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下意识的拿酒,手边只有茶。蓉蓉似乎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闭上眼,胤祯走前来看她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的话不多,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喝的连素素都有些心惊。相顾无言,听外面春风得意,百花园内景色萧杀。想起师娘的故事,素素哑然失笑,真是赢也失意,败也失意!这名利场中的争斗便如豢养猛兽间的争斗,厮杀流血,不知道谁人在笑?
胤祯,现在该叫允禵,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人生在世,谁不是在这名利场里挣扎厮杀!便是你白素素,不也挣扎的很苦很苦么?
两人都有些醉意,饶是如此,素素也被允禵罕见的尖刻唬了一下,苦笑道:“蓉蓉说你们兄弟个个嘴上不吃亏,以前我还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那是你客气了。”
允禵愤愤的说:“今日也就这些便宜了。他给我们改了‘允’,我就偏不允他!他不是皇帝么?他不是想当好皇帝么?没那么容易,舍了我这条命,让他杀了我,杀了我这个嫡亲的弟弟,看这天下,悠悠众口,他能堵得住什么!我去找皇阿玛评评理,较个真,他究竟是怎么当上这个皇帝的!”
话一出口,允禵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时怔忡。这些话,所有人都在心里想,在心里问,可是说出来的,他没有听见。
素素仿若未闻,淡淡的说道:“你以为他不敢杀你?和他辛辛苦苦得到的江山相比,你们兄弟的命实在是太轻了。狗急了还要跳墙,何况是他。再好面子的人,若是逼急了也是要杀人的。他终究是皇帝。”
允禵一愣,四哥真的是皇帝了?!素素点点头,没有说话。
一切都不一样了。没有皇阿玛做主,额娘自己困在深宫。自己一下子从皇子贝勒,变成亲王大臣。和那个冷淡刻薄的哥哥之间,也变成了深不可测的君臣关系,和皇阿玛一样的关系!如今已经没有十四阿哥了,被称为皇阿哥的人只剩下寥寥几人,都是自己以前的侄子。
素素看看允禵,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大将军王已经变成了匣中猛虎,尖利的爪子除了伤害自己,已经无所用途。但是,和自己一样,他还有大把的人生要走,总不能揪着这个问题一辈子放不开吧?
抽出紫萧,一曲《平沙落雁》轻轻柔柔的奏出。允禵原也是知音人,和了自己落寞的心境,不由听的痴了。
“鸿鹄又如何?雁落平沙,择个清静地。”一曲终了,允禵叹息着说,“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可是这口气还是要出的。当年你带我登上太极殿殿顶的时候,我还想若有一日……”突然顿住,摆了摆手。转而笑着说:“有你这样的人物在,四哥这皇帝做得也不大。”想起素素对紫禁城的评价不过是一堆大房子,允禵不禁大乐。
素素不觉得这有何可乐,但见他开心也不多问,抿着酒看着他。允禵笑完,想起一事,问道:“雍邸旧人多半都消失了,你当初也帮过他,恐怕也容不下你。你有什么打算?不如随我去。他这个人最是好面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和我闹崩的。”
素素想起无境山庄的事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原因不详,亦不想深究,说道:“不了。明天你走后,我就要走了。天涯海角,他一个皇帝还能紧追不放不成!”
允禵笑笑,素素的本领他是知道的,高来高去又机警,四哥不会费心去作这种事情。
这才想起来的目的,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支木簪,递给素素说道:“这次去西北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个玩意儿是用当地特有的核桃木雕成的,听说还有辟邪的作用。每次见你,都带着伤,怕是妨碍了什么脏东西,留在身上去去邪气。”心里暗道:本来是准备皇阿玛立我之后纳你进门送的,现在这般境地却是万万不能连累你。留下来做个念想儿,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素素接过来,虽是木制的簪子,那衔珠的凤头却做得活灵活现,口中嵌入的金丝掐线裹玉珠的小珠子,在凤口中滴溜溜的乱滚,偶有阳光承接,便有数道金光迸现。细细看去,凤头上羽翼鳞毛栩栩如生,加上金珠的嵌入工艺,不是一般工匠艺人可以做出来的。这种式样的簪子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送出来的,素素沉吟着,对允禵的心意略有了解,只装作不知。
允禵借着酒劲,左看右看,说道:“素素,你这一留头发,本王都快认不出来了!”
