可是,你暗地里怕他会食言,会秋后算账,所以又防备着他。”
北凌云挑了挑眉,“呃?似乎是这样。但是既然我有助他坐上太子之位的能力,为何我自己不去夺那太子之位,反而要拱手相让?”
这也正是我的疑惑所在。他明明有这样的实力,却为何要退避三舍?如果不是他主动退出,北凌飞只怕也不能在这一役中稳操胜券。一直以来袭击我的那些黑衣人,都是北凌雁的人,那次他们差点得手时,是北凌云的云影卫出手相助,我才得以脱险。他明明知道那些是北凌雁的人,却一个不留通通灭口了,他暗中协助北凌雁与北凌飞争权,却又暗中保护我不被北凌雁的人捉走。
我笑了笑,道:“承如殿下所说,人无利而不往,殿下既然甘愿舍弃太子之位,必定是还有比这太子之位更诱人的利了,所以殿下宁愿做观上壁,看鹬蚌相争,说不定还能来个渔人得利。说到底,三殿下不过是做了你的炮灰而已。”
啪、啪、啪,北凌云一边哈哈大笑,一边鼓起掌来。“真是有意思,不愧是八面玲珑,一点就透。那你不妨猜猜,这个比太子之位更诱人的利,究竟是什么?”
这……我哪里知道了?我咬牙想了想,那对嬴鱼佩,是他故意让我偷到手的,除了飞羽帮,江湖之上的人根本不知道嬴鱼佩的真正作用,都以为它是跟一个宝藏有关,北凌云到底知道多少,我还真不确定。
“嬴鱼佩背后隐藏的……秘密?”我试着询问道。
北凌云不屑地哂笑了一声,“嬴鱼佩?或许北凌雁对它梦寐以求,我嘛……”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他对那嬴鱼佩根本不屑一顾。
“世人都对所谓的前朝宝藏趋之若鹜,就连我母后亦是如此,非要煞费心思地寻了来给我。”
看来他也只是像众人一样,以为嬴鱼佩跟宝藏有关,只是他似乎对宝藏也不怎么感兴趣,这倒奇了。
我揶揄道:“刚才殿下还说人人皆有利欲之心来着,没想到殿下对这身外之物视如粪土,情操之高尚,让人敬仰。”
北凌云懒懒地瞥了我一眼,“这天下迟早是我的,我又何必急在一时?”
我呆呆望着他,难道是酒喝多了脑子不灵活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别说这天下,就是在墨渊,他也不过是个大皇子,只有雍州一块封地而已,凭什么说这天下迟早是他的?
北凌云自顾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目光透过船桅,静静地望向远方。黑暗中的漓水江,水面升起一股氤?栉砥??岷谝黄?挥芯⊥贰=?绱倒?嘎颇?17闷穑ㄗ匀舻匮鐾方??械木苹夯貉氏隆?p》 “你不信?”放下杯子,他转过头来问道。
我扯了扯嘴角,呵呵哼了两下。我虽然不愿相信,但他眼里那笃定的神色,却让我心中有些不舒服。
北凌云半眯着眸子望了我一会儿,又道:“你迟早会看到这么一天的,如果你还有命活到那一天的话。”
刚举致唇边的手抖了一下,杯里的酒险些洒了出来,我转过头来,惊疑地盯着他,小德子不是说他们不会杀我吗?
“什么意思?”
“呵呵,你很怕死?”北凌云似乎很满意看到我这表情。
我放下杯子,道:“殿下,一个不怕苦的人,也不会无事去吃点黄莲吧?就算我不怕死,也不等于我想去死啊。”
他轻笑了几声,才反问道:“难道你还不知道?”
他这一问,我更疑惑了,他的意思似乎我应该知道自己很快会死似的。我用疑惑的眼神等着他解说,他倒卖起关子来。
“原来你真的不知道,也是,北凌飞又怎会忍心告诉你。至于我么……一向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自也同样不忍心。”
我心中大是疑惑,想起那些黑衣人的屡次袭击,以前我曾经想过是北凌飞的政敌想活捉了我借此打击他,但后来想想绝没可能那么简单。
“北凌雁那些人到底为何屡次三番地要活捉我?”
