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抵触着抗拒着将来会有一个身体里和他流着同样骨血的孩子诞生于世,他从未觉得有一个身体流着与他有着相同骨血的孩子是一件令人期待又令人幸福的事情,相反,他只有厌恶与抗拒。
呵呵,为何会如此呢?为何呢?
“因为阿哥不想要,因为我怕阿哥会难过,因为我怕阿哥会受伤。”龙誉笑得释然,莹亮的眸子在银白月华的照耀下倒影着烛渊的身影,没有忧伤,没有气愤,只有平静的笑意。
她的肚子一直扁平到现在,她假想过或许是她的原因,可她无法欺骗自己,她知道的,是因为他不想要,与其说他不想要一个属于他与她的孩子,不如说他不想要的是一个身体里流着他骨血的孩子,因为他心中的恨太深,即便赤索里已死,那紧紧打在他心中的结,依旧未能解开。
“谁说我的阿妹笨呢,原来我的阿妹这么聪明,什么都知道。”烛渊凝望着龙誉的眼眸,手指一下一下地滑过她的脸颊,而后替她整整额前的乱发,有些心疼地笑道,“其实有时候,我希望阿妹可以愚笨些,糊涂些,这样就不会那么伤心难过了。”
“跟着一个不想要孩子的男人过日子,真是让我的阿妹伤心了。”烛渊单手捧住了龙誉的脸,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嘴角的笑意凉凉的,像夜风,像美丽却冰冷的月华,“为何我不想要孩子呢?”
龙誉看着烛渊眼角嘴角凉凉似带着哀伤的笑意,忽然瞳孔猛地紧缩,猛地抬起手,想要捂住烛渊的嘴,却已来不及,烛渊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话已经出口。
“因为我的血太脏。”烛渊平淡地说着,好像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情一般,然,他从龙誉刹那悲痛哀伤的瞳眸中看到的自己,并非像他自己所想的那样毫不在乎。
曾经,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山洞中,他想象过他阿爹和阿娘的模样,他想他的阿爹定是宽厚和善的,他的阿娘定是温柔美丽的,若是他还有阿哥,那他的阿哥定是勇猛果敢的,若是有阿妹,阿妹定是可爱喜人的,可是这一切的幻想,在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尽数破碎,化作齑粉。
那时的他才知道自己的出生有多么可笑,他那么些年来的幻想是多么讽刺,正是他所憧憬的所谓的家人,丢弃了他,与其说丢弃,不如说杀害,若非他命大,早已粉身碎骨在悬崖之下。
师父说得没错,他就是个小杂种,他是连他的亲生阿爹都丢弃他的人,被家族抛弃的人,不是杂种还能是什么?
所以他恨整个王室的人,恨自己身上流着的和他们相同血,若是可以,他多想把身体里的血换掉,这样他就可以和他所恨的人了无瓜葛,这样的他,如何让他期待一个流着王室之血的孩子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且还是他的孩子。
让他如何能期待,他期待的是王室血脉自他开始,断子绝孙!
呵呵,他本就是满心仇恨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人,他不过是希望王室血脉自此断绝而已,与他这双沾满鲜血的双手相比,简直不可相提并论,可为何,如今他竟觉得难过?
他知道,这是因为他的阿妹,曾经他想将自己心中所以的怨恨施加在她身上,让她与他承受同样的折磨与苦痛,可如今,他不再是未与她相识前的他,如今的他,见不得她伤心难过,即便他再如何嫌恶自己身体里的血,他也不能将她的期待给毁了。
那他就只能毁了自己心中那深深埋藏的仇恨。
只是,烛渊的话音刚落,便被龙誉用力捏住了他的嘴,使得他的模样滑稽至极,龙誉则是一副恼怒成羞的模样,将他的双唇用力捏着往外扯,而后踮脚将他的唇一齐咬住,一边咬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像在警告着他说,若是他再乱说话,就把他的嘴唇咬下来!