素素不想讨论自己的相貌,低头装没听见。允禵却不依不饶的一定要为素素绾发。素素开口拒绝,允禵坏笑着冒出一句话:“我们连天地都拜了,还不能绾发么?!”
真是醉酒误终身,被他抓住了这个把柄,想翻身是很难了。
素素摸摸头发,乌黑的头发不长,只是简单的插了一根木簪。很久没有带发饰了,想起允禵笨拙的动作,指尖轻轻划过簪头,心底蓦的流过一道暖流。悚然一惊,不能再想下去了。站起身,准备离开。
“先生,请前院接旨!”匆匆赶来的小太监拦住了素素,气喘吁吁的甩出睛天霹雳的话。
蓉蓉!
素素立在当地,没有急于动身。稳了稳神,方才举步随人而去。男人做久了,连举动都像。小太监暗自腹诽,生怕去晚了被剥皮,急急在前面引路。
蓉蓉不在。随宣旨太监而来的允礼看见素素,略带愧色。素素神色不便,安然接旨,正要随太监出去,突然回头问允礼:“蓉蓉呢?”
她问的突然又自然,允礼脱口而出:“宫里呢!”随后知道自己失言,下意识的抬手掩口,却看到素素眼底的一抹狠绝。心里“咯噔”一下子,这样的眼神,自己刚刚在蓉蓉那里见过。这对古怪的姐妹究竟要做什么?
雍正继位以后说是奉孝,不肯入乾清宫,只在养心殿里理政。
听得宣召,素素进入养心殿的东里间,蓉蓉不在。按住心头的疑惑和怒火,素素躬身道福。看到素素,雍正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和善的说:“想不到先生已经恢复女儿身了。”声音略有低沉,带着些沙哑和疲惫,清清凉凉的,倒是不难听。
素素低着头,回道:“谢皇上关心。”
空气略有一些沉闷,雍正似乎有点不能适应素素变成女子。呷了口茶,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素雅的白竹布衣服,外面是月白的披甲,样式和蓉蓉的类似,都见曲折柔软的腰身。立在那里,挺直的脊梁显示,即使长裙乌发,她始终不是一般的女子。
以前隔着帘子见过一面,那时是个清秀的公子模样,高洁的额头,清亮的眼神,很有出尘的风采。若不是早知道她是老十四的人,结交一番未尝不可。没想到,不过眨眼的功夫,红尘谪仙就变成了地狱修罗,森寒冷意就是隔着门板也能感到――“我不和死人说话!”
那个时候,雍正就知道这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随时会砍伤她的主人。用完就毁掉,绝不允许反噬!
可是毁不掉呢?想起蓉蓉开的条件,雍正忍不住冷笑连连,说道:“吴先生好大的面子,有人用朕的一个弟弟来换你一条命呢!”
素素偏头想了想,不会是十四,难道是十七?蓉蓉开出了什么条件?只听雍正继续说道:“你这条命就值我大清怡亲王的性命?!”语气带了杀意,可是素素还是听出了他的犹豫。这个弟弟帮他做了那么多事,他还是顾念着的。蓉蓉到是会挑人。心中不禁一乐,从小到大,蓉蓉威胁人的本事是越练越精了。
雍正看到素素不理自己的话,反倒一幅笑眯眯的模样,心头火起,“啪”的一声,摔掉手里的茶盏,“哼,信不信朕这就杀了你!”