“何止是北凌雁,整个江湖,谁不想得到身上有印记的圣女?”北凌云忽然俯过身来,琥珀色的的眸子闪着潋滟的流光,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包括我……”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涣尘大师
身上有印记的圣女,他竟然知道此事?而且江湖中人也知道?
“我有何用?”
北凌云缓缓靠近,江风几乎将他那几缕墨发拂到我脸上,手指冰凉冰凉的,淡淡的薄荷薰香从他指尖传入我鼻中。
“明月、醇酒、佳人,如此良夜,说这些大煞风景的事启不可惜?”
看来他根本没告诉我的打算,我挥开他的手别过脸便欲起身,“说得是,我还是回房会会周公吧,嗯……”我抚着脑袋揉了揉,“这酒还真是……”
北凌云有点委屈地道,“我说了这酒后劲足的……”
此时一个浪花打来,船身荡了荡,刚站起身的我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软软地跌倒在他怀里,将他压倒在柔软的毯子上。北凌云轻轻嗯了一声,手已搂上我的腰,“看来你不舍得我……”
他的脸色突然一变,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似是有些不相信我竟然趁机点中了他腰间的穴道。黑暗中传来云竹的脚步声,北凌云神色瞬间恢复了淡定,有些得意地望了我一眼,便要扭头向云竹发话。我心中一急,猛地用手将他的脸扳过来,低头便朝他的唇吻去,强行堵住他的嘴巴。
“殿下有何吩……啊……”云竹显然被她眼前看到的景象吓到了,将没说完的话生生打住,她眼中此时所见,不过是我和北凌云在毯子上忘情的缠绵。
触手所及,他的身体竟是出奇的冰冷,即使是隔着衣衫,我的手也像是摸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一般。
云竹狼狈地退下了。北凌云轻轻呻吟了一声,仍带着酒香的舌已探进我的唇里探索。我心里顿时恼火,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北凌云闷哼一声,意犹未尽地添了添唇边的血迹,脸上已恢复了一向的慵懒神态,饶有兴致地望着我,轻笑着道:“你这小人精,想做什么?”
“哼,想做什么,你问得真好笑,难道你以为我会留在这里任你宰割?”我抽出子夜,抵在他腰间低声道:“吩咐你的人将船靠岸,就说你想和我上岸走走。”
“若我不依呢?”身下那人一脸得意的神态,似乎我的举动在他眼里不过是孩童胡闹般的幼稚。
我微微用力在他腰间捅了捅,“殿下,可别逼我,这把匕首可是削铁如泥的,你要不要试试身上多几个窟窿?”
北凌云挑了挑眉轻笑了一下,我的手忽然一冷,他的手已握上我的手,移到他的胸脯上。我心中大惊,他竟然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将穴道自行冲开了。
惊魂未定之际,便听到他懒散的声音在我耳边道:“在腰上捅几个窟窿可杀不死我,想杀人,出手要狠,这里……”他握住我的手,将子夜抵在他微微敞开的胸口上,“对,就是这儿,你试试看……”他握住我的手突然用力,便要往他胸口按下。
“啊……”刚才那话我不过说说而已,我又何时真的敢杀人了?一惊之下不由松开了手,子夜“咣当”一声掉落。
北凌云哈哈大笑出声,“没用的家伙,光有些小聪明还远远不够,这世道本就是谁够狠就谁赢的,你在关键时候倒心软起来了?嗯……好香。”他冰冷的脸贴着我的脸,在我腮边嗅了嗅,一个翻身将我反压在身下,将我的脸扳侧,伸手扒开了我的衣领,冰冷的手指在我脖子后面轻轻摩挲着,“原来是白莲……”
云竹也许是听到声响,又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在亭外等候北凌云吩咐。
这时,北凌云的眼光落到一旁的子夜上,望着子夜上面那只蝙蝠标记说道:“天魔教?”