然,烛渊墨色的瞳眸仍旧含着浅浅淡淡的笑意,像在回答着龙誉的警告,他说的不过是实话。
龙誉的心被烛渊的眼神刺伤,鼻尖酸涩得紧,最后放过了烛渊的唇,改做一脚狠狠跺在他的脚背上,烛渊则是叹笑着将她重新拥入怀中。
“王八犊子,你是我的!我都还没嫌你的血脏!你没资格嫌你自己的血脏!”龙誉将额头抵在烛渊心口,双手紧握成拳将烛渊硬挺的背捶得梆梆响,那声音回荡在幽幽山谷中,吓跑了他们脚边的蛐蛐。
这是她的阿哥,她最在乎最爱的阿哥,就算全天下都厌弃他,她也会一直守在他身边护在他面前!谁若伤他,她要他十倍百倍的偿还!他是她最爱的阿哥啊,就算他身体里流着恶魔妖怪的血,她也不会嫌弃他不会离开他,况且脏的不是他的血,而是苗疆王室的血,害了他的,是他们!
“阿哥你以后要是再敢乱说话!我就把你的嘴巴咬下来!”龙誉一拳重重地捶在了烛渊的背心,捶得烛渊原本挺直的身体瞬间软下,不忘痛呼一声,“阿妹,你再这么用力我就死了。”
“王八犊子,我这是让你长记性!”龙誉用力吸了吸酸涩的鼻子,嘴上虽是大声骂着,手上却改拳头为轻抚,轻柔地抚着烛渊的背。
“我是在想没有了嘴唇是该有多丑陋。”烛渊浅笑。
“不管阿哥变成什么模样,美也好丑也好,我都不会嫌弃阿哥。”龙誉将脸贴到烛渊的心口,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凶煞的语气软柔了下来,“所以,阿哥不要再那样说自己了,听着难受得想哭。”
她本不是个习惯流泪的人,可是他受过的伤害与苦难总是让她觉得悲伤无法控制,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扩散,总是让她忍不住想要落泪。
她太心疼他,太心疼太心疼,越是看他笑,她的心就越疼。
“我是想要个小娃娃,很想很想,因为我想看看我和阿哥的娃娃长什么模样,长得像我还是像阿哥,我想看着我和阿哥的娃娃长大……”龙誉轻抚着烛渊的背,平静地说着,“可是我不想让阿哥为难,不想让阿哥想起不开心的事,不想让阿哥难过,所以我不要了,也不会再想了。”
即便真的有了娃娃,也是个不受他阿爹期待和欢喜的娃娃,且是个单单看着就会让他的阿爹想起所有苦痛过往的娃娃,这样的娃娃,她不要了。
“撇开那些虚的不说,我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么?阿妹,你看着我像多愁善感的人么?”烛渊搂着龙誉的肩,温柔似水,“阿妹嫁给我,我就必须给阿妹一个完整的家,有你有我,有我们的娃娃。”
“不论是男娃还是女娃,不论他身体里是否流着王室骨血,他终究只是我和阿妹的娃娃,所以,阿妹,不要怕,生一个娃娃吧。”烛渊温柔说着,将手从龙誉肩上拿开,贴到了她的小腹上,浅笑如月华,璀璨如花,“我与阿妹一起期待他的到来。”
届时,我不会嫌弃他不会厌恶他,因为他是我与阿妹的孩子。
龙誉垂首看着烛渊抚在她小腹上的手,踮脚搂住了他的脖子,狠狠吻住了他的唇。
“只是我如今已经四十三快四十四了,不知还有无那能力呢?”烛渊笑。
龙誉凶猛地将他压倒在花海里,笑靥如花,“试试?”
月上中天。
王都外的某一处,一道男子的浅笑声响起。
“想必大哥此刻已经到苗王都了吧,接下来,会如何呢?真是令人拭目以待。”
第三卷:南诏风云 188、大王子殿下——阁罗凤
“不知你们的王上何时归来,这就是你们苗疆的待客之道!?”年轻的彝族男子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般,拍案而起,“我蒙舍大王子殿下不远千里前来,就只是在这巴巴地等着!?”