素素总有种占便宜的得意,也懒得装了,抬起头,语含讥讽的说道:“信!为什么不信!天下之大,还找不出一两个名医,给怡亲王治病吗?”虽然胤祥是奉旨行事,但是素素能原谅蓉蓉,也不肯原谅他。蓉蓉是自己人,他是外人,这一点素素分的很清。她相信,雍正也会在自己的兄弟里分清楚。
这句话正是雍正要说未说的,被素素一语中的,噎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她们姐妹都串通好了吗?!半晌,才恨恨的说:“大胆!”命人将素素拖下去,关起来。素素想起蓉蓉的话,没有挣扎,乖乖的去了。这个,武功被废的人应该是这种反应吧?
素素被带下去的时候,正好上书房的大臣们进来,打头的是廉亲王允禩,怡亲王允祥紧跟其后,看见素素具是一愣。
禀事完毕,雍正留下允祥,赐座之后说道:“十三弟,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允祥站起来恭敬行礼,说道:“臣弟只是,只是适才看见……”抬头偷看雍正,脸上虽然不见喜怒,可是眉宇间已有风暴凝聚,当下住口,不敢说下去。
雍正放下茶盏,说道:“讲下去。”
允祥应道:“是。”顿了顿,琢磨了一下,继续说道:“臣弟谢皇上体恤,为了这副身子多方延揽名医。臣弟深感五内,铭记在心。只是多年以来,亦只有十七弟妹曾经医治生效,只是十七弟妹为人谦逊,不欲为人知,所以一直以来,没有上禀皇阿玛,亦未告知皇上。还请皇上恕罪。”说完,倒头跪下请罪。雍正摆摆手,让人把他扶起来,说道:“十七弟媳妇的性子若有你说的一半好,朕也不会为难她。你知道她向朕提出什么要求?嗯?她竟敢威胁朕!”
十三再度跪倒,说道:“臣弟正要说此事。”见雍正允了,便说道:“那吴先生和十七弟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情意深厚。当初十七弟妹的方子里有几服药,便是大内也没有。是吴先生不畏险阻,为臣弟求来的。她们姐妹对臣弟有再生之恩。但是,吴先生生性淡然,不欲涉足红尘,特嘱臣弟勿记在心。”
雍正冷哼一声,“不欲涉足红尘?!她和老十四是怎么回事?!”
十三道:“当年吴先生被江湖中人追杀,是十四弟救了她。十四弟当初亦是仰慕吴先生的本领,曾经起过延揽的念头,可是已经被吴先生拒绝了。此事,年庚尧和舒哥儿都可作证。吴先生除了救过几次十四弟,并没有牵扯到军务朝务。臣弟后来亦试探过几次,发现她的确不了解朝廷事务,一心要做世外散人。”
雍正这才恍然,难怪当初戴铎上来就要下毒,象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礼待”不来的。可见,她并非怙恶不悛之人,自己当初是看错了。
只听十三又说道:“皇上,臣弟因为治病的关系与她们姐妹有过接触。依臣弟观察,二女平日互不服气,彼此互较短长,有时令人匪夷所思。但是若一方受外人欺负,另一方必起而攻之,执著时也是叹为观止。臣弟以为,吴先生既然无心朝务,十七弟妹又姐妹情深,皇上欲以孝悌治天下,可否宽恕十七弟妹情急之举,让吴先生重归山林,已示我皇恩浩荡。”长篇大论说下来,允祥觉得腿发颤,后脊梁一阵阵的冒冷汗,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吓的。
雍正也不吭声,养心殿里只有自鸣钟滴滴嗒嗒的声音。
半响,雍正问道:“听说那吴先生的本事可以自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真有那么高么?”
十三微一琢磨,知道皇上起了留才之意,若是顺着他去做,只怕要碰钉子;可若是不顺着他,这欺君之罪也不是好名声。含糊的说道:“臣弟也是听说,未曾见过。”
雍正似乎想出了什么主意,神色间一时明朗。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兄弟闲聊了一会儿其他的,听说老十四在景陵那边似乎不是很老实,雍正皱了皱眉头,说道:“过一阵子,你们去的时候替朕看看他究竟如何?另外,先把他身边的人都换了,重新调人过去。”
允祥应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禀道:“十四弟身边最近似乎有个丫头颇为受宠。是回京的路上收的野丫头,但是还没有名份。是不是就留下。”
雍正挑眉道:“是那天出言不逊,说什么天家父子之类废话的丫头么?”