我急忙道:“不错,这是天魔教晨教主的信物,可别怪我不提醒你,我是晨煞的救命恩人,你要杀我,得罪的可不止飞羽帮,还有天魔教,晨煞是不会放过你的。”
北凌云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快死的,跟我去了赤霞,比你留在墨渊安全多了,如果你愉悦得我舒心,我可以考虑留住你的小命。相反,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女人,我有很多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他松开手站了起来,冷冷地对云竹说道:“看紧点,这丫头狡猾得很。”
赤霞?原来这船一路北上,真的是开往赤霞。这船已走了快二十天,算下来也快驶出墨渊地界了。不知是他冰冷的身体,还是因为听了这话,一股森森寒意迅速在我身上蔓延。
那夜之后,船又继续往北行进,或许离晋阳已越来越远,航道上的船只越来越少了。
又过了数日,这日晌午,云竹刚将午饭端入我房中,突听外面的云山“锵”地一声抽剑出鞘,厉声喝道:“什么人 ?'…'”
然后便听到云影卫的人从各处飞快地奔到船头甲板上。云竹也在一怔之后,迅速地出了门外,顺手将房门闩住。
难道是飞羽帮的人来了?我将耳朵贴到门上细听,门外没有任何声息,我估计着云竹也到船头去了,用子夜在门闩上轻轻一挑便推门而出。此时船已停了下来,船头甲板上,十名云影卫的人白衣飘飘,已列成一个方阵,五人拿着长鞭,五人握剑。
北凌云站于中间,一身紫袍在一群白衣之中明艳夺目。见我也来到甲板上,云竹正要过来阻止,北凌云侧脸望了我一眼,不但没有阻止反而向我说道:“过来。”
我站到他身旁,往船头望去,船头上站着一个老和尚,看不出他到底有几岁,白眉弯弯,双目和善清明,身形瘦削,身上穿着一件干净朴素但早已褪色的灰色袍子,脚上登着一双破旧的草鞋,手里挂着一串佛珠。
北凌云平静地向那和尚道:“涣尘大师突然造访鄙船,是为救这位姑娘而来?”涣尘大师?这个相貌平凡的和尚竟然是大悲寺的主持涣尘大师?我心里一阵激动,我好大的面子,竟然劳动声名赫赫的涣尘大师来营救。只是不知这和尚是怎么上船来的,江面上就我们这条船而已,离两岸也远得很。
正激动中,那和??从锲?潞偷氐溃骸笆┲髦徊露粤艘话耄?夏扇肥俏?热硕?矗?皇恰鹊娜床皇钦馕还媚铩!?p》 他竟然不是来救我的?那他来干什么?不仅是我,连北凌云也疑惑了,“哦?敢问大师是为救何人而来?”
涣尘双手合十朝北凌云一揖,缓缓道:“老纳欲救的,正是施主你。”
“我?”北凌云眉头一蹙,疑惑地望着涣尘。
我也不由纳闷了,这涣尘是不是老糊涂了,明明被囚禁的人是我,他怎么跑来说要救那个囚禁我的人。
北凌云凤目一眯,像是很感兴趣地问道:“请恕在下愚昧,大师何出此言?”
涣尘定定地望着北凌云,眉目间透着淡淡的怜惜,满是深坑皱纹的脸,带着慈爱的笑意,缓缓开口道:“皮囊不过世间幻象,老纳欲救的,是施主的心。”
“我的心?”
“心净国土净,心安众生安,心平天下平。施主莫被种种虚无幻象蒙蔽了你的双眼,左右了你的心智。”
北凌云蹙了蹙眉,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大师又岂知我的心被幻象所左右?”
涣尘双手合什,轻声念道:“一切世间欲,非一人不厌,所有有危害,云何自丧已?一切诸众流,悉皆归于海,不以为满足,所受不厌尔。”
这和尚怎地突然念起佛经来了?北凌云脸色微微一变,便道:“敢问大师,人从何而来?”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涣尘说话时看似轻言细语,可声音穿透力却极强,听着清晰无比。
北凌云微微一笑,便道:“可依我看,人是从欲而来。食色性也,若无色欲,人便不能繁衍,若无食欲,人便不能生存。若人皆无欲无求,岂非行尸走肉一般?所以在下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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