年轻男子的怒斥让大殿中本就面色不佳的左右臣一干人等的面色更不佳一分,左臣大人哥方桩不得不再次解释,“实为南边有急事发生,我王忧民,急着赶了去,并未告知我等归期几何,所以还请殿下恕我等不能准确告知殿下我王的归期。”
“若是左官大人硬是要说我苗疆无待客之道,我等也无话可驳。”哥方桩只是面色不善地看了年轻男子一眼,便恭敬地看向端坐年轻男子坐前方的同样是彝族打扮的男子,微微垂首道以示敬意,“不过还请大王子殿下允许我替我王在此向殿下道声不是。”
哥方桩说完,向端坐在席的男子抱拳深深躬下身,却在将身子躬到最深时,男子站起身双手扶住了他,制止了他的动作,“左臣大人见外了,我还受不起左臣大人此等歉理,说到底还是我的不是,我应当提早让人来报一声才是,不至于到了王都却不见苗王,又怎是左臣大人的过错,所以,左臣大人万莫听青葛胡言,青葛年纪尚幼,说话还有些不知轻重,还望左臣大人勿怪我等无礼才是。”
男子说完,竟是对着哥方桩抱拳躬身,令哥方桩等人怔愣中是受宠若惊的震惊,年轻的青葛也很是为男子这一举动惊住了,想要劝他说不可,却被男子一记平静的眼神将他想要说的话堵在了口中,只能愤愤不平地看着男子对面前这一群苗人好声好气。
哥方桩与右臣大人阿石腊从这一个谦和的南诏殿下身上感受到了那与他们的王上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温和与亲切,令他们不约而同地将他细细打量了个遍。
蒙舍诏诏主皮逻阁的长子,大王子阁罗凤殿下,只见他年纪约摸二十四五,脸廓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劈一般,五官冷硬,迫人的气息似浑然天成,却又让人一眼看之觉得亲和,因南诏男子以无须为美,故而他的下颚及两腮光洁,黑色窄袖的右开襟上衣,领口与袖口镶有花边,下着多褶宽脚长裤,头裹黑色包头,包头右前方扎成的拇指粗的长椎形英雄髻将彝族男子的气概彰显得淋漓尽致,左耳戴下坠红色丝线的红色耳珠,一点红色,将他冷硬的脸廓和五官勾勒得温和些许。
或许因为彝族与苗族的穿着相差甚少的缘故,或许又是因为同属于弱小民族的缘故,对于这突然到来的南诏王子,他们只有惊讶,并无真正的不喜。
而且,还是个全无架子,与他们的王上一般温和的王子,他们相信,就算他们前来并无好事,可也绝对无坏事。
“王子殿下宽和,我等为苗疆能迎来殿下这般的贵客而高兴,只是殿下的大礼我等万万不能受,若是被王上知晓,定要罚我等不知待客之礼,我等这就给殿下回了去。”右臣阿石腊沉稳地说完,率先向阁罗凤抱拳回以深深一躬身,接着在殿内的一干人等皆齐齐向男子行以同样的礼。
受下众人不约而同之礼,阁罗凤一直平静的眼眸中有一丝动容一闪而逝,年轻的青葛只是微微昂起了头,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我以命人速速前去追上王上,想来在明日天明之前王上必能接到消息,殿下路途劳顿,屋房已收拾妥当,饭菜也已备好,殿下不妨尝尝我苗疆的风味?”青葛的不屑令哥方桩心生恼怒,却是生生忍住,对着阁罗凤一直持恭敬态度道。
“一直想尝尝苗疆特制的酸汤,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今次难得有机会尝到苗疆的风云,自然是再好不过。”阁罗凤爽朗一笑,再一次向哥方桩抱拳,“那便有劳左臣大人了,自然也希望在明日能见到苗疆尊敬的苗王陛下。”
“定然。”哥方桩和阿石腊一齐向阁罗凤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那么,王子殿下这边请。”
“有劳。”
饭罢,哥方桩亲引了阁罗凤到歇脚之处,叮嘱侍女好生伺候着,并向阁罗凤恭敬地说若是有需要,随时都可让侍女去找他,阁罗凤点头应了声,哥方桩才恭敬离开。
阁罗凤屏退了前来伺候的侍女,亲自提起茶壶为自己甄了一杯茶,坐在桌边慢慢品着这苗人亲种亲摘亲吵的茶,眸光沉沉,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殿下!”突然,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用力推开,一脸怒意的青葛从外走进来,却是不忘反手将房门关上,在看到平静的阁罗凤时,声音因胸中怒意不自觉地高昂了几分,“我看这苗王都的人根本不把我蒙舍放在眼里!居然只是让一个小小的侍女在外守着而已!将殿下的安危置之何处!?”