允祥点点头,雍正道:“老十四是享福太多了,身边全是些没规矩的人。换了,都换了!”想起那天的话,雍正就来气。老十四问“祭陵,贺登基,孰先?”,故意捣乱也就算了,她一个大路边的野丫头跟着瞎起什么哄!若不是老十四护的紧,真想派人把她拉出去乱棍打死。
此刻允祥一提,正中他的下怀,名正言顺的报当初的鸟气。
素素住在一个不知名的宫院中,周围自有高手监视。既来之,则安之。着急解决不了问题。一定是雍正发现自己,蓉蓉就拿十三的事情要挟,惹怒了他。不过,雍正总是要顾忌十三的病情,就算他有一万个杀自己的理由,想到那个惟一对他还算忠心的弟弟也要手软。毕竟,外面还有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先帝刚刚去世,他总不会现在就动手。
闲暇时除了练习吐纳之功,就是玩萧。屋中倒是有一架古琴,可惜睹物思人,这一生她都不想碰了。
闲极无聊,素素无意中听说雍正料理政务的时间,心中竟起了捣乱的意思。天没黑就睡觉,到三更之后,五更之前,便起来整肃衣冠,玩萧弄笛。因为要装成武功全无的废人,不敢催动内力,但是宫内箫管的质量原本上乘,音色嘹亮,在夜阑更深的时刻,更是传的远远的。雍正夙夜繁忙,心思繁重,睡眠清浅。被萧声一搅更难入睡。当然有值事的太监跑出来阻止,可惜素素根本不理他。就算不用内力,耍个借力打力的招式,就把那太监扔了出去。力道拿捏之妙,令围观的侍卫暗中叫好,原先只是摄于威名,此时便有几分敬意了。
如是三四夜,雍正终于忍无可忍,想起那天十三弟的话,干脆过来看看,这个神乎其神的人物究竟要做什么?
来的路上,雍正的脑海里竟然冒出一句话:如此人物,若不能为我所用,必除之以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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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雍正慢慢的踱着。寂静的夜里,曾经刺耳的笛音,也变的轻柔婉转起来。长长的永巷中,厚重深沉的夜色似乎多了几分跳跃的色彩。雍正吃惊的看着眼前的流动的夜色,问身边的苏公公,“培盛,今儿这夜色怎么不那么黑啊?”
苏培盛看看天,今天是朔日,没有月亮,星星到是挺亮的。对雍正的脾气还没有摸透,不敢妄加揣测,对道:“想必是天上星子照的。皇上龙驭出行,自然有五彩流光相随。”
雍正知道他没看见什么,但是自己的确是感觉到夜色的变换流动,莫非自己命中注定是真龙天子?因为兄弟的反对和各种流言的围攻,雍正表面强自镇定,心里也打着小鼓。因其不可说,故不可明解,最是那些奇奇怪怪、似是而非的东西大展身手之时。以雍正的精明,看到这种现象,也逃不脱自得。心情大好。
笛声清越悠扬,雍正细细听了,脱口吟道:“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 风飘香袖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 竟是李白的《采莲曲》。
素素隔墙听了,也是一愣,他们兄弟到都算是风雅之人,看来所谓“纨绔”,不能用在这里。先前的戏弄之意已经淡了些。知道雍正过来,捣乱已经没有必要,转身进了自己的屋里,便要休息。苏培盛已经带着掌灯的太监打头进来,素素手中执笛,负手立于庭中,不拜不跪,斜睨着站在门口的雍正,默然不语。
苏培盛急走几步趋前说道:“大胆!圣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