对于青葛的怒意,阁罗凤无动于衷,只是轻抿了一口清茶,晃了晃手中的茶杯,这才抬眸看向青葛,平静道:“蒙舍不过是杀伐最频繁的西南里最弱小的诏氏,连蒙舍中都有人看不起蒙舍自己,又凭何要苗疆以一国王子之礼对待我?”
青葛原本盛怒的一张脸瞬间变得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被阁罗凤的话堵得无从反驳,却还是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强硬道:“若蒙舍弱小,这苗疆就是比蒙舍还要弱小的存在!”
“青葛,知道我此次前来苗疆是让你跟着而不是让连风跟着吗?”阁罗凤放下手中茶杯,盯着青葛,看到他瞬间跨下的神情,才继续道,“正是因为你性子比连风急躁,因为你习惯自欺欺人,所以我带着你,让你清清楚楚地看清蒙舍以外的世界,让你明白这个世上不是只有蒙舍不是只有西南六诏,你是个可塑之才,我不想把你变成朽木,可是谁知你只看到最最狭隘的一面,真是让我痛心。”
“殿下,我……”青葛忽然觉得自己无颜面对一直栽培他的王子殿下,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话到嘴边却是难以启齿,只能变为支吾,“我并不是,不是只看到狭隘的……一面。”
“哦?是吗?”阁罗凤又拿起了茶杯,又饮了一口茶。
“我只是,不服气这些苗人如此对待殿下而已。”就像他们看不起他最最尊敬的殿下一样!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你说的如此对待是怎么对待?看不起我?轻视我?”阁罗凤端着茶杯站起了身,走向窗边,兀自轻笑,“他们已是以最诚挚的礼仪待我了,你还想要他们如何?把我当做王上一样高高捧上天?就算是在蒙舍,我也没有此等待遇,还想指望在别处能让别人如此待我?这样的想法,实是可笑。”
“他们只以一个侍女伺候殿下,难道这就是殿下所谓的苗人最诚挚的礼仪?”青葛紧皱着眉,仍旧觉得苗人不该有如此的待客之道,“殿下可是蒙舍的大王子,若是在苗疆有个丝毫闪失,他们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怎能连一个守卫都没有!?怎能只有一个侍女!?
“青葛,你与我一路前来王都,在苗疆,你见到最多的情景是什么?”阁罗凤一手扶着窗棂,一手拿着茶杯,看着天空中的银月,声音有些沉沉。
“绿油油的庄稼,嬉闹的娃子,坐下树下抽水烟的阿公,还有一齐说笑的姑娘小伙。”青葛回忆着。
“那进了王都之后呢?”阁罗凤又问。
“精神抖擞的士兵,和颜悦色的臣官和侍女,还有整训有素的巡卫与守卫。”青葛不解阁罗凤为何会问这种问题。
“这还不足以证明为何只有一名侍女而无守卫吗?”阁罗凤将杯中最后一口茶昂头饮尽,“你只需想想你在蒙舍见到的是怎样一番情景,就明白了。”
听闻阁罗凤的话,青葛垂在身侧的双手忽然紧紧握成拳,垂下了头,一时间竟惭愧得说不出话来。
蒙舍吗?蒙舍如今能见到的庄稼田没几块好的,田垄间道路边没有孩童的嬉闹,更没有悠闲的老人,有的只是车马跑过的滚滚烟尘,有的只是不断地征兵,与其余五诏的战争,与苗疆的平和完全不可比,就连王宫之中,也无丝毫安宁可言,群臣间的猜疑,王子间的攻讦,就是连睡着都不能安心,屋外要时时刻刻有守卫守着,否则不知哪一日便命丧黄泉了。
或许,苗疆的王都不是不派人来守卫殿下的安危,而是根本没有这种必要!
青葛愈想愈觉得悲愤,愈觉得抬不起头来,苗疆,明明就比蒙舍还要弱小!
“青葛,你说的没有错,苗疆是比蒙舍还要弱小的存在,因为蒙舍的背后有大唐的支撑,